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约翰尼（十）·天国之路
德国北部，易北河，汉堡港
银白色的码头高杆灯与明黄色的强功率海港货运灯宛如两把一白一黄的锋利之刃，将这方欧洲第二大集装箱港口上空的夜幕切割开来。双梁门式起重机与轮式巨型吊机相互对照沉默地在码头上矗立。
---
胡成杉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只听见船外有人呼喝怒吼着，以及某种巨型机械传动系统呜呜的鸣响。
他不想听那钢铁怪物难听刺耳的怪音，头一直向爸爸的怀里钻。捂住耳朵，徒劳地想与那刺耳的声音彻底隔绝，但刺耳的声音依旧透过他手的血肉振动着的他的耳膜。
“你认为现在外面在干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动静。”胡元低头看看使劲往自己怀里钻的胡成杉，儿子天真可爱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家中曾经养过的仓鼠，遇到风吹草动便往木屑堆中钻。胖乎乎的身躯缩成一团。
张景瑜睁开了眼睛，他的吉他靠着集装箱的箱壁横放着。
“只有一种可能，我们到地儿了。”
张景瑜是在过苏伊士运河时搬过来的，货轮在土耳其与阿联酋停靠后，船上的集装箱与人数直接少了三分之二。阮明便让剩下的人再次进行集中，胡元父子的集装箱本来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张景瑜来了之后这个集装箱便有了三个。
胡成杉是很兴奋的，大哥哥的入驻代表他每天都可以听他弹吉他，也代表他每天都可以听大哥哥弹吉他给他听。事实也是如此，每天中午吃饭时刻张景瑜都会给他弹一小段，大多时候是《加州旅馆》，有时候则是弹些其他的摇滚乐。
但从张景瑜走进这个集装箱那一刻起，胡元就一直冷眼旁观着他，即使是张景瑜跟他主动搭讪，他也是一直用简短的语气词“嗯，啊”敷衍地回答。
久而久之，这个集装箱中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但胡成杉幼稚的心灵压根没有感觉到这种成年人之间的敌视，他甚至以为大哥哥与爸爸已经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这句话是自从他住进这个集装箱后给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足足有二十个字。让他听到这句话后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胡成杉已经不再在他怀里挣扎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忍着噪音睡着了，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着。
“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跟你说话么？”胡元搂着熟睡过去的胡成杉对张景瑜说。
“为什么？”
“你一直在吸毒，你是个瘾君子，在你入住那天你还记得么，你穿着一件短袖汗衫，我就看到你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
张景瑜呵呵地干笑了起来，他对胡元点点头，算是对胡元异于常人观察力的认可，也算是对自己吸毒这个事实的承认。他向胡成杉隐瞒了他吸食海洛因这一事实。
“那前几天对我那么嫌弃，现在忽然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张景瑜压低着声音，他的唇缝抿成了一道锋利的线。
“你从入住集装箱那一刻起，发现这集装箱有什么不一样了么？”胡元指指身后，张景瑜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是集装箱的尽头顶部，那里并排安装着两方排气扇，黑色的扇叶藏在方格钢丝过滤网后。
“这是一只机械式冷藏集装箱，之前只在货轮经过中东附近时为了避免热死人开过制冷，现在我们到地方了，他们为了逃避检查，这只集装箱的制冷系统也马上要开启了。”胡元继续说着，“我，我儿子，还有你，我们只能抱团取暖，因为我不知道这东西那群蠢货为了逃避检查，要开到多少零下多少度的制冷。”
集装箱箱体忽然剧烈晃动起来，接着胡元与张景瑜都感受到了从头顶传来的压迫感。仿佛有无形的石块压在他们的头顶上。
巨型起重机正在吊起他们所处的集装箱，他们的集装箱正在高空中上升，然后在空中平移画出一个弧线，再缓缓放下，放到接应的重型卡车上。
“你在船上是怎么得到毒品的？”胡元忽然开口问道，“就算你带的再多，这么久的时间也该吸完了吧。”
“你知道我会弹吉他，所以我给阮明，还有其他管理这艘船的那些杂种，在他们划拳喝酒开宴会时登台弹吉他唱歌，作为报酬，我不要其他的东西，我只要海洛因，所以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三号海洛因针管。”张景瑜的眼睛没看胡元，他盯着那对排气扇发怔，“那些海洛因够我一段时间吸了。”
“我儿子知道你吸毒么？”
“不，他不知道，就算他撞见了，我也会说我有糖尿病，那是我打的胰岛素——反正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是胰岛素，更不知道胰岛素其实不在胳膊上打。”
