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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心安归处,人小鬼大

    襄城的秋夜没有靖都的寒冷,却远比靖都的凄凉。眼看那些被自己遣走的,昏昏欲睡的守灵仆人们离去,驻足檐下仰望苍穹。

    夜空中,十五的月亮硕大无比,散发着异样的光芒,照得心里开始结上冰笼,将炙热的心围困,那钻心的凉,冷得连心跳感觉不到了,可却一直等不到那个唯一可以解救的人。

    此时的宓院里,亦有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与凌君的对话。

    “没想到,她一天天大大咧咧的,这字写得还真不错,不过,这真的是她写的?”

    “都说了多少遍了,真的是她写的啊!”

    “我不信。”

    “得了,你俩这一丘之貉的,还真是挺配的啊!你俩这倔劲儿,还有互相嫌弃的模样,真是如出一辙!我看啊,你们就行行好,可别折磨我们这些劝和的人了。殿下,您呀,就别摆谱了,将就一下,先服软吧。三天了啊,她那小身板可就在那耗着呢,您不心疼啊?”

    “她活该!”

    “心口不一。”

    “本来就是嘛,我有错吗?我又没对不起她,是她小心眼。”

    不自觉间,心乱如麻。

    从开始等待着单纯的凌芸入局,期待她先于自己主动出击,到渐渐希望她对自己信任,坦然告诉自己她的过去,再到今时,他也很想告诉凌芸自己的身世经历,可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亦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因为自己实在害怕,一旦敞开心扉,所有搁在他们之间的人事都翻涌上来,如果这些不能给彼此安全感,不能让彼此放心,定会成为这段预谋婚姻的最大的悲哀,以凌芸宁折不弯的心性,地位与名声,是会变成敝履还粪土呢?

    望着手里这张精致的浣花笺,几行清婉的簪花小楷,字字犹如红莲映水。诚如羲瑶所言,是为了还债,是喜欢一个替身而已吗?

    看羲珏出现在穿堂的屏门前,羲昊急忙跑到西次间,伸手推了推拄着胳膊,靠在榻上小憩的覃氏,轻声唤道:“娘,娘,醒醒,爹回来了。”

    此时羲珏已进门,看羲昊正在叫覃氏,便悄声呵斥道:“别叫你娘了,让她歇着吧。”

    “我没睡。”

    说着覃氏搭了羲昊的手起身坐直,疲倦的脸上强露出温婉的笑容,对羲珏安慰道:“我没事,舒心早就铺好了床,你快进里屋歇着吧。”

    看覃氏从榻上站起来,羲珏疾步上前扶上她,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为她整理碎发,疼惜道:“这么大个家,真是辛苦你了。”

    “有你在,就不辛苦。”覃氏笑盈盈地看着羲珏,满眼的幸福,“你好好歇着,我去前头看看。”

    说着为羲珏理了理满是褶皱的孝服,含笑问道:“凌芸那丫头还在那儿硬挺着呢吧?”

    一提凌芸,羲珏笑了起来,打趣道:“可不止她一个呢,方才回来,瞧着妹夫在后院,还偷偷摸摸地躲着我,生怕我看见呢。”

    覃氏也咧嘴一笑,“人家好歹是皇子,总要留些脸面的。”

    话音未落,羲昊突然插一嘴,“娘,你带我一起过去吧。”

    “大晚上的,你去干嘛?”

    看羲珏训斥羲昊,覃氏紧拦着,劝说羲珏,“让他去吧。”说着瞟了一眼羲昊,“我想办法给他俩制造机会,这鬼头机灵得很,没准还能帮妹夫呢。”

    拿着事先备好的点心食盒,覃氏领着羲昊出了内院的西垂花门,正巧碰见一个人影摇晃在昏暗的西长街上,瞧他们娘俩过来,畏畏缩缩的,三步并两步地退回月亮门里。

    覃氏一如平常进了后院,却在西卡子门口停了脚步,轻声叹道:“此非君子行径,亦不合皇子作为,若真问心无愧,何不坦坦荡荡。出来吧,殿下。”

    眼前燃起的火光不带一丝暖意,炽焰吞噬着一张又一张枯黄的纸钱,耀眼的金黄过后是暗淡的灰黑,被热气吹起的粉尘缠绕着袅袅烟缕升腾,从未间断的焚香烧纸,萦绕在整个灵堂的气味,已经麻木了神经,定格了一切。

    凌芸恍恍惚惚地察觉到好像有人在说话,她紧眨了几下眼,发觉一稚嫩的小脸蛋就在自己眼前,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自己,唤了一声“小姑”。

    “小昊,你怎么在这儿啊?”凌芸扫视一周,却不见他人,“就你自己吗?你爹刚才回去了,你没看见吗?”

    羲昊灵巧地跪在凌芸身边,“爹回去就睡下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换你,但他怕你自己害怕,所以就让娘带着我来看你了。”

    “那你娘呢?”

    “娘说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就去厨房给你准备小点心了。”

    凌芸放下手里的纸钱,伸手抚摸着羲昊的小脑袋,笑着说:“小鬼头,你是自己过来的呀,胆子还不小呢。”

    “小姑,你怎么哭了?”

    “啊?有吗?”凌芸随手抹去不经意间留下的泪水,深呼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

    瞧着灵柩两侧跪着几个丫鬟,皆无精打采的,个个两眼发直眼皮打架,其中一个已经耷拉着脑袋打瞌睡,羲昊打眼便认出那人正是莲心,转念看着凌芸,努嘴问道:“小姑,你自己不害怕吗?”

    “那小昊怕吗?”

