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风舞六出 » 第三出 奇药

第三出 奇药

    一、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顿悟于嵩山之上,创立了千年古刹“少林寺”。相传他身兼七十二绝技,包罗万象,以一而二,二而三,开枝散叶,终于形成中原武林如今昌盛繁荣之象。

    所以,人皆云曰:“天下武功出少林”。

    到了元末明初,少林寺内出了一名武学奇才张三丰。他以五成“九阳神功”为基,于武当山上仰望浮云,慧悟成真,开辟了一条以柔克刚的武学新路。创建出武当一派,百年来与少林并称泰山北斗。

    九月初七,是武当派第七代掌门人玄虚道长的六十大寿。武当山向天下广发请帖,邀各大门派前来共庆良辰。

    初一那日,玄虚道长的弟子静音下山采办宴品,正行路间,忽见山径之上横卧一人。其宝剑丢在一边,却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静音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手探其鼻下,尚有呼吸,遂将之扛在肩上,又抄起地上长剑,直朝山顶“玉虚宫”奔去。

    掌门师尊玄虚同众门人知悉此事,都赶了来。玄虚道长解开那男子的衣襟,见他胸前一个上下颠倒的红掌印,虽然陷入不深,却正伤在心脉之上!

    斯时,玄虚的二弟子静风道人已端来了一碗水同一只小木匣子。玄虚道长从他手中接过水与木匣,打开盒来,取出一枚褐色药丸,又由静风扶起伤者,亲自为他灌了下去。玄虚见静风将那男子放躺下来,便与众弟子坐在一旁静候。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伤者一阵呻吟,缓缓张开了双眼。他徐徐转过头来,见屋中有数名道人正殷切地注视着自己,而最前边的那位老道,鹤发童颜,长髯飘胸,一派羽化出世之姿。老道长见他醒转,坐近笑道:“施主,你如今感觉怎样?”

    “是……是道长您救的我么?”那人吃力地说道。

    玄虚道人拈须笑道:“非也。你的恩人是贫道的徒弟静音。”静音道人听了,连连摆手,忠厚地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小道怎可眼见施主倒毙路边而不顾呢?”见那男子挣扎着要坐起来,忙一步上前,托背相扶。

    伤者咳了两声,道:“不知各位怎么称呼?这里又是……”

    玄虚道长道:“此处乃我武当派的‘玉虚宫’,贫道便是武当掌门玄虚子。这是我大弟子静意,二弟子静风……”

    伤者见他一一介绍在场之人,向他们点头以礼。最后,却将目光停驻在了武当首徒静意道人的身上。打量许久,方转过脸道:“原来是玄虚道长……唉,那云间客刘通盗走了神剑山庄欧阳世家的宝物‘求露宝剑’。在下一路追他至此,本来已从其手中将剑夺回,谁知其人狡诈阴险,见在下无意捉拿,居然恩将仇报,偷袭于我。咱们争斗起来,他被打伤逃走,可我的胸口也已吃了重掌,随即失去了知觉……啊——宝剑呢?求露宝剑呢?难道……”

    玄虚见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忙劝慰道:“大侠放心,彼剑现在观中,由贫道的弟子保管着……”

    那人闻之,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拱手道:“有劳道长与各位辛苦,在下实是感激涕零!”

    玄虚道长问道:“施主可是神剑山庄之人?贫道与欧阳老庄主的交情也是不浅,然近日听闻那江湖上广为传诵的侠盗刘通竟公然向神剑山庄下贴,又在一夜之间劫去了‘求露宝剑’,心里始终迷惑不解……云间客虽在黑白两道之外,可却素来只盗奸邪之徒,这回怎么……”

    那伤者叹道:“这一点,在下也不明白——区区姓严名政,乃是京城刑部一名小小的捕快,却非神剑山庄之人……”

    玄虚及在场众徒闻之,耸然动容道:“莫非大侠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捕’的严政严大人?”

    严政摆摆手道:“这‘第一’二字,在下如何敢当?只不过是办起案来,特别卖力罢了。”

    “天下第一名捕”严政的名头多么响亮?武当派众弟子对他都是仰慕已久的,知道此人虽然系属公门,却也是游侠出身。其轻功卓绝,破案无数,曾多次助武林除去大害,故深受各大门派的推崇。现在真人在此,大家如何不欲争相一睹其风采?