“听起来真是讽刺啊，我儿子这么膜拜的一个人，他心目中最伟大的吉他大师，却在背地里会这么龌龊黑暗。”胡元毫不掩饰自己脸上对张景瑜的厌恶之色。
失重感忽地席卷了集装箱中的三人，胡成杉惊醒过来，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胡元的身上的衣服，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爸爸，我们是不是快见到妈妈了？”
胡元将胡成杉紧紧搂进了怀中，他把下巴放在儿子的头顶上，感觉着儿子柔软毛茸的黑发搔着他下巴上的皮肤。
张景瑜靠在集装箱箱壁上，他一直看着这对父子的温馨时刻，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家，爸爸趴在地上给他当小马，他嘴中喊着“驾！驾！驾！”，妈妈追着他喂刚从锅中端出的鸡蛋羹。
时间真是个混账至极的东西，他让人世间的温馨美好极快地从指缝中如沙子般漏走，留下的尽是锋利扎手的砾石。
忽然“嘭”的一声闷响，失重感消失了。
片刻的寂静笼罩了整方集装箱，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忽然，一直静止的排气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集装箱的内壁中有什么东西好像苏醒了过来，集装箱中的温度好似有什么人拿着刷子，将热气刷走，留下的尽是寒冷。
“上路了。”张景瑜说。
“上路了。”胡元点点头，也重复道。
---
胡成杉拿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与那天射击气球得来的泰迪熊骄傲地给张景瑜看，这么多天了，这两样东西胡成杉竟然还保存得好好的。
“这是你妈妈？”张景瑜双手拿着这张装裱了玻璃的精美相片，对胡成杉问道。
“是啊，这就是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啊大哥哥，妈妈在我眼中是最漂亮的人。”胡成杉兴奋地在张景瑜面前举起泰迪熊，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啊，小鬼你长得真像你的妈妈啊…”张景瑜有些悲戚地苦笑着，他伸手拍了拍胡成杉的头顶。
集装箱内的温度越来越低了，胡元与张景瑜，胡成杉都逐渐感受到了寒意侵蚀透他们的衣物，并开始侵蚀他们的皮肤，血肉，最后浸润进他们的骨髓中。
冷冻集装箱一般都是用来运输海鲜的，温度一般能低至零下25摄氏度。
这对人类的身体来说，简直就是生命地禁忌区域。躯体在这个温度已经极易产生严重的失温症，最后在体温渐渐丧失的昏迷中死去。
如果此时胡元能出去看一眼集装箱箱门上的内部温控表，心一定会即刻冷下半截，那上面的显示屏上的数字已经降到了“-14℃”。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向下变化着，越来越低。
为了逃避海关与移民局针对外来偷渡的审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相信里面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可能的生命体。让里面的温度彻底与冷冻海鲜的温度一模一样。
“爸爸，我好冷啊，能不能把温度调小一点啊，我感觉这里就像北极一样冷……”胡成杉嗫嚅着对胡元说道，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越南，那里只分旱季与雨季，他也没有去过北温带区域旅过游，从未体会过严冬的滋味。他只在课堂上听过老师讲过北极是一个很冷的地方，那里的海面常年冰封，人去哪里瞬间能变成冰雕。
集装箱的内壁上早已铺满了白色的冰霜，这是由集装箱空气中的冷凝的水蒸气在金属箱壁上凝结而成的。四周的空间的温度已经接近了零下二十度，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禁区。
胡元的嘴唇已经发紫了，他的手臂像几个世纪没有上过油的生了机械臂一般僵硬地抬起，然后放在了胡成杉的头顶上。
“小鬼！”一声沙哑的喊叫。
胡成杉从爸爸怀里抬起头，看向张景瑜。后者向他浅浅笑着。在那个瞬间，胡成杉仿佛看见了大哥哥的脸变成了那张全家福中妈妈的微笑。
那个笑从此在胡成杉心中生了根，在以后每当他遇到挫折与困难时，大众车载音响中《加州旅馆》的旋律与那个笑总会在他的脑海中叠合在一起。
“跟哥哥一起来学唱歌，好不好？”
“好！好！”胡成杉坐起身，手中拍着巴掌，他将头又转向了胡元:“爸爸也一起来吧！好不好？”
“好，好。”胡元强打起精神，他看着儿子那双期盼闪着光亮的眼睛，上半身用尽力气坐得笔直，向儿子轻轻点头。
“今天我们不唱《加州旅馆》了，哥哥教你一首中文歌，名字叫《海阔天空》，你跟爸爸跟着哥哥一起跟唱就行。”张景瑜将双腿盘起，将那把吉他竖放在腿上。
他右手随意地扫了扫弦，六弦发出或轻灵或厚重的音符。左手按在琴头上的金属旋钮上，发白的嘴唇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
