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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张 噩梦

    苏景行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

    背山里的种种诡异情境似乎依旧在眼前,张三郎在里中的不安,找到亲人时的担心,进入巫祠后的震惊和害怕,以及最后被猝不及防地推入棺中的巨大恐惧,全都盘踞在心中,让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苏景行直直地盯着挂在床顶的粗纱帐子,像是要将那些疏密不均的纱网的纹理一遍遍印在脑海里,将梦中的一切覆盖。

    半晌,梦中残留的阴影才渐渐散去,他缓缓舒了一口气,从帐顶收回视线,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接着坐起身,确认般打量着四周。

    这是和梦中背山里低矮简陋的农舍完全不同的房间。

    头顶的素色粗纱帐有些褪色,上端用绳子系着挂在房梁上,下端罩在矮床周围。床前的帐子向两边分开,分别在束起,他之前只是打算小憩片刻,因此并未放下。

    他身上搭着一角半旧而柔软的薄褥,身下是离地不到一丈的木制矮床,铺着前段时间才换上的莞席。莞席边缘用布包缝,四隅用干净的碗口大小的鹅卵石镇着,防止席边折卷。

    屋顶上密密地排布着整齐的黑色瓦片,四周青砖砌墙,光洁坚固。

    室内的地上铺着条砖,显得平整干净。离床头不远是一个木橱,两扇木门上雕着线条粗糙的人像,由于使用多年,木橱的棱角被磨得很是光润。

    正对矮床的墙边是一张双层高几,上面放置着各类生活杂物。高几右边是房门,门板上有些地方漆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色。

    床尾对过去的墙上是一扇离地半人高的窗户。今天有些阴天,阳光不甚明亮,但透进来的天光依然让窗上的直棂在半掩的细竹帘上投下一条条淡淡的竖直的影子。

    窗户下方是一张书案和坐榻,四足都很高,可供人垂足而坐,伏案书写,和房中矮床木橱等矮足家具颇为不同,但材质样式相差无几,风格既矛盾又统一。

    书案旁立着书架,上面看似胡乱实则有序地堆放着许多书籍,有线装的纸质书册,有卷起的卷轴,还有系在一起的竹简木牍。

    看着自己熟悉的房间,苏景行终于从那压抑诡谲的梦中完全醒过来,那种诡异惊惧的情绪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苦恼和担忧,还有像是熬了一整夜的疲惫。

    呆坐了一会儿,他打起精神,回忆起梦中的种种场景,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高足书案右下方。

    这里放着一个模样古怪的木桶,不足一尺高,上有提梁,下有三足,桶底部还伸出一根细细的滴水管——这是用来计时的漏壶。

    无需细看壶上漏箭的刻度,多年的经验已经让他能从漏箭露出壶盖的长度来判断时间——他愣了一愣,接着像火烧屁股一样从矮床上弹了起来!

    苏景行一脚蹬进麻履,不待穿好,趿拉着便匆匆抓过搭在床边的外衫往身上披,同时抓紧时间凑向木橱顶端摆放着的巴掌大的铜鉴,对着镜中不甚清晰的影像整理发髻。

    刚才的噩梦此刻已被丢到一边,他只知道:自己下午上课要迟到了!

    苏景行是洛国云和城太学巫院的太学生。太学中一向要求太学生尊敬师长重视课业,上课准时便是其中一向重要考评标准。而且今天下午的历史课是由太学博士巫舟主讲。

    如今世道虽有君王朝廷,官署吏员,最受人尊崇的却是巫者。

    巫者等级按照实力划分,并用所佩戴的玉璜的颜色加以区别,有巫侍,白璜巫者,青璜巫者,黄璜大巫,赤璜大巫,玄璜天巫。

    其中天巫最强,有毁天灭地之能,几近于神灵;巫侍最弱,虽经过巫力淬体,其本质却仍未脱离普通人的范畴,严格来说,巫侍并非真正的巫者;而在巫侍之下,还有不入流的方士,是指粗通巫术,但水平有限,达不到巫侍标准的人,比如一些乡里间的神棍神婆——还有苏景行这样的太学巫院的太学生。

    下午讲课的巫舟作为一位青璜巫者,连云和城县令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尽管他为人随和,但苏景行也不敢迟到。更何况,主管太学生训导的林司业向来严厉,要是自己迟到被她抓住了,定然会被狠狠记上一笔,还不知要抄多少遍太学规章!

