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一剑飞雪任平生 » 65

65

    夜。雾重寒浓,轻烟薄笼月色,如人心变幻,冷暖无常。

    一盏烛灯于窗纸深处摇曳,暗涌江湖之刀影婆娑,天雷惊撼。

    白轩公子与顾盟主俯于榻上,对视而坐,一盘乌鹭之弈,立于桌案。

    嘉木袅烟,茗而未浊,在雪峰山的深更之时,浮动凌冽起伏的风。

    “公子是客,便执黑子先行。”

    “那白轩就失礼了。”

    二人开始将手中之子,于坐隐处对弈,黑白交换须臾,若林间惊鸟,川流入海,一会儿僵持不下,一会儿相息相生。

    白轩忽落一子于右上方白子聚围之处,倾颜之笑意味深长,

    “盟主这一招藏的妙啊。看似无所遁形的布局,若白轩眼浊一分,这一局,我就输了。”

    “当年你我对弈,被你破了我缓兵之计,没想到,今日又被你识破了。”

    说罢,顾盟主又倾出一白子,处变不惊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其心。

    “盟主的功力见长了。这处破绽似是而非,似隐似显,我不识破,是输,识破了,同样陷入险境。”

    白轩公子怔了怔,随即浮出一笑,一双讳莫如深的瞳孔,仿佛秋水洞天,映射日与月的轮转。

    顾盟主倒丝毫不惧,笑容若一缕清风,可沐春华,亦可无情揽秋,

    “白轩公子执掌一城,守护衡梧小筑那么多典藏,风浪常见,必不惧于此。”

    “盟主这盘棋,尽显杀伐决断的攻势,不愧是剑盟之首。这盘棋环环相扣,对弈者需如履薄冰,才不至于被布局者的燎原之心伤到筋骨。”

    白轩公子一席话,将坐稳之局竟析入海底深处一般,桌案茶盏浮出的氤氲,与烛火相映,如海之局被点亮。

    顾盟主摇头叹息,抚掌而赞,目光却藏有几分得意之色,

    “又被白轩公子识破了。”

    白轩公子又浮出一子,珠落玉柯,棋局之势骤变。

    “好在我这一方城池固守,才能见招拆招,化险为夷。”

    “公子好计!牵出一子,引我视线,伤我心脉,而你的城池却毫发无损,再以此反攻。这一招援引围魏救赵,且一通三变,非白轩而不能也。”

    顾盟主将茶盏置于桌案,重重的声响隐露其怒意。

    “盟主识破了我的棋路,白轩纵然赢了,也赢得惊险。更何况,盟主的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果然慧眼。公子虽然看到我藏着的这一步棋,但局早已定下了。是活局还是死局,就看公子如何拆招了。”

    二人愈说愈急,声音也凌厉起来。他们一边对峙,一边继续各执黑白,

    “好在我只动了粮草,兵马却未行。等的,就是盟主的局,曝露在天光之下。”

    “若这局都让你看清了,此时,不是胜负已分?”

    “盟主下的是死局。可白轩要护的城池,不能死。”

    话音刚落,他置下一子,顾盟主的虚实布局,即刻乱了阵脚,虚招顿破,实子难移。

    顾盟主亦闪出亮色,一白子落于黑子之侧,看似不轻不重,与黑子毫无干系。

    “看来,盟主坐不住了。要攻我的城池。”

    “公子的城,难攻啊。”

    “盟主的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想令白轩腹背受敌,束手就擒。”

    “公子可破的了死局?”

    “绝境才得逢生,死地方能寻出生路。白轩筑这道城,可着实费了功夫。”

    “我的白子已安置好,能否反守为攻,就看公子的本事了。”

    顾盟主一白子落定,白子已坐稳优势,而白轩的黑子,则呈坐守空城之势,危在旦夕。

    “棋如人心,黑白泾渭。它走向哪里,全看施者之心。若施予者暴虐,它必蛮横无理。若施予者欲占鹊巢,它必咄咄逼人。若施予者曲直分明,通于全局,它自然融会贯通,易守难攻。”

    白轩公子淡写而谈,手却毫不示弱,在顾盟主得意间,一轮黑子已悄无声息地落案,与卧于白子间的黑子,反吃于白,白子沦陷。

    “没想到白轩公子竟在我的局中,安了一枚将军。”

    “是顾盟主急于求成,被我看到了你左右全局的一枚白子。”

    “看来,飞雪城易守难攻,这一场江湖传闻的争抢,无法兵不见血了。”

    “白轩劝盟主三思。九大派剑盟之主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容易坐得稳的!”

    二人弈棋愈发剑拔弩张,一旁的烛火似也被感染,如燎原之火,延绵至星河夜幕,散布的星于寂静中堪透悄然而至的风,吹拂侠骨柔情,追逐冰冷刀剑。

    一阵风,寒凉交织几分热烈,将地上零落的叶卷起,翩翊青葱向阳的年华,落至伏坐阶上的两位姑娘的肩头,正是郁岚舒与顾西棠。

    郁岚舒纤手夹起落于肩上的一片叶,从叶根向上,颜色由绿渐黄。

    郁岚舒轻抚着叶,忽地长叹一声,打破二人的沉默,

    “这片叶子,先经历了春机盎然,又在夏季向阳而生,却终究躲不过季节轮转的宿命。你看它日渐凋零的颜色,如同一个王朝盛极而衰,亦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有分离的时候。”