    玄虚道长对他也已神交多年,但恨无缘相会,深以为憾。现见这严政约三十左右年纪,相貌堂堂,仪表非凡,略有微髭,谈吐温文,不禁就有几分投缘。问起这个案子的经过,严政一脸凝重地详细讲了,却将那些鲜有下山的武当弟子,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聊了许久,玄虚见对方略显倦意,便同众弟子一齐起身告辞,要他安心在武当山上养伤。

    严政于山上一住就是五天,其伤也终于渐渐痊愈。然玄虚道长的六十大寿在即,他一心想结交严政这个朋友,更想将其介绍给应邀而来的武林同道,遂竭力劝他多留一日。严政见老道长如此热情,也就却之不恭了。

    九月初六这天夜里,严政候天色已晚,披衣起身,轻轻推开窗子,奋力跃上屋顶。他在五龙宫中呆了五日,早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于屋顶上疾驰良久,已然来到南厢武当首徒静意道人的居所。

    从屋檐上探头下视,见房内灯火未灭。严捕头以双脚勾住边檐,倒悬下去。手指沾了口水,化破窗纸,单目向内一望,但见静意道人正独自坐着喝酒。

    看他两眼迷离,神色酣然,想已有些醉意。静意将手中那杯一饮见底,嘿然笑道:“玄虚呀玄虚,你好偏心……不将掌门之位传我,却要给二……二师弟……难道老子这十几年来为武当上下奔走的功劳,就此抹杀了么?太不公平了……不……不公平……呵呵……”

    严政闻之,心内一跳,又见静意站起身子,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锦盒来。他人已半醉,摇摇晃晃地笑个不住。举手掀开盒盖,里面放着颗梧桐子大小的紫红色药丸。

    静意冲着药丸左看右看,满脸的得意。嗣后,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寒光,“啪”地合上盒盖,重又坐回座去。打了个饱隔,捶捶胸道:“……唔……酒喝多了,得上茅厕……上……上茅厕……”旋将锦盒重揣回怀内,迈着醉步出了房门。

    严政私下总觉此事有些蹊跷,听对方的口气,好像仍有隐情未揭:“静意适才的那一番话,到底甚么意思?他手中锦盒之内……莫非便是……‘千秋万岁丹’?整个武林都在传闻,说武当大弟子静意巧得十只玉峰冰蟾,合着千年人参,欲为其师六十大寿炼制延年益寿、大增功力的‘千秋万岁丹’。但其中……”

    有些东西,他百思不得其解,犹豫再三,又不甘轻易离开,终于掀窗入室,细细搜来。在静意枕下,发现密函一封,拆开读之,不觉恍然大悟。见最末署名“宋胜仁”三字,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二、

    九月初七,乃武当掌门玄虚道长的甲子大寿。江湖上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汇集于武当山上的玉虚宫中。那天的来宾有:少林寺主持智苦大师及座下弟子,峨眉派掌门韩平步及门下群女,华山派掌门孙香及一干门人,共昆仑派、崆峒派、点苍派、青城派、天山派、五岳剑派各派掌门及其子弟,丐帮、四海帮等大帮会教众,更有不少江湖游侠、武林世家到场。其中,虽也混有对“千秋万岁丹”垂涎已久的黑道邪门,然与会高手宿慧如云,他们所求不过远望一眼,饱饱眼福罢了。

    斯时,玄虚道长着一身湖绸大红袍,精神饱满地坐在上席。武当众小辈弟子往来忙活,招呼五湖四海的宾客。玄虚见座下客人已然各就各位,遂起身拱手道:“贫道痴长一个甲子,众弟子要给我办席寿酒。承蒙各位武林同道不弃,今日前来赏光,武当山上彩云祥瑞,蓬荜生辉,老道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少林方丈智苦大师起身合什念了声佛,缓缓说道:“少林武当,一气连枝。武当有喜,少林同庆。道兄在武林中德高望重,恩被后世,今日千秋之际,四方来贺,也不为奇。少林清贫,无以为礼,献上寺中真荣师侄所铸的无量寿佛一对,廖表敬意,还望道兄笑纳。”

    玄虚嘿然道:“智苦大师,咱们数十年的交情,还要客气甚么?少林登临武当,本派已然增辉,又送甚么贺礼……”这是客套话,自不必说,其身旁静风道人上前,双手接下少林之礼。

