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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根源

    萧燹深深看了楚云起一眼,他虽已脱离束缚,却并未试图再逃。他很清楚,在这等杀圣境都如捏死蝼蚁的恐怖存在面前,他再如何挣扎都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萧燹轻轻一叹,认命般闭上了双眼,而后又缓缓睁开,他再睁开双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坦然,是一种已将生死都看淡的坦然。

    其实自楚云起露面开始,萧燹便有了种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这个男人的恐怖远超他的想象,连圣境的存在都是说杀便杀!

    自血人陨落,他便感到无比惶恐——

    他在将萧灵峰夺舍之后,虽至今未能将萧灵峰的意识磨灭,但也窥知了萧灵峰的一些记忆,知道萧灵峰有这么一个姑爷。

    在萧灵峰的记忆中,似乎对这位姑爷很不待见,觉得他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全然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没想到今日一见,与记忆中的认知竟大相径庭,这分明是萧家高攀了。

    两人关系如何姑且不论,但于情于理,楚云起若是洞悉了自己将萧灵峰夺舍之事,必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所以萧燹急切想逃,只盼着楚云起未能察觉此事。

    可这念头不过自欺欺人。事实上,萧燹也知道,如楚云起这等存在,一念之间恐怕就能洞察一切,他又如何能瞒得过?现在事情既已败露,他的下场可以预见。

    萧燹抬头仰望,平淡的目光似已穿透了镇魔井内的茫茫绯红,看见了外面那广袤的天地,那个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浩瀚世界,他轻声道:“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只可叹图谋十余载……到头来终究一场空。”

    楚云起道:“你之所图,无非成圣,心胸太小。”

    忽听闻“成圣”二字,萧燹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神采,惨笑道:“人与人终究是不同的。你轻易可屠圣,境界之高已超出我的理解,我自是无法想象你那个层次的远大追求。在我的认知中,成圣即是无比强大、成圣即是威震天下,成圣即是留名万古。你说我心胸太小,可我出卖了一切,却连这‘小小的’追求都无法实现。我想不只是我,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都难以跨过这道门槛。”

    萧燹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他想起了过往种种。自幼童到少年,自少年到苍老,自得意到消沉,自消沉到堕落,曾经有着“修炼奇才”之名的他,几经挣扎最终还是败给了天命。

    萧燹忽然间有了种倾诉的欲望,他瞧了楚云起一眼,道:“我知我今日已难逃一死,可否容许我说出的经历?”

    楚云起点点头,道:“你不服天命,夺舍再生,令我颇为钦佩,我可满足你这个心愿。”

    萧燹深深吸了口气,渐渐地眯起了眼睛,眼中有追忆之色浮现,他缓缓说道:“吾名萧燹,自十二岁根骨齐全踏上修炼路,神通法门,一悟便通,凡有瓶颈,一触即溃。一路高歌,光芒万丈,边荒的同龄人无可比肩。曾潇洒恣意于山中斩恶兽,也曾飞扬跋扈令美人折腰……”

    他的声音缓慢而郑重,并无半分骄纵自得,对他而言,他只是在自述这一生的经历,辉煌与否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经历,如此他便算是在这世上留下了些东西。

    萧燹道:“那时我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之人皆入不得我眼,我势必要走出边荒,名扬天下!我将成圣,并且不止于成圣,我将注定在这个世界大放光彩,留下属于我的传说!”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道:“那时我所展露出的天赋令镇魔井地界的其它几个家族都感到十分忌惮,他们曾无数次派遣死士对我进行暗杀,要将我扼杀在萌芽中!我也曾一度身陷险境,但如你们所见,我最终活了下来。他们虽想杀我,我却一点都不怨恨他们,一个人能令人忌惮至此,岂非也是被认可的一种体现么?”