    “所以我在雪峰山上种满了四季鲜花,就是希望在冰冷的刀剑中,嗅得温意暖香。”

    顾姑娘一边怀抱双膝,一边抬首望月,瞳孔隐着几分幽怨之色。

    “顾姑娘是盟主的女儿,必然对江湖知之甚详,想来还可以号令江湖群雄,实在羡煞岚舒。”

    郁岚舒忽然望向她,眼神中多少有些兴奋,一直等待着,那个令她跃跃欲试的江湖。

    “即便能号令天下,又有什么好?我自幼在剑盟,见惯了掠夺与争逐,今日五大剑派为了争个武功高下大打出手,明日又是华山派起了内讧,杀师夺位。这些纷争我几乎天天见,也许我在他们面前一张口,就可以让他们放下兵刃,可是,我倒宁愿与雪峰山的师兄弟们练练剑,与青城派的陆师兄一起惩奸除恶,哦,还有九华剑派的白离、赤焰长老,每次与他们一起饮酌,都心情大畅!”

    顾姑娘悠悠诉说,言谈之中,尽是对往昔任情纵意的流连,和对剑盟之争的倦意。

    郁姑娘却也一惊,瞪大双眸,乌黑的瞳孔,如洒银辉,

    “原来你也与九华剑派那两位长老相识?”

    “是啊。”

    “两位长老看似玩世不恭,但心智通达,目光如炬,岚舒也与他们一见如故。”

    郁姑娘没想到顾姑娘竟也识得二位长老,不禁更增几分亲切,顾姑娘也浮起笑容,谈及这两人,还颇为得意,

    “真的?改日,我叫二位长老,咱们一起酌饮。我顾西棠相邀,他们不敢不从。”

    “太好了。”郁岚舒掩不住兴奋,随即又流露几分失落,叹了口气,

    “可惜,我刚想随白轩公子在江湖策马行侠,便遇到飞雪城出现这场变数,这一次江湖之行,实是一波三折。”

    “这就是江湖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我们每一天,都在面对大大小小的江湖,有刀光剑影的予夺,有惺惺相惜的侠情。”

    顾姑娘与郁姑娘,坐于院中,竟越谈越投机,开始各自吐露心声。

    此时,一阵轻风,将顾姑娘最爱的樱花花瓣拂落,正跌至顾姑娘面前,她纤手捡起,置于掌心,将这朵花瓣一瓣一瓣地剥开,

    “我自幼在王宫,那些如履薄冰的险滩,一点也不输江湖的血雨腥风。可是,我还是艳羡文人墨客的江湖,多少个夜晚,我独倚凭栏,望天上的玉盘,幻想着一个个快意恩仇的故事。”

    “我也听说过宫廷那些权力予夺,幸好我没生在皇家,否则我可能更早逃出宫了。一个盟主的女儿,便已经缚住了手脚。那些剑派之争与我何干?比如我与九华剑派交好,哪怕我爹与他们有了矛盾,我也毫不客气地顶撞。”

    “没想到,你也是凭喜好做事的性子。”

    “是啊。所以我爹也极少让我掌管剑盟之事,我也乐得随心所欲,就像雪峰山上遍地鲜花,我独爱樱花,便尽心呵护,不许任何人摘采。但哪一日,若紫藤花入了我的眼,我也会在紫藤花丛中,灌溉、赏玩、令它永簇芬芳。”

    “岚舒则不同。岚舒喜欢仗剑扬鞭,那些在宫廷中只能眼看冤魂枉死、权谋争逐的无可奈何,却可以在江湖无拘无束,行侠随心,我想,那应该不输酣畅淋漓的酩酊一醉!”

    “江湖,虽可随性一些,但对人心的照见,只怕不输宫廷。好在,我这人平素最烦斗心勾角,他们再费心机搅动江湖这潭水,也与我无关,反正,还有我爹呢。”

    “没想到,咱们二人性情竟如此相似,不如便以姐妹相称吧!”

    郁姑娘牵起顾姑娘的手,两位姑娘愈发兴奋起来,

    “太好了!我一个人在剑盟,弟子大都是男弟子,所以孤单得紧。以后,不如我陪你闯荡江湖,顺便…”

    “顺便什么?”

    “哦…没什么…对了,那个白轩公子在飞雪城真的那么厉害?”

    “是啊,他是一城之主,衡梧小筑里,可是珍藏无数,连宫廷内苑的典册,都要收在这里呢。”

    “哦…这样…那…如果我跟你们回飞雪城,一来可以帮你们挡住剑盟各派的侵袭,二来…我就有机会,见识衡梧小筑了?”

    “好啊,顾姐姐,有你为伴,岚舒这江湖一行,肯定光彩夺目。”

    “我也觉得,与你和白轩公子甚是投缘,各大剑派的纷争见得久了,早就厌倦了,改日。我也要到飞雪城,自由自在一番。”

    “太好了。顾姐姐,那我和公子就在飞雪城恭候你了。”

    “能遇到这样一个投缘的妹妹,顾西棠的心也甚为开心,如同夜空中这孤零零的玉盘,总算触碰到与它交相辉映的沧海浮云,万里星辰。”

    说罢,她扬起掌中的花瓣,花瓣于漫天飞舞,环绕在二人的周身,婉约的双姝散发幽静的芬芳,随着柔风,与夜幕中的月色融为一体,冷静与热烈相汇,孤凉与馥郁相交,诉说江湖中恒古不变的爱与恨,涓涓细流与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