    智苦大师才自坐下,峨眉、华山两派的掌门同时起身,拱手道:“晚辈韩平步及韩门孙氏多次蒙武当相助,方可保住先师留下之基业。两派同献玉如意五对,红珊瑚十双,祝老道长恒寿绵长,身体安康!!”这两派掌门是一对夫妻,男掌峨眉派,女掌华山派,恰是阴阳颠倒,乾坤互易。

    玄虚候静风收下贺礼,拈须大笑道:“两位贤侄太抬举老道了——平步师侄,咱们武当、峨眉,自开山创派以来,一直甚有渊源。你的师父托孤,老道怎可坐视不理?韩夫人,令先师和老道及智苦大师乃是‘岁寒三友’,他隐退之时,就曾叮嘱老道要好好关照华山,老道自然也要尽心竭力的……”三人互相谦逊一番不题。

    而后,昆仑等各帮各派纷纷献礼,均由静风一一收下。江湖皆知,玄虚道长早有传位之意,然下任掌门的人选,正是这静风道人。静意看在眼里,心里虽然又气又恨,却并不溢于言表。

    直到最末,来宾献礼已毕,见静意道人率领着众位师弟及小一辈的武当弟子,齐刷刷地跪在玄虚道长座前,由他自己双手高举那只小锦盒,顿首道:“武当静意及列位弟子,恭祝师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康寿延年,千秋万岁!!”其余之人候他说完,又一齐大声说了一遍。于座之人,听这些武当门徒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个个惊叹于其内功修为。

    玄虚道长笑道:“痴儿,痴儿。人哪有千秋万岁之理?然尔等孝心,吾已知之,都起来吧!”

    静意膝行而上,将锦盒呈到玄虚面前。座下之人皆知,武当首徒静意机缘巧合得到十只玉峰冰蟾,共千年人参,炼制了这奇药神丹。江湖中欲得之而后快者,大有人在。如今静意此举,正是要玄虚道长当场服食此丸。场内欣慰者有之,不甘者更有之。

    玄虚心知大弟子静意随他学艺最久,其武学成就在武当小一辈中无出其右。可此人心胸狭窄,有勇无谋,对甚么都太过执著,不似二弟子静风的恬淡脱俗,更适合于掌门之位。他也曾几次要退位静风,却均为静意千方百计地阻止了。静意道人对那掌门之位垂涎已久,急功近利之下,想出一条毒计。他用重金买通“医仙”宋胜仁,依其之法,以天山火蟾替代玉峰冰蟾入药,却将延年益寿、大增功力的圣物,变作杀人无痕的毒药。此丹服食一日之后,方才发作,到时自没有人会怀疑到“千秋万岁丹”上。然后,他再趁机栽赃陷害二师弟静风,那这掌门之位,便是唾手可得。

    如今见天下豪杰莫不来趋,静意对此位更是如饥似渴。抬眼见师尊伸手欲揭盖取药,不禁面带奸笑,暗暗得意。玄虚道长面对静意的“一片孝心”,内里反有了些歉意。他正想开盖,忽闻一声断喝道:“且慢!!”

    在场众人寻声望去,见道长身边另有一人。他三十左右年纪,相貌清秀,儒雅俊朗,身着短打,手提古剑,却非武当门徒。玄虚道长呆了呆,旋侧脸笑道:“严大人,有何不妥么?”说着,又向来宾介绍道,“你们看,老道一时高兴,却冷落了贵宾。这位,就是名动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名捕’的严政严大人!!”

    严政之名,如雷贯耳,座下之人哪个不晓?群豪众相大哗间,但闻一人重哼了声,又有一人呵呵笑道:“刘兄!如果你是严政,小弟却是何人?”

    上边那个严大人闻言一惊,而待他看清发话之人容貌的时候,又不禁暗暗噬唇道:“坏了,坏了……怎么连他也来了?”