如果这时有什么音乐鉴赏家在旁边观看这一幕，一定会感到震惊至极:一个中国人与两个越南人坐在一辆飞驰行驶的重型卡车运着的冷冻集装箱中，集装箱箱内的温度接近零下二十五度，年轻的中国人忘我地扫弦弹着手中的电吉他，电吉他插在一旁的蓄电池上，而旁边的一大一小的越南人跟着中国人唱着一首粤语著名歌曲。
超低温已经影响到了蓄电池的性能，也间接影响着张景瑜手中的电吉他音色。但三个人毫不在乎这些，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唱出一首独属于自己命运终巅的绝命之曲。
胡元逐渐跟不上胡成杉与张景瑜的节奏了，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在这极端寒冷的空间内渐渐起了暖意，好像自己面前有一个温暖的火炉。他甚至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一件件脱掉。借着这股暖流，他的精神忽然为之一振。
“儿子！”他吼叫着，“记住！在以后的人生路上，要勇敢地往前走！不管爸爸在没在身边！要勇敢！”
胡成杉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在那个瞬间身躯高大伟岸了起来。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忽然吼出一句如此莫名其妙的话来。但他知道，听爸爸的没错。
胡成杉懵懂地向父亲点了点头。
胡元满意地笑着，这个笑有些苦涩。
但他很快收敛了这个笑，头转向张景瑜:
“小子！带着我儿子走出去！走出这个集装箱！你们俩他妈的都给老子好好活下去，你他妈给老子听明白了吗？”
这是胡元在他将近40岁的人生路途中吼出的最拽，也是最后一句话。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对胡成杉说，比如在妈妈走了之后，妈妈从来都没打来过电话，那些在他放学后听到自己接听妻子的电话的声音其实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甚至有几次手中的手机是没电关机的。
还比如自己玩那个儿子口中所谓的游戏，将所有积蓄都输了进去，那是他们来到这个集装箱中的祸根。
最后的谎言就是这趟旅途的终点根本不是河内。
而是一趟天国之路，终点站就是天堂。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人到中年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带着把儿子带入了这致命的歧途，根本没有履行好一个作为父亲的责任。
胡元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困倦之意越来越浓，他最后看了一眼胡成杉与张景瑜，嘴中说出一句无声的话语。
张景瑜读懂了，胡元的唇语在说“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
这支临时组建的，三人都是主唱，没有鼓手与贝斯手，只有一个主音吉他手，也没有任何观众的三人乐队此刻要谢幕一个人了。
张景瑜强忍着心中狂潮般的悲伤，他忍住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滚落，朝想爬过去看看爸爸怎么了的胡成杉大声吼了一声:
“小鬼！别去打扰你爸爸了，他已经很累了，让他睡会儿吧！来哥哥这里！我们继续把歌唱完！”
胡成杉愣了一瞬，他看着已经闭上了眼的胡元，他布满了花白冰霜的侧脸看上去如同被上帝做成的世上最完美的雕塑。
………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
狂暴的吉他伴奏像疾风骤雨落下的无数冰雹砸在四壁上，稚嫩和老成的两种声音在主音吉他的伴奏下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
最后的尾音落下，最后一句歌词唱完，他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瘫靠在后面冰冷的铁壁上。
张景瑜感到他弹着吉他的手指正在变得越来越僵硬，同时他感到周身越来越旺盛的暖流将他的身体完全包裹在其中。他哈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吉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力气搂紧了睡着了的胡成杉的身体，这个23岁的中国青年听着冷冻机持续发出的嗡嗡低鸣声，忽然笑了起来:
“小鬼，我感觉真冷啊。”
胡成杉感觉自己躺在张景瑜怀里做了个梦，梦中他，大哥哥，爸爸三人登上了一方巨大的舞台，台下的人群沸腾，镁光灯照射着他们。大哥哥站在最中间，他握住面前的长杆立麦边扫着吉他边大声吼唱着歌词，他和爸爸手中都拿着麦克风，跟着大哥哥声嘶力竭的唱着，歌词正是那首他熟悉的《加州旅馆》。
在下方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妈妈在挥舞着荧光棒为他们呐喊。
真好啊，爸爸，妈妈，大哥哥。胡成杉心中想着，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
“约翰尼的……故事讲完了？”