    只是萧燹笑着笑着,神色忽又黯淡了下来,惨然道:“可我万万没想到,当我的修为抵达神元境圆满之后,便再也难以寸进,我的资质仿佛已用尽了,只能够支撑我走到那一步。我眼睁睁看着曾经被我远远抛在身后的人一步步追赶上来,那种滋味实在难受,可我却无可奈何。我期盼着能出现转机,在那样令人发狂的绝望中出现转机,我在等待那个转机,可这一等,便等到了白发苍苍!”

    萧燹长长叹了口气,道:“那时我不得不接受自己其实很平庸的事实。五百年前,我与五大家族的族长于大限将至之际,一同进入镇魔井寻求突破的机缘。他们所有人都被那血人吃掉,我掌控着一种特殊的保命手段,逃出生天,但肉身遭受重创,最终也没能保住,只留得元神藏于萧家的禁地之中。”

    楚萧眼角微动,他对萧家的禁地感到很好奇。

    楚云起瞧了楚萧一眼,道:“萧家祖上也曾出过了不得的人物,以阵法建立了一口聚灵池,萧家历代的族长,在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都会将身躯投入其中,化作精纯的灵气。聚灵池可减缓元神消散的速度,他的元神是藏在聚灵池中,因此才得以苟延残喘。”

    萧燹道:“是。我距那成圣明明就只有一线之隔,一线之隔啊!”

    萧燹说着忽然激动了起来,怒吼道:“我不甘心!我不愿就此死去!”

    但怒吼着他很快又颓败下来,怅然道:“其实早在两百两年前,那时的萧家还不是由萧灵峰担任族长,那时我就动过夺舍的念头。可我知道那样的念头是不对的,那是魔鬼的念头,我试图将那样的念头驱散,可那念头却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地对我耳语。直到十五年前,我的元神将要彻底消散,我终于心狠手辣施展出夺舍之法,将萧灵峰夺舍!事后我很懊悔,可我知道我已无法回头。我曾进入过镇魔井,知道那血人被困在血湖中,需要吞食大量的血肉才可铸造真身逃离这里,于是我主动与它做了交易,我们各自发下灵道誓言,我将助它脱离那里,作为交换,它给我圣药!”

    楚云起淡淡道:“它支配不了那株圣药,你被它骗了。”

    萧燹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楚云起道:“按理说那株圣药生长在湖底,以你的修为,进入此地神念会受到压制,无法探知到那株圣药的踪迹,你是如何发现的?”

    萧燹难以置信地道:“湖底?怎么可能?自五百年前我进入镇魔井,便见到那株圣药生长在湖面之上,这些年我亦常常来到此处,见证了它的成长。”

    他说着低头向下方的血湖望去,但见血湖水平如镜,空空荡荡……

    楚云起道:“你中了那血灵的幻术。它幻出圣药的影像,当是为了吸引进入镇魔井内的人靠近这片血湖,从而吞食血肉铸造真身。”

    萧燹仍旧不愿相信,瞪大眼睛摇头道:“怎么会……怎么会?若那株圣药是它施展出的幻术,是为了引人靠近这片血湖,那它为何不直接幻出一株成熟的圣药?岂非更能令人心动么?”

    楚云起道:“在多数人的认知中,圣药长成可飞天遁地,不会安分于一处,一族未成熟的圣药静静待在那里,自然更加合情合理。自你与血灵做了交易,它便幻出不同生长期的圣药给你看。你与它做的交易,无非是你利用圣药的消息将人引到这里,供它吞食,而湖底那株圣药今日彻底成熟,爆发异象,便令人无从生疑。”

    萧燹脸色惨白,楚云起说的并没有错,他原本的打算的确是利用圣药的消息将各大地界的强者引诱到此处。后来出现了一点波折,各大地界的强者对他出手,让他寻到了一个由头,将众人强行驱赶到了这里。

    楚云起道:“而且,你可知灵道誓言对那血灵并无用处?它本是脱胎于一道执念,执而不散则成怨,它是由怨念显化,在具备真身之前,它即使违背灵道誓言,灵道誓言的束缚之力也无法寻到它,无法加于它身。”