    座下那人微笑着继续说道:“玄虚道长,你们都弄错了。他乃是名震江湖,夜盗‘神剑山庄’欧阳家‘求露宝剑’的‘天下第一侠盗’云间客刘通刘兄是也!”说着,冲刘通笑着摆了摆手。

    斯时,“求露宝剑”被盗一案,早已于江湖中传得沸沸洋洋。众人听说,都不禁将目光齐齐地投向欧阳父子。神剑山庄庄主欧阳克明把脸羞得通红,却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他早就看见了立在武当众弟子中的刘通,其手里的“求露宝剑”。虽然奇怪于武当缘何会有此剑,但又不便在群雄面前发问,遂始终不语,静观其变。严政乃是独身前来,却也一直隐于座下,不立即就揭穿刘通的身份。

    玄虚道长和欧阳克明是多年好友,本欲大寿之后,由武当护送“严政”还剑。现如今听人说破,此严政是假非真,倒反是盗剑的刘通,不禁大惊失色,没了主张。

    刘通自伤,又存心让静音将之救上山去,嗣后冒充严政,种种种种都是为要盗那“千秋万岁丹”。因为,此药乃李贺书嘱咐的第三样物事!他身属匪类,却系侠盗。无意中发现了静意的阴谋,不忍武当掌门死在恶徒之手,才在玄虚要服药的关键时刻出言阻止。

    玄虚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刘通,问道:“你……你真是……”

    刘通见严政和欧阳克明均在现场,知已瞒不下去,遂仰天笑道:“严兄说的是。在下乃云间客刘通是也。他才是真正的严政严大人!!”说着,手向严政一指。

    武当上下大惊,却又听他继续说道:“在下自伤,混上武当,又冒充严大捕头,实本欲盗取贵派静意道长为师尊炼制的‘千秋万岁丹’。可昨天夜里,无意中听到某人酒后失言,露出马脚,却又在其房中撞破了个令人发指的大阴谋。”

    静意先前本来又是紧张,又是得意。现在突然听刘通如此一说,抬头又见对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禁做贼心虚,浑身一战。沉默良久间,猛地跳起身来,一剑直刺刘通道:“姓刘的恶贼!你竟敢蒙骗武当,其罪不小,你……你你你去死吧!!”

    刘通不防对方竟会突然发难,一时未及闪避,只得丢下驾子,一个“懒驴打滚”躲了开去。他在天下英雄面前滚得如此狼狈,心中甚是恼怒,跃起身来,拔剑相向道:“静意!你私下炮制毒药,意欲谋害师尊,这般禽兽行径,天人共愤,却还想杀我灭口么?”

    静意听他这样一说,更知其已洞悉内幕,那是再留之不得的了,不觉将牙一咬,大声吼道:“你这恶贼,死到临头还敢诬陷我?!”说着,剑尖一颤,化作一道白虹,直贯而来。刘通已有准备,又自恃利刃在手,竟不慌张,平稳心绪,挥剑对砍,但听双剑相交,叮当作声,那静意道人的长剑,已然是东西参商,断成了两截。

    “好剑!不愧是神剑山庄镇庄之宝!!”底下严政拍手喝彩道。

    那欧阳克明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是看在‘天下第一名捕’的招牌之上,才会请你护剑缉盗。谁知你这人名不符实,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居然还有脸面在这里叫好?”

    刘通不敢轻易收剑,仗着利刃,朗声说道:“玄虚道长,你可都看见了?如果不是他心里有鬼,在下盗药欺瞒,难道抵得上死罪么?”

    在场群豪见静意那穷凶极恶的样子,不禁都对刘通的话信了几分。只是这炼药敬师的大贤徒,转眼变成了欺师灭祖的武当败类,实大出众人所料。那智苦方丈摇了摇头,合什轻诵道:“阿弥陀佛!”

    三、

    静意自知失态,恐已为人所疑,慌忙向师尊下跪道:“武当受人愚弄,弟子恨他令本派声誉受损,又无故诽谤弟子,关心则乱,一时情急,作出了鲁莽之事,望师父责罚!!”

    玄虚心知静意脾气火爆,且又实不愿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情。况当日刘通冒充严政,编造自己如何不义,如何卑鄙的行径,早令玄虚深恶其人。现在,骤然间知道了他才是刘通本人,自己堂堂武当掌门,居然为其玩弄于股掌,当着众人出丑,那张老脸不由羞得通红,厉声喝道:“刘通,你莫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你说小徒有害我之意,可有证据?”

    刘通听他口吻竟有责怪的意思,不禁气冲牛斗,差点儿便欲转身离开。然此刻“千秋万岁丹”尚未到手,自己倘若意气用事、一走了之的话,反显得是其作贼心虚。刘通当然并不否认自己是贼,可此贼非彼贼也,随便背上个黑锅,多么不值?弄得名声大臭不说,倒让静意那恶徒逍遥快活了!