后藤一里呆怔着，她的眼眶中还在不断向外流着无声的眼泪。
“讲完了，这就是约翰尼的往事，后来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面前是医院的天花板，护士看到他醒来吓得把手中的双氧水泼了一地，他能在零下25度的环境活下来，还能醒过来，简直是医学上的一个奇迹。”贝勒斯笑笑，“那次事件闹的很大，甚至惊动了联合国，国际刑警在那几个国家发现了数十辆藏尸卡车，幸存下来的只有不到100人。
“约翰尼的货车被举报拦停，警察打开箱门后，他们只看见一具男性尸体靠在一侧，尽头还有一具尸体垂着头，怀中搂着一个男孩，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把那具尸体的胳膊的骨头扭折后才把那具尸体的手臂拽开，他们才发现当时的约翰尼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
“后藤，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你，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的勇气。”
“叮”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温柔的女声提醒播报着到站的信息。
贝勒斯摇了摇敦刻·李，敦刻“啊！”一声惨叫，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有的口水甚至流到了贝勒斯的肩头，将那里的衣料打湿了一大片。
“到站了？”
“你是不是想死？敦刻？明天给我拿一件新的过来吧，我之前都不知道你睡觉流口水能流这么大一滩，简直像猪！”
贝勒斯与敦刻争打着向车门处移动，贝勒斯抽出空闲回过头向后藤一里大叫了一声:“喂！后藤！明天见！”
“明天见。”
后藤一里尬笑着向贝勒斯挥了挥手，车门“呼”地一声关闭了，车厢中又仅剩下她一个人。
席卷填满车厢的热带季风已经随贝勒斯的离开退得一干二净，但是后藤一里蓝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生了根，并在慢慢生长着。
（事件根据2020年英国货车集装箱藏尸案真实事件改编而成）
银白色的码头高杆灯与明黄色的强功率海港货运灯宛如两把一白一黄的锋利之刃，将这方欧洲第二大集装箱港口上空的夜幕切割开来。双梁门式起重机与轮式巨型吊机相互对照沉默地在码头上矗立。
---
胡成杉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只听见船外有人呼喝怒吼着，以及某种巨型机械传动系统呜呜的鸣响。
他不想听那钢铁怪物难听刺耳的怪音，头一直向爸爸的怀里钻。捂住耳朵，徒劳地想与那刺耳的声音彻底隔绝，但刺耳的声音依旧透过他手的血肉振动着的他的耳膜。
“你认为现在外面在干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动静。”胡元低头看看使劲往自己怀里钻的胡成杉，儿子天真可爱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家中曾经养过的仓鼠，遇到风吹草动便往木屑堆中钻。胖乎乎的身躯缩成一团。
张景瑜睁开了眼睛，他的吉他靠着集装箱的箱壁横放着。
“只有一种可能，我们到地儿了。”
张景瑜是在过苏伊士运河时搬过来的，货轮在土耳其与阿联酋停靠后，船上的集装箱与人数直接少了三分之二。阮明便让剩下的人再次进行集中，胡元父子的集装箱本来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张景瑜来了之后这个集装箱便有了三个。
胡成杉是很兴奋的，大哥哥的入驻代表他每天都可以听他弹吉他，也代表他每天都可以听大哥哥弹吉他给他听。事实也是如此，每天中午吃饭时刻张景瑜都会给他弹一小段，大多时候是《加州旅馆》，有时候则是弹些其他的摇滚乐。
但从张景瑜走进这个集装箱那一刻起，胡元就一直冷眼旁观着他，即使是张景瑜跟他主动搭讪，他也是一直用简短的语气词“嗯，啊”敷衍地回答。
久而久之，这个集装箱中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但胡成杉幼稚的心灵压根没有感觉到这种成年人之间的敌视，他甚至以为大哥哥与爸爸已经成为了彼此的朋友。
这句话是自从他住进这个集装箱后给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足足有二十个字。让他听到这句话后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胡成杉已经不再在他怀里挣扎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忍着噪音睡着了，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着。
“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跟你说话么？”胡元搂着熟睡过去的胡成杉对张景瑜说。
“为什么？”
“你一直在吸毒，你是个瘾君子，在你入住那天你还记得么，你穿着一件短袖汗衫，我就看到你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