    苏景行抓起书箱,急急忙忙出了门。

    苏景行家房舍不大,两排房屋和两面围墙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主屋正对着院门,青砖黑瓦,转角过去东侧略矮一些的屋子是下人房,庖厨和柴房。

    这样的小宅院通常能住一户三到五口之家,再加一两个下人。不过现在这里只有苏景行一人居住,难免有几分冷清。

    苏景行快步穿过铺着石板的院子,一手将院子大门后的门闩取下的同时,另一手拿起挂在一旁的铁锁,迈出门槛后立即转身,关门,落锁,一气呵成,毫无停顿,然后撒开腿,一路狂奔。

    他沿着巷子来到一条大街。街道宽敞开阔,中间是可供车马驰行的大道,地上铺着平整的大石板,两边是一排排二三层高的店铺,店门前挂着各具特色的招幌。街上行人往来,车马川流,十分热闹。

    肉铺里的朱屠夫送走客人,将割完的羊肉挂回案架上,便见苏景行背着书箱匆匆跑过,不禁探出头,高声道:“苏小郎君,又要迟到啦?”

    多年街坊邻居,周围铺子里的店家和客人大多都认识苏景行,都跟着打趣起来。

    “苏小郎君,慢些跑,仔细道上车辆!”

    “无妨,苏小郎君可是经验丰富。”

    一个白胖的中年妇人坐在慢悠悠的牛车上经过,朝苏景行叫道:“苏小郎君,可要老妇赶车送你一程?”

    旁边的人哈哈笑起来:“王娘子,就你那牛车,我都跑得比它快,更何况苏郎君了!”

    王娘子开着家绒线铺子,泼辣大方,闻言眼一横,笑骂道:“你跑得快又如何,你能替我拉车啊?”

    苏景行没工夫停下闲聊,只一边跑一边对众人摆摆手,权当打招呼。

    前方笔直的街道旁矗立着巍峨的双阙,约有八九层楼那么高,阙身高大厚重,阙顶重檐飞翘,显得雄浑威武又不失优美典雅,如同两个顶天而立的巨人沉默地守卫着身后白墙绿树,屋舍俨然的庭院。

    这便是云和城太学的大门了。

    守门的老叟看了一眼大步跑来的苏景行,见怪不怪地提醒道:“快些,苏郎君,我远远看着林司业已经往巫院那边去了。”

    那点见到太学大门的放松感马上没了,苏景行连忙提了口气,加快速度,沿着正对大门的大道朝左前方的宽阔大院跑去。

    巫院的院门刷着肃穆的黑漆,如同普通书院一般,远不及太学大门的气势恢宏,却透着宁静书香。

    进门后是一个方正宽阔的大庭院,正中是一个低矮的石台,上面摆放着平整石盘。

    石盘质地如玉般细腻温润,表面上刻着一道道复杂优美的环形曲线,不同环形之间,石盘中心和环形之间,有长短不一的辐射线条。

    这石盘是星晷,乍一看和日晷有几分相似,但细看却会发现两者大相径庭。

    星晷中心和其中几道环形曲线的圆心上都立着竖直的铜制指针。这些指针高低各异,向四周不同方向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影子,指向晷面上标注着的不同刻度。

    此时天上有些阴云,日光并不明亮,但指针投在晷面上的影子却清晰可见,而且几根指针投影的方向和变化全都各不相同。在苏景行从院门进来的这段时间里,有的指针的影子几乎纹丝不动,有的则已经划过了好几格刻度。

    苏景行绕过晷仪,停止奔跑,慢慢调整呼吸,又整了整衣衫,神态上努力显出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穿过院子,跨入第二进院门。