    他一想到这层,不禁停住脚步,微微笑道:“宋大夫,您既有‘医仙’之誉,当知炼制这‘千秋万岁丹’的材料了?”

    “医仙”宋胜仁此刻也在武当。他初时见静意事败,正怕牵连自己,方欲脚底抹油之时,却没料及刘通会突然向他发问,禁不住周身一战。但此人毕竟陈府甚深,立即回复了常态,咳了声道:“必须十只玉峰冰蟾和一支千年人参,炼制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医书有载,缺一不可!”

    “这就是了!”刘通一笑,收剑入鞘,又从袖内摸出一物,平放于掌上,问道:“那宋大夫,这又是何物?”

    宋胜仁道:“便是玉峰……哦,不,不不!是火蟾,天山火蟾!它们一般的色味,相类的外貌,老夫适才险些认差了。”

    “胡说!这明明就是玉峰冰蟾,怎道是那天山火蟾?人所共知,玉峰冰蟾类蛙而略小,通体洁白。服之可恢复元气,增强功力;而天山火蟾虽然看似相类,其实它头顶有一红斑,内含异毒。这些粗浅的道理,你名为‘医仙’,不会不知吧?”

    此二物一为天下奇珍,一为天下奇毒,武林之中,也已传闻日久。大家伸颈细看时,见刘通掌中果然是只白蟾,观其顶上并无斑驳,不是冰蟾,又是甚么?

    宋胜仁已骇得遍体生津,一身冷汗,故作认真地看了半晌,方才叫道:“是了,是了!果是玉峰冰蟾,果是玉峰冰蟾。老夫年老眼花,没有认清,没有认清……”说着,掏出手帕,暗暗拭汗。

    刘通冷笑一声,忽然抬眼问静意道:“静意道长,此物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你要做何解释?”

    静意支吾了半日,答不上来。他若道此物系刘通带来,意欲嫁祸于己。然两人向无私仇,众人定然不信。况这玉峰冰蟾可遇而不可求,他能得十只,已是天大的缘分。要想再弄第十一只来,却并不比登天容易。适才宋胜仁之所以要指鹿为马,也正是这个缘故。

    静意额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渗出,正没理会处,突然情急生智,脑中一亮,将牙紧咬,又跪下道:“师尊在上,弟子该死。弟子因为贪图冰蟾的神效,故留下了一只给自己。那九只炼药,难免不纯,却也都是弟子贪心所致,望师父恕罪!!”

    对方的这招“丟车保帅”、“借力打力”剑走偏锋、独辟蹊径。照他这样一解释,其罪名大减不说,刘通难免仍要落到诬陷诽谤的境地。眼见现下别无他法,只得亮出“王牌”。刘通淡淡一哂,向上拱手道:“玄虚道长,令徒给‘医仙’宋胜仁百两黄金,买来两只天山火蟾,炼成如今的‘千秋万岁丹’,想要毒害道长。老师如果不信在下之言,可令静意道长服下此丹。若他三日之内不死,我刘通自任凭武当处置!!”

    静意闻听,慌忙嚷道:“胡……胡说!这是献给师尊的圣药,我怎敢独吞?”

    刘通冷冷道:“你没有独吞,只是留下冰蟾一只,对么?道长不试,也没关系。我这里有宋胜仁给你的书信一封,却是在你的枕下搜得的。怎样?要不要叫玄虚道长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声地读上一读?”

    静意在炼药的七七四十九日里,已将十只冰蟾吞下其九。因为此物性寒,非炼制不可多食。故他每五日一服,又要运功将其阴寒之质化解,至今仍剩一只。静意方才见刘通盗来冰蟾,便已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将那封信给毁掉。冰蟾之事,或许还能找到借口。可倘若连此信也落入对方手中,那便真要百口莫辩了。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静意见刘通从怀里将信摸出,在他面前晃了几晃,一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他眼见大势已去,突然失去理智,身子一晃,径直向刘通扑来。

    这一扑势同拼命,静意身形之快,有如鬼魅一般。刘通见之,知道是另九只冰蟾的功效。此刻别说闪避,就连拔剑也是不及。恍惚之间,胸口已为静意道人拍中一掌,又被他夹手将信夺了去,刹时便撕得粉碎!