张景瑜呵呵地干笑了起来，他对胡元点点头，算是对胡元异于常人观察力的认可，也算是对自己吸毒这个事实的承认。他向胡成杉隐瞒了他吸食海洛因这一事实。
“那前几天对我那么嫌弃，现在忽然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张景瑜压低着声音，他的唇缝抿成了一道锋利的线。
“你从入住集装箱那一刻起，发现这集装箱有什么不一样了么？”胡元指指身后，张景瑜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是集装箱的尽头顶部，那里并排安装着两方排气扇，黑色的扇叶藏在方格钢丝过滤网后。
“这是一只机械式冷藏集装箱，之前只在货轮经过中东附近时为了避免热死人开过制冷，现在我们到地方了，他们为了逃避检查，这只集装箱的制冷系统也马上要开启了。”胡元继续说着，“我，我儿子，还有你，我们只能抱团取暖，因为我不知道这东西那群蠢货为了逃避检查，要开到多少零下多少度的制冷。”
集装箱箱体忽然剧烈晃动起来，接着胡元与张景瑜都感受到了从头顶传来的压迫感。仿佛有无形的石块压在他们的头顶上。
巨型起重机正在吊起他们所处的集装箱，他们的集装箱正在高空中上升，然后在空中平移画出一个弧线，再缓缓放下，放到接应的重型卡车上。
“你在船上是怎么得到毒品的？”胡元忽然开口问道，“就算你带的再多，这么久的时间也该吸完了吧。”
“你知道我会弹吉他，所以我给阮明，还有其他管理这艘船的那些杂种，在他们划拳喝酒开宴会时登台弹吉他唱歌，作为报酬，我不要其他的东西，我只要海洛因，所以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三号海洛因针管。”张景瑜的眼睛没看胡元，他盯着那对排气扇发怔，“那些海洛因够我一段时间吸了。”
“我儿子知道你吸毒么？”
“不，他不知道，就算他撞见了，我也会说我有糖尿病，那是我打的胰岛素——反正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是胰岛素，更不知道胰岛素其实不在胳膊上打。”
“听起来真是讽刺啊，我儿子这么膜拜的一个人，他心目中最伟大的吉他大师，却在背地里会这么龌龊黑暗。”胡元毫不掩饰自己脸上对张景瑜的厌恶之色。
失重感忽地席卷了集装箱中的三人，胡成杉惊醒过来，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胡元的身上的衣服，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爸爸，我们是不是快见到妈妈了？”
胡元将胡成杉紧紧搂进了怀中，他把下巴放在儿子的头顶上，感觉着儿子柔软毛茸的黑发搔着他下巴上的皮肤。
张景瑜靠在集装箱箱壁上，他一直看着这对父子的温馨时刻，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家，爸爸趴在地上给他当小马，他嘴中喊着“驾！驾！驾！”，妈妈追着他喂刚从锅中端出的鸡蛋羹。
时间真是个混账至极的东西，他让人世间的温馨美好极快地从指缝中如沙子般漏走，留下的尽是锋利扎手的砾石。
忽然“嘭”的一声闷响，失重感消失了。
片刻的寂静笼罩了整方集装箱，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忽然，一直静止的排气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集装箱的内壁中有什么东西好像苏醒了过来，集装箱中的温度好似有什么人拿着刷子，将热气刷走，留下的尽是寒冷。
“上路了。”张景瑜说。
“上路了。”胡元点点头，也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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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成杉拿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与那天射击气球得来的泰迪熊骄傲地给张景瑜看，这么多天了，这两样东西胡成杉竟然还保存得好好的。
“这是你妈妈？”张景瑜双手拿着这张装裱了玻璃的精美相片，对胡成杉问道。
“是啊，这就是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啊大哥哥，妈妈在我眼中是最漂亮的人。”胡成杉兴奋地在张景瑜面前举起泰迪熊，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啊，小鬼你长得真像你的妈妈啊…”张景瑜有些悲戚地苦笑着，他伸手拍了拍胡成杉的头顶。
集装箱内的温度越来越低了，胡元与张景瑜，胡成杉都逐渐感受到了寒意侵蚀透他们的衣物，并开始侵蚀他们的皮肤，血肉，最后浸润进他们的骨髓中。
冷冻集装箱一般都是用来运输海鲜的，温度一般能低至零下25摄氏度。
这对人类的身体来说，简直就是生命地禁忌区域。躯体在这个温度已经极易产生严重的失温症，最后在体温渐渐丧失的昏迷中死去。
如果此时胡元能出去看一眼集装箱箱门上的内部温控表，心一定会即刻冷下半截，那上面的显示屏上的数字已经降到了“-14℃”。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向下变化着，越来越低。