    萧燹的表情愈发难看,楚云起的话语宛如一根又一根的尖刺,狠狠地扎进他的心窝中。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个天真的蠢货,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犹不自知,还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这些种种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他出卖了一切,竟会是这样一个真相。

    楚云转头对楚萧说道:“其实你这位外祖父或许顽固迂腐,本身却并不坏,否则当初我与你母亲也不会将你交托给萧家。你与萧家的仇怨并非无解,而且,你始终要顾念你母亲的立场。”

    他说着随手一指点在萧灵峰眉心,从其中摄出一道不足巴掌大小的虚幻人影,依稀可见他眼神复杂颓丧,这就是萧家老祖萧燹的元神。

    萧燹已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命运,不过他脸上却并未出现半点惧意,他这一生,已拼尽所有挣扎过了,怎样的结果都能接受,所以他只是平静说道:“萧某还有最后一问,圣境之上的路,可还长么?”

    楚云起点点头,道:“长路漫漫。”而后一指点在萧燹眉心处,虚幻的小人立刻便寸寸崩溃,化作了点点晶光消散在天地间。

    楚云起接着对楚萧说道:“他这些年几乎不曾露面,所以为父一直未能察觉,直至方才为父才感知到。为父若是早些发现,你或许会少吃点苦头。”

    楚萧沉默,他瞧见萧灵峰的眼神由迷茫渐渐变得清醒,由清醒渐渐变得复杂。

    楚萧对萧家的深仇大怨,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来自于萧家的大长老萧云海,今日忽然发现,原来萧云海只是萧家表面上的当权者,萧家真正的领袖从来都是他这位外祖父萧灵峰,紧接着又得知萧灵峰其实是被人夺舍,现在又听他父亲说自己这位外祖父其实并不坏,楚萧也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不过怨恨倒的确是消散不少。

    萧灵峰瞧着眼前这对父子,目光里交杂着各种难言的神采。

    自当初萧绮绫违背族命、违背了他这个父亲的话,毁了与洛家的婚约一走了之,萧灵峰感到极为愤怒,只觉得萧家千年的门风都被尽数败坏,甚至一度想狠心与之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萧绮绫拖家带口再度登上萧家的山门,萧灵峰看着疯疯癫癫的“女婿”,心中的怒火难以形容,不知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会有如此报应!可当他瞧见襁褓中白白胖胖精致如一个瓷娃娃般的婴孩,那个毫不怕生、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拢嘴的外孙,他心软了,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外孙。

    但作为悔了婚约的一方,萧灵峰更是作为一族之长,他无法将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萧家本就理亏,他始终要顾及洛家的感受。所以当初萧绮绫说出要将楚萧托付给萧家时,他也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并未表态。

    但偌大的萧家,即使他不管,他这个外孙总之是不会饿死的。

    事实上,后来萧灵峰曾不止一次悄悄地去到婢女的房间,悄悄地抱起楚萧,逗他玩耍,与他说话。当初那个婴孩实在讨喜,像是可以洗涤人的灵魂,洗去人心的丑恶欲望。

    那时候萧灵峰曾反思,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或许本就不该掺杂肮脏的利益,所以他决心尊重自己那女儿的决定,他准备正式地向边荒五大家族公开这个外孙的身份。

    可惜,这个念头还未来得及实施,十五年前,那时的楚萧才堪堪两岁,他自足岁时被交托到萧家,来到萧家才刚刚一年,萧灵峰便在一次进入萧家的禁地时,被萧家的老祖萧燹夺舍了。

    老祖萧燹野心极大,自出卖一切与魔头做了交易,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皆是成圣,对楚萧不闻不问,以至于不知从何时开始,双方结下芥蒂,后来演变为难以化解的仇怨。

    萧灵峰叹了口气,他知道此刻不论再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他极为喜爱的外孙,终究与他陌路。

    楚云起轻轻笑了笑,平淡的笑容像是对于一切都已了然于胸,包括萧灵峰的心思。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简单单说道:“回萧家去吧。”

    萧灵峰不言不语,默默转身,缓缓向远处飞去。只是那满头白发的背影,似莫名显得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