    刘通教其一掌拍得五内翻滚,头昏眼花,只觉周身一阵奇寒,不禁哇地一声,吐出血来。座下群雄耸动,却见他纵身跳开,又从怀中摸出一信,咳道:“你……你以为我是傻瓜么?你刚才撕毁的,是张账单,咳,咳……这一封,才是真信。静意,如今你的真面目虽已暴露,可还是要将此信给你师父过目为妙!!”

    静意现在才知,何为绝望。其哆哆嗦嗦间,见玄虚道人面色铁青地接过刘通递上的信,拆开郎声读道:“……猪肉十斤,青菜八担,静空记帐,银货两清……”

    刘通一听,手抚胸膺,吐舌笑道:“哎呀,可糟糕了!原来……原来方才我将信拿错。给毁掉的倒是真货;这封,是我从帐薄上撕下来的一页……”

    静意不清楚刘通是个多么倒霉之人,却以为他是有意要戏弄自己。恼羞成怒之下,不由大声吼道:“刘通,我今天与你拼啦!!”他狂啸一声,左右双手连拍,掌力如大海浪涛一般重重涌来。玄虚道长正坐在这两人的中间,他见静意要拼命,袍袖轻挥,手掌侧展,搭在静意臂缘,捻个“粘”字诀,引其双手正正反反画了数个圆后,立即就轻描淡写地消去了兹力。

    静意被师父左牵右引,有如孩童一般,吓得不敢再出半招,大喝一声,纵身往外窜去。少林方丈智苦大师目暴精光,手臂一长,拢指为爪,猛地扣住其踝。静意道人身在半空,一掌拍下,直印方丈头顶“百会”。

    智苦大师念了声佛,收爪连弹,封住其下盘诸穴,左袖一拂,登时将其掌力消于无形!静意一个筋斗,倒栽下来,跌在地上,挣扎不起。峨眉、华山、昆仑三派掌门拔剑凌空虚点,各施一种手法,封其穴道。力透三重,再难解开。

    静意趴在地上,见师父玄虚道人下得座来,骇得忙磕头不止,道:“弟子该死,师父饶命!弟子该死,师父饶命!!”

    玄虚道长面无表情地说道:“静意,你是怨恨为师要将掌门之位传与静风,所以才会……”

    静意此刻,只情是磕头,额上早已碰得鲜血淋漓。玄虚眼见自己钟爱的弟子,竟为了掌门之位,要谋害自己,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痛苦。顿了半晌,不由凄声说道:“难道区区一个掌门之位,就值得手足相残,师徒反目么?你告诉我,这二十几年的师徒之情,到哪里去了?……静意,你从小父母双亡,沦落在街边乞讨。是为师看你可怜,带你上山,收做门下弟子。这二十几年来,为师一直都把你当作是亲生儿子看待,教你最上乘的武功……

    “你可知道,为师最喜欢的徒儿不是静风,而是你呀!!我之所以不让你做掌门,也是因为你脾气急躁,有勇寡谋。倘若将这付重担压在肩头,不是爱,反是害!你……你可明白为师的一番苦心?……”玄虚说着,将袍袖一甩,竟即解开了三派掌门同封的重穴。他背转身去,走了几步,众人见他肩头起伏许久,忽然说道:“你……你走吧!为师不忍杀你……只希望你以后能洗心革面,重新作人……从此,你便不是武当弟子了,也不许再上山来……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静意瞪大了眼睛,彷徨四顾,见在场众人对他指指点点,议论不休,而那宋胜仁却早已溜之大吉。他颓然地坐倒于地,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而下。半晌,方痛悔不已地泣道:“师父,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弟子误会您的好意,辜负了您的期望,竟还……竟还动了这等灭绝人性的念头。弟子……弟子真不是人!!不是人……这一次铸成大错,无力挽回,我没有脸面苟活人世,只求能以一死,报谢师恩。师父……永——诀——了!”他说着,含泪一掌向自己顶门拍下,登时七窍流血,眼珠暴出,倒在地上搐了几搐,当场气绝身亡。

    玄虚道长听见身后“喀喀喀”地一阵骨裂之声,不忍回头去看徒儿惨死之相,紧闭双眼,老泪横流,一时泣不成声。

    刘通见此情景,心里也不好受。他不想惊动道长,却是拾起先前掉落于地的锦盒,悄然飘身离殿而去。神剑山庄欧阳庄主口中一声“啊”还未叫出,那“天下第一名捕”严政早跟了上去,笑着叫道:“刘兄慢走,我有话说……”