为了逃避海关与移民局针对外来偷渡的审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相信里面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可能的生命体。让里面的温度彻底与冷冻海鲜的温度一模一样。
“爸爸，我好冷啊，能不能把温度调小一点啊，我感觉这里就像北极一样冷……”胡成杉嗫嚅着对胡元说道，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越南，那里只分旱季与雨季，他也没有去过北温带区域旅过游，从未体会过严冬的滋味。他只在课堂上听过老师讲过北极是一个很冷的地方，那里的海面常年冰封，人去哪里瞬间能变成冰雕。
集装箱的内壁上早已铺满了白色的冰霜，这是由集装箱空气中的冷凝的水蒸气在金属箱壁上凝结而成的。四周的空间的温度已经接近了零下二十度，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禁区。
胡元的嘴唇已经发紫了，他的手臂像几个世纪没有上过油的生了机械臂一般僵硬地抬起，然后放在了胡成杉的头顶上。
“小鬼！”一声沙哑的喊叫。
胡成杉从爸爸怀里抬起头，看向张景瑜。后者向他浅浅笑着。在那个瞬间，胡成杉仿佛看见了大哥哥的脸变成了那张全家福中妈妈的微笑。
那个笑从此在胡成杉心中生了根，在以后每当他遇到挫折与困难时，大众车载音响中《加州旅馆》的旋律与那个笑总会在他的脑海中叠合在一起。
“跟哥哥一起来学唱歌，好不好？”
“好！好！”胡成杉坐起身，手中拍着巴掌，他将头又转向了胡元:“爸爸也一起来吧！好不好？”
“好，好。”胡元强打起精神，他看着儿子那双期盼闪着光亮的眼睛，上半身用尽力气坐得笔直，向儿子轻轻点头。
“今天我们不唱《加州旅馆》了，哥哥教你一首中文歌，名字叫《海阔天空》，你跟爸爸跟着哥哥一起跟唱就行。”张景瑜将双腿盘起，将那把吉他竖放在腿上。
他右手随意地扫了扫弦，六弦发出或轻灵或厚重的音符。左手按在琴头上的金属旋钮上，发白的嘴唇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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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时有什么音乐鉴赏家在旁边观看这一幕，一定会感到震惊至极:一个中国人与两个越南人坐在一辆飞驰行驶的重型卡车运着的冷冻集装箱中，集装箱箱内的温度接近零下二十五度，年轻的中国人忘我地扫弦弹着手中的电吉他，电吉他插在一旁的蓄电池上，而旁边的一大一小的越南人跟着中国人唱着一首粤语著名歌曲。
超低温已经影响到了蓄电池的性能，也间接影响着张景瑜手中的电吉他音色。但三个人毫不在乎这些，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唱出一首独属于自己命运终巅的绝命之曲。
胡元逐渐跟不上胡成杉与张景瑜的节奏了，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在这极端寒冷的空间内渐渐起了暖意，好像自己面前有一个温暖的火炉。他甚至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一件件脱掉。借着这股暖流，他的精神忽然为之一振。
“儿子！”他吼叫着，“记住！在以后的人生路上，要勇敢地往前走！不管爸爸在没在身边！要勇敢！”
胡成杉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在那个瞬间身躯高大伟岸了起来。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忽然吼出一句如此莫名其妙的话来。但他知道，听爸爸的没错。
胡成杉懵懂地向父亲点了点头。
胡元满意地笑着，这个笑有些苦涩。
但他很快收敛了这个笑，头转向张景瑜:
“小子！带着我儿子走出去！走出这个集装箱！你们俩他妈的都给老子好好活下去，你他妈给老子听明白了吗？”
这是胡元在他将近40岁的人生路途中吼出的最拽，也是最后一句话。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对胡成杉说，比如在妈妈走了之后，妈妈从来都没打来过电话，那些在他放学后听到自己接听妻子的电话的声音其实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甚至有几次手中的手机是没电关机的。
还比如自己玩那个儿子口中所谓的游戏，将所有积蓄都输了进去，那是他们来到这个集装箱中的祸根。
最后的谎言就是这趟旅途的终点根本不是河内。
而是一趟天国之路，终点站就是天堂。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人到中年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带着把儿子带入了这致命的歧途，根本没有履行好一个作为父亲的责任。
胡元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困倦之意越来越浓，他最后看了一眼胡成杉与张景瑜，嘴中说出一句无声的话语。