    “老祖宗最疼我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我才不怕呢。”

    “是啊,老祖宗最好了,她对我们都那么的好,我们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是男子汉,我是不会怕的。”

    “我的乖侄儿,你可真是长大了。”

    看着凌芸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羲昊试探道:“小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好啊,你问吧。”

    “你和小姑父是不是生气了?”

    眼瞅着凌芸的笑容僵在脸上,皱眉磕巴道:“嗯?小、小姑父?”紧接着又是一惊,“谁让你这么叫的啊?”

    羲昊一脸无辜,撇嘴道:“太奶奶啊,几位爷爷和我爷爷都让我这么叫,不然我叫他什么啊?”

    “不是,外婆怎么会教你这个呢?小昊,你不要听他们的,以后不许乱叫,他可是大靖的皇子,不能乱了身份的。”

    看凌芸开始慌了,羲昊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刚才我就这么叫他的,他还答应了呢,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说家里人不用叫他‘殿下’吗,怎么突然又改了?”

    哪知凌芸突然话锋一转,焦急地问道:“刚才?你来的时候看见他了?”

    瞧着凌芸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羲昊歪着脖子随口道:“是啊!”

    “那你有没有看见你小叔叔?”

    “那倒没有,我和娘是从后院的月亮门过来的,来的时候,小姑父就在那里坐着,后来娘想着给你拿点心,就自己去厨房了,我就过来了。”

    凌芸心想,羲珏的院子就在正院的后面,到卡子门,不足百步,而凌君方才是在院外,如今他住在佀氏的前院,即便回去,也得从内仪门出去,自然不会相遇,可景明......

    凌芸急切地问了一句,“那他人呢?”

    “谁啊?”

    “你小姑父啊!”

    凌芸这一声惊呼,吓得几个开始点头的丫头都清醒过来,只看五小姐正两手紧握着小少爷的肩膀,神色异常慌张。莲心惊道:“小姐,怎么了?”

    哪知凌芸也不看她,脱口便道:“没你的事!”唬得莲心立时闭口不敢再言。

    羲昊看着自己的小姑有些反常,有些紧张地回答,“不知道啊,娘怕你自己害怕,就赶紧让我过来了,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

    凌芸一时失意,两手顺势从羲昊两肩滑落。想着羲昊年龄太小,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无奈拿起纸钱扔进火盆,“算了。”

    没想到羲昊竟然不依不饶,撒着娇哄着凌芸,“小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凌芸有些不耐烦,“什么啊?”

    “你们是不是生气了啊?”

    凌芸伸手捏了一下羲昊肉乎乎的小脸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讲啊。”

    羲昊一面用手揉着自己被掐的脸,一面趁着凌芸不注意,迅速地瞟了一眼门口的黑影,嘟着小嘴,低声说:“还真生气了啦?”不想被凌芸发觉。

    凌芸很随意地拍了一下羲昊的脑袋,“小兔崽子,自己嘀咕什么呢?”

    羲昊撅着小嘴,白了凌芸一眼,“我都看出来了,自打那个漂亮姐姐来了以后,你就不搭理小姑父了,一看就是生气了,还不承认。”

    凌芸灵机一动,抚着羲昊的脸颊,“哎,小昊,你觉得她跟小姑比,哪个好看啊?”

    羲昊睁大眼睛,紧眨了几下,“你、想听真话?”

    “当然。”

    羲昊又瞟了一眼门外,“我觉得,小姑没有她好看。”

    一听此言,凌芸气得跳脚,将手里的纸钱都扔进了火盆,噗的一下子,溅起带着火星的纸削,黑灰粉尘四下飞扬。

    凌芸瞪着眼睛质问羲昊:“喂,我是你表姑啊,她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啊?”

    羲昊一副无辜的表情,嘟囔道:“是你让我说的嘛,不过,你长得也还可以啦。”

    想着羲昊童言无忌,凌芸也不好深说,便也不去追究,忍不住抬手捏了羲昊的鼻子,抱怨道:“没大没小的。”

    忽然发觉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便急忙起身换香。

    羲昊又趁机朝门口偷看,看见地上的黑影在做招手的动作,聪颖的羲昊自然会意,便朝着凌芸的背影喊话,“小姑,我娘怎么还不来啊,你去看看好不好啊?”

    凌芸正在恭敬地行礼上香,随口打发羲昊,“自己去。”

    羲昊皱起眉头,撒娇地说:“嗯......不要啦,我害怕,外面黑。”

    凌芸上好香,缓缓走到羲昊身边,“那你刚才怎么来的?”

    “刚才是小,”羲昊险些说错话,慌张中急忙改口,“是下人送我来的。”

    凌芸发觉羲昊的神情有些不对,忽见门口有人影闪动,心里便明白了一二,故意地说:“那你自己敢呆在这儿吗?”

    “这不是有莲心他们嘛。”羲昊傻笑道:“这有亮儿,你到门外面看一眼就回来呗。”

    凌芸伸手指了指外面,试探羲昊,“那我去看一眼啊,你别怕啊。”

    羲昊紧点着头答应,“好。”

    “这个给你。”凌芸伸手拿了点纸钱递给羲昊,并嘱咐道:“别烧到手啊。”

    “哦,知道啦。”

    看着羲昊爽快地答应自己,凌芸便更加肯定羲昊这小子在跟自己耍花样。

    算了,戏都开始了,就陪他演完吧。

    起身掸了掸身上黑湫湫的纸削,提起拖在地上的已经褶皱不堪的孝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真的是他吗?

    凌芸回头看了一眼羲昊,瞧他正在很专注地烧纸,又抬头望了望阴氏的牌位,有了少许心安。

    心想,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