    四、

    刘通知道严政是想要回腰际那柄“求露宝剑”。而眼下他受伤不轻,轻功自要大打折扣,生怕为之追及,遂加紧足力,拼命疾奔。

    他正自飞跑,忽然肩上被人一拍。一骇之下,回头去看,陡见严政跟在身后,笑眯眯地瞅着自己!刘通惊慌之下,气为之一浊,不禁步下散乱,自己拌了自己一跤,“叭”地摔在了地上。

    严政未待其起身,早发指连戳,封住其各处穴道。又从刘通腰间解下宝剑,把他整个人扛在肩上,走到山林深处,将之重重地掼在了尘埃。

    刘通额头与地一磕,碰出了血来,他哎哟一声方出,却见对方笑道:“怎么?没摔痛你吧,刘兄?”

    刘通哼了一声,嗣又陪笑道:“严兄,小弟这次冒充阁下,也是情非得已。‘求露宝剑’对在下真的非常重要,望严兄能将它还我。往后,无论甚么事情,只要严兄一声令下,便去刀山火海,我刘通也决不皱一皱眉头!!”

    严政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能……告诉我原因么?”

    刘通紧咬下唇,摇头道:“这个却恕小弟无能为力……”

    严政把弄着手里长剑,走开两步,拔剑出鞘,挥舞三下,赞了声好。忽又回头笑道:“刘兄,我严某人恩怨分明、最讲道理。可你如果不肯说出缘由,那可就叫小弟难做了……”

    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又满脸堆笑道:“我二十岁时,就做起了捕快。曾经经手的案子,实已数不胜数。也就因为我的功勋卓著,后来才会步步高升。如今,蒙今上器重,在刑部内奔走,又被武林同道誉为‘天下第一名捕’。虽然这个称号受之有愧,但严某一生办案,却是从未失手过的……”

    刘通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不安,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严政又转过身去,擦拭着“求露宝剑”:“经过‘神剑山庄’那一晚后,人人都知‘天下第一名捕’不及‘天下第一侠盗’……我可不大甘心哪……”

    刘通见他陡然回过身来,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阳光透过重重枝叶,照在严政的面庞,令他的笑,显出半阴半阳的诡异。严政上前,将“求露宝剑”一颤,直指刘通的咽喉。旋又顺其筋脉而下,在他的手腕脚腕上比划了数式。

    那剑尖离开其身,只差在分毫之间。刘通虽然浑身冷汗流个不绝,可又故作镇静,不露声色。然嗣后一阵山风吹过,令其禁不住还是打了个冷战。严政嘴角上翘,眯着眼道:“我此次临行之前,曾遇上不少被你光顾过的富绅大吏。他们说,倘若碰到刘兄,一定要请你去其家中作客……”他皱皱眉,又道,“他们还说,如果刘兄你太过客气,不肯前去,就叫我帮忙砍掉你那两条不安分的腿;又或者刘兄在其府上仍想顺手牵羊的话,便削去你那双不老实的手!我私底下想想,刘兄你一向都是十分客气。就算勉强去了,也决不会安守本分的。与其到时麻烦,不如现在就将这一双手脚……呵呵……嘿嘿……”

    刘通闻言,唬得毛骨悚然。他万没料到,这个成天笑吟吟的严政,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枉江湖上对他那般歌功颂德,也只因其表面功夫深厚。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呜呼哀哉,当信此言。刘通自知今日之难已然不免,不禁破口大骂道:“严政!你被我盗走‘求露宝剑’,在武林中失了面子,故要杀之以泄其愤。可我与你并无深仇,你却为何要这般折磨于我?你你……好个笑里藏刀,‘恩怨分明’!我刘通看错了你,天下人都看错了你!!”