张景瑜读懂了，胡元的唇语在说“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
这支临时组建的，三人都是主唱，没有鼓手与贝斯手，只有一个主音吉他手，也没有任何观众的三人乐队此刻要谢幕一个人了。
张景瑜强忍着心中狂潮般的悲伤，他忍住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滚落，朝想爬过去看看爸爸怎么了的胡成杉大声吼了一声:
“小鬼！别去打扰你爸爸了，他已经很累了，让他睡会儿吧！来哥哥这里！我们继续把歌唱完！”
胡成杉愣了一瞬，他看着已经闭上了眼的胡元，他布满了花白冰霜的侧脸看上去如同被上帝做成的世上最完美的雕塑。
………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
狂暴的吉他伴奏像疾风骤雨落下的无数冰雹砸在四壁上，稚嫩和老成的两种声音在主音吉他的伴奏下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
最后的尾音落下，最后一句歌词唱完，他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瘫靠在后面冰冷的铁壁上。
张景瑜感到他弹着吉他的手指正在变得越来越僵硬，同时他感到周身越来越旺盛的暖流将他的身体完全包裹在其中。他哈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吉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力气搂紧了睡着了的胡成杉的身体，这个23岁的中国青年听着冷冻机持续发出的嗡嗡低鸣声，忽然笑了起来:
“小鬼，我感觉真冷啊。”
胡成杉感觉自己躺在张景瑜怀里做了个梦，梦中他，大哥哥，爸爸三人登上了一方巨大的舞台，台下的人群沸腾，镁光灯照射着他们。大哥哥站在最中间，他握住面前的长杆立麦边扫着吉他边大声吼唱着歌词，他和爸爸手中都拿着麦克风，跟着大哥哥声嘶力竭的唱着，歌词正是那首他熟悉的《加州旅馆》。
在下方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妈妈在挥舞着荧光棒为他们呐喊。
真好啊，爸爸，妈妈，大哥哥。胡成杉心中想着，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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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尼的……故事讲完了？”
后藤一里呆怔着，她的眼眶中还在不断向外流着无声的眼泪。
“讲完了，这就是约翰尼的往事，后来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面前是医院的天花板，护士看到他醒来吓得把手中的双氧水泼了一地，他能在零下25度的环境活下来，还能醒过来，简直是医学上的一个奇迹。”贝勒斯笑笑，“那次事件闹的很大，甚至惊动了联合国，国际刑警在那几个国家发现了数十辆藏尸卡车，幸存下来的只有不到100人。
“约翰尼的货车被举报拦停，警察打开箱门后，他们只看见一具男性尸体靠在一侧，尽头还有一具尸体垂着头，怀中搂着一个男孩，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把那具尸体的胳膊的骨头扭折后才把那具尸体的手臂拽开，他们才发现当时的约翰尼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
“后藤，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你，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的勇气。”
“叮”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温柔的女声提醒播报着到站的信息。
贝勒斯摇了摇敦刻·李，敦刻“啊！”一声惨叫，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有的口水甚至流到了贝勒斯的肩头，将那里的衣料打湿了一大片。
“到站了？”
“你是不是想死？敦刻？明天给我拿一件新的过来吧，我之前都不知道你睡觉流口水能流这么大一滩，简直像猪！”
贝勒斯与敦刻争打着向车门处移动，贝勒斯抽出空闲回过头向后藤一里大叫了一声:“喂！后藤！明天见！”
“明天见。”
后藤一里尬笑着向贝勒斯挥了挥手，车门“呼”地一声关闭了，车厢中又仅剩下她一个人。
席卷填满车厢的热带季风已经随贝勒斯的离开退得一干二净，但是后藤一里蓝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生了根，并在慢慢生长着。
（事件根据2020年英国货车集装箱藏尸案真实事件改编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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