    第二进院子更为宽阔,两边回廊环绕,院中花木扶疏,点缀假山池塘,围绕着矗立正中的大堂。

    大堂地基高于地面,屋顶高广,由四根立柱支撑,四面敞开,没有墙壁,只在大堂北面主坐之后垂下细密的翠色竹帘。

    大堂之中,一排排穿着和苏景行一样黑底白纹深衣的青年男女,个个垂眉敛目,安静端正地跪坐在案桌前。

    这个世界虽然有高足坐具,也颇为流行,如椅子凳子等,可以垂足而坐。但在较为正式的场合和严肃的地方,比如太学县学书馆中,还是要求跪坐在席上或者榻上。

    苏景行脱下履,拾阶而上,放轻脚步向自己的坐席走去。

    主坐下首的坐榻上,一位肃容正坐的端丽妇人朝苏景行投来淡淡的一瞥,虽然面色平静,却带着无声的威慑,让苏景行不禁挺了挺背脊,更加快速更加悄无声息。

    这正是主管训导的林司业。她身穿暗红色曲裾,头发在脑后梳成坠马髻,这本该是婉约的装扮在她身上却成了一丝不苟的严谨和板正。每次苏景行看到她,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教导主任”这个熟悉又遥远的词,因此在对她敬畏之余,又感到亲切。

    巫院的太学生们天赋巫力,难免有些骄傲不羁。但林司业不但是太学司业,还是资深白璜巫者。在她面前,众太学生都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苏景行来到自己的坐席前,坐在前排许灵犀和同桌李云山都抬眼看他,一个眼含无奈,一个挤眉弄眼。

    同窗近四年的好友,无需言语,苏景行便知道两人的意思。

    许灵犀容貌秀美,蜜色的皮肤和英挺的长眉让她多出几分英气。她对苏景行卡点到校的行为向来很不赞同,眼神里透着:幸亏你今天运气好。

    李云山五官端正,鼻梁高挺,目光灵动,一看便是在说:好险,差一点就被林司业抓住了!

    苏景行在林司业看不见的角度向两人回以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然后迅速在坐席上坐好,从书箱中拿出纸笔放在桌案上。至于墨锭和砚池,一来没有时间磨墨,二来实在不敢在林司业的眼皮下太多动作,干脆没拿出来,打定主意等会儿用同桌李云山的。

    太学中是两人同席同案而坐,即两人共用一张坐席和一张桌案。接收到苏景行的眼神,李云山将自己的砚台往苏景行那边推了推。

    这时,上首的林司业站了起来,吓得两人不敢再有多的举动,连忙老老实实盯住桌案。

    不过林司业起身却并不是因为他们,而是迎向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两袖在身侧划开,双手平举并拢,微微垂首:“巫舟。”

    巫舟还了一礼,笑道:“我远远便知道你在这里。”

    巫者耳聪目明,五感敏锐。巫舟不必走进院子便能听到堂中的声音。若是林司业不在,堂中众太学生免不了闲聊几句。但若是堂中安安静静,那必然是林司业在场了。

    “他们是太学最后一年,即将结业,心思难免浮躁,我便多来看看。”林司业道,“现在就交给你了。”

    巫舟目送她离开,步入堂中,众太学生连忙起身,站在书案边,躬身举臂向他行礼。

    他点点头,笑着对众太学生说:“行了,林司业走了,随意坐吧。”

    太学中要求太学生们端坐,也就是跪坐听讲。跪坐是以膝着席,臀部落在脚后跟上,并不舒适,时间久了容易脚麻腿痛,还可能抽筋。苏景行在家中专门准备了高足坐具,但在太学里,只能老老老实实地跪坐。短时间还能坚持坚持,但要是时间长,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巫舟对此十分开明,他讲课时不喜欢坐在上首,而是时常在堂中走来走去,还鼓励太学生们寻自己觉得舒适的姿势听课,照他的话便是:“跪坐久了难受,哪里还有心思听课。”

    太学生们也很熟悉巫舟的讲课方式,只等他话音一落,便纷纷调整姿势:箕坐,盘腿而坐,倚着书案斜着坐,把坐席卷起来垫着坐。

    巫舟等众太学生坐好了,在堂中缓缓踱步,开始今天的内容:“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三千多年前,古代昭国君王甲显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