    严政笑容一敛,旋又莞尔道:“呵呵,看刘兄你说到哪里去了?没手没脚之后,可不就只能作个平头百姓了么?刘兄你不复为盗,也省却了将来一旦失手,身陷桎梏的凄惨下场——在下可都是为了你好哦!啊?哈哈哈哈……”

    严政狞笑之间,一剑正待挥落,忽闻脑后生风,心知不妙,左手剑鞘反格,去挡来袭。那物撞在剑鞘,却顺势而上,触及严政指侧刺疼。

    严政立悟彼乃一柄利刃,不敢有片刻迟疑,慌忙撒手放开剑鞘,方得保全其左手手指。他闪身让开,回头看时,惊见有一青衣蒙面的年轻女子,已然立在了身后。再待定睛细瞧,原来竟便是那夜于神剑山庄中救了刘通的神秘女子。

    严政一惊之下,忽又笑道:“姑娘此来何……为?”

    那黑衣女子哼了一声,俯身解开刘通身上穴道,怒斥道:“没想到你这人表面嘻嘻哈哈,道貌岸然,内心竟这般毒辣!”

    所谓英雄救美,当乃所图;英雌救郎,当乃所属。刘通见救星居然就是自己这些天来朝思暮想的那玄衣姑娘,由不得心花怒放地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黑衣女子将“求露宝剑”的剑鞘交在刘通手里,说道:“这位严大人想将剑完璧归赵,咱们偏偏与他作对。哼,没了剑鞘,光有宝剑,恐怕严大人也无法交差吧……”

    严政脸上一搐,又听她说道:“刘大哥,咱们武功虽都不及他,可两人联手,又当别论……严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你主子所在的京城!想想看,如果京师大乱的话,皇帝老子怪罪下来,嘿嘿……”

    “你——”严政被她抓住“要害”,头一回不复笑容。

    黑衣女子微笑道:“所以,你最好即刻北上,早作部署。别既丢了官位,又陪上性命……那就算是夺回宝剑,也划不来啊!哈哈!!”

    严政额上汗出,把牙一咬,道:“你们……我严政今天断断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他将“求露宝剑”一舞,正欲冲上前去,忽见那黑衣女子左手微扬,一件物事当空飞来。

    严政以为那是暗器,忙挥宝剑去拨。谁想彼物为剑刃割中,呯地破裂开来,炸得四处烟尘飞扬,不辩东西。待烟消空净,再找那两人,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严政见了,禁不住把剑一摔,恨恨难已……

    尾声

    刘通与黑衣女子二度分手后,在赶回住处途中细细回想其每一句话。

    “她居然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难道真的就是锦鸳?”

    说到陆锦鸳,七日之前,刘通意欲自伤混上武当,生怕此女逃走,就将她锁在了屋中。可现在想来,自己去得匆忙,竟忘了留下水与食物!!如果陆锦鸳不是黑衣女子,那她此刻岂非……

    刘通心里又乱又急,飞也似地赶回所租的屋中,开锁推门,惊见陆锦鸳昏倒在地,奄奄一息!而屋里所种的花花草草,已然无存;瓶瓶罐罐,空无一物,想已全为之食。

    念及其一时的粗心大意,竟令之不得不以花草裹腹,刘通忍不住大骂自己混蛋。他扑上去抱起陆锦鸳,跌跌撞撞地径往镇上大夫居所奔去。那大夫诊治过后,言道全亏这女子意志坚强,体状如牛,方可侥幸存活下来。然倘若再晚来些时日,恐怕也就难保了。

    刘通听说陆锦鸳没事,不由喜极而泣,仰天长啸。他按大夫开的方子,每日定时给她灌药,又用金针刺激其穴道,到了第三日里,陆锦鸳终于醒了过来。刘通见她张开双眼,忙握其手,大哭道:“锦鸳!你……你你终于活过来啦?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真是该死,为了自己的事而置你的性命于不顾,我……我……”他说着,狠命地狂扇自己的脸。

    陆锦鸳见其双颊被扇得红肿不堪,欲待骂之,于心不忍;欲待劝之,浑身乏力。挣扎了半日,才轻声说道:“刘大哥……你……这样……关心我……这……样自责……是真心的么?还……是,还……”

    “是!是!是真心的!!”刘通又拉住陆锦鸳的手,连声叫道。

    陆锦鸳虚弱地一笑,闭上了眼睛,半晌,忽道:“我现在……要两只蹄髈,一只烤鸭,一斤卤牛肉,一碟白菜与三斤酒,还要……”

    刘通一呆之下,笑道:“可以!可以!我去……我就去准备……”他拭净眼泪,快步冲出了屋去。

    陆锦鸳眼望他那高大的身影突然模糊起来,嘴角不觉尝到了一滴苦涩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