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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楚云起

    平静的声音不掺杂半点喜怒,甚至都没有明显的语调变化,仿佛只是在述说着一件信手拈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宰杀一尊圣境的异类生灵,竟能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楚萧怔怔地瞧着忽然出现在身前的背影。

    这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修长而挺拔,一袭月白色长袍不染纤尘,浓密的黑发恣意地披散在腰间,洒脱而又似隐隐透着几分难言的孤傲。

    这背影很陌生,却令楚萧感到无比的亲近。这亲近像是一种无论如何都难以斩断的血脉相连。

    于是,十几年来的茕茕孑立在这一刻仿佛寻到了归宿,一个都已变得有些生疏乃至久远的名字自楚萧记忆深处缓缓地浮现了出来——楚云起,他的父亲。

    楚萧觉得难以置信,自他记事以来,他父母便已远走他乡,此去经年再无音讯,他父亲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楚萧将挂在胸前的月牙玉佩拈起来打量,他父亲……似乎是自这枚玉佩中出现的。

    楚萧紧接着又怔了怔,他这才发现束缚住自己无法动弹的那股无比阴冷邪异的气势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为平淡的气息。

    这气息如山风、如静水、如明月,如昼夜交替人间四时,浑圆而自然。像是参透了天地至理、生命真谛,从而衍生出的一种返璞归真的大道韵味。

    这气息使楚萧感到很舒适,令他没来由心胸开阔、生出种豁达的感觉。他好像置身在一片看不到边界的广袤原野,烟岚浅浅,长风过境,一切都是显得如此的闲适。好似这世间所有的苦难,皆可付诸于云淡风轻。

    他作为炼体之道的修炼者,如今尚无法长久御空,亦是这股气息将他的身躯托起,使他不至于坠入下方的血湖中。

    但血人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却是骇然莫名。

    它与楚萧的观感全然相反,这股气息对它而言竟如同是浩瀚天地加身,重逾千万钧!这恐怖难以名状,一如此刻它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其内竟似是有无边沧海在掀起万丈狂澜、似是有苍茫天地在衍生幻灭!

    它被压制在此间宛如是被捏住了身子的弱小虫子,已是全然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任由那无边的大势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那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心灵防线,直至崩溃,它惊恐叫道:“你……你是何人?你不过是一道神念所化,怎会强大至此?仅凭一缕气息竟能压制得本魔无法动弹!”

    这是何其相似而又惊悚的一幕?

    就在先前,它也曾高高在上以势压人,众人受缚于它的气势,皆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它摆布。而它之所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的实力已远超众人,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之上。

    可它乃是一尊圣境的异类生灵,而今,眼前这个男人,看他的面貌甚至显得颇为年轻,还只是一道神念而已,竟也能仅凭一缕气息便压制它!

    这岂非是说,自己即便是入圣的存在,但与这个男人相比仍是有着极为悬殊的差距?而且,他如今还只是一道神念,只是一道神念啊!其真尊又该强悍到了何等地步?恐怕都已快要赶上此地即将苏醒的那个家伙了吧?

    血人觉得难以置信,疯狂摇头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自上一个纪元终结,天地环境日渐凋零,已根本不可能会再诞生出你这个级数的强者!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所谓的束缚,只能束缚弱者。就好似这世上的规矩,从来都是给弱者制定的。”

    男人淡淡说道:“你若是问我的背景,我可告知你,太山楚家。你若是问我的名字,吾名楚云起。如你这般大言不惭、最终死在我手里的圣者早已不计其数,今日因果再添一笔,你如有诅咒怨恨,可尽加我身。”

    血人闻言顿感不妙,它已是察觉到那平淡声音下所蕴藏的杀意,或者说那并不是杀意,而是一种将要信手捏死一只虫子的随意,血人惶恐叫道:“不,不!大人,恳请您宽恕我的罪过,饶恕我的性命,小的愿意匍匐在您的脚下,做您最忠诚的奴仆。”

    楚云起摇摇头,却并未再多说一语。

    未见他动作,但见他衣袍轻轻一荡,似有一股气势席卷而出。下一刻,在血人所处的那方天地之中,虚空忽然剧烈地扭曲起来,似是在急速地收缩挤压,尚不足一息的时间,血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遗留的惨叫,便是寸寸爆裂、化作了漫天的血水飘洒于血湖之中。

    一尊圣境的异类生灵,就此陨落,甚至于,其存在过的痕迹都再也难寻……

    楚萧有些发怔,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他虽不曾成圣,但也隐隐知道圣者是怎样的一种概念,那是属于天地之间巨擘般的存在,竟会死得如此轻易而透彻。

    不仅是他,在楚萧身后不远处,仍幸存的百余名强者也都目瞪口呆。他们看到了什么?一尊圣境的异类生灵,已是高高在上具备俯视众生的资格,竟被人的气势活生生压迫而死,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

    此刻凝望着那一道静静伫立的背影,众人的眼神皆是不由得渐渐变得迷离了起来,只感到这道背影似在不断地拔高,再拔高,直至伟岸如神……

    那道背影缓缓转了过来,面向楚萧。

    楚萧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年纪看起来并不大,若只从面相来看,至多也就三十出头。

    当然,楚萧也知道,这恐怕并不是他的真实年纪。修炼者修行至高深处,生命体的每一次进化都会蜕去残衰,面貌、精神等,自是会显得具有生命活力,直至资质用尽,无法再进化,方才会重归于自然的生老病死。

    不过直觉告诉楚萧,眼前这个男人真正的年纪似乎也并不大。

    他的相貌不算俊朗,但给人的观感很特别,平静、从容,睥睨,就好似这天崩于他面前也不能令他有半分改色。

    最特别是那双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睛,宛如是毫无风浪的万丈深海,宛如是悠远静谧的浩浩星空。可楚萧有种感觉,他若显威,这双平静的眸子,便会是一方天地的波澜迭起,便会是一个世界的斗转星移!

    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么?尽管已听到他亲口道出自己名字,可楚萧仍是不敢确信,试探唤道:“父……父亲?”

    这两个字显得有些拗口,但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启齿。

    楚云起瞧着楚萧微微点头,似也颇为感怀,轻声道:“萧儿,你长大了,终不似当初那个襁褓中的柔弱婴孩。可惜我与你母亲未能见证你成长,当初也只留下一道神念护你左右。你如有怨,可说与为父听。”

    依然是那淡淡无悲喜的语调,但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柔软,楚萧能感知到那轻淡声音下不掺杂半点杂质的关怀。这是楚萧长这么大从未体会过的情感——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

    楚萧忽觉心里有些发酸。

    他本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人,可这一路走来的确命途多舛。

    他自幼便与同龄人不同。生而孤苦,无枝可依,寄人篱下,备受欺凌。少年傲骨,八岁便自立门户,于山中独行,与恶兽相斗。后来冲冠一怒,惹祸上身,被驱赶流放至仙殁之地——那凶名赫赫绝不逊色于镇魔井的不祥之地。

    终日与妖魔鬼怪厮杀,伤痕累累从未完好过的躯体,仍是要枕着孤独与恐惧入眠,爬过道道鬼门关,当初纯真的小小少年终究变得坚强冷漠。

    楚萧曾一度觉得自己或许命不该绝,留待有用之身为善也好,为恶也罢,总归会在这世间留下些足迹。

    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找到自己的父母,要问他们一句:因何生而不养?

    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从未被抛弃,他父亲一直都在他身边——虽然只是一道神念。

    而他也不是什么命不该绝,若非是他父亲在暗中保护他,他应当早已死在仙殁之地、与那漫山遍野的骸骨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