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心匪石，勿做嫁衣
烨和廿四年戊子二月廿八日，清明。
满园正好的桃花，娇艳欲滴。
远远瞧庙山下，那松柏林里，一抹靛色闪动，蓼蓝熏染如泼墨般散开的衣裙上银线精绣如意云纹，银钗束发成髻，流苏顺发及腰。
和羲珺站在羲家陵园门口的羲瑶只觉得那人格外的熟悉，待看清来人正是凌芸的时候，羲瑶心内不禁一惊，见凌芸脸蛋润白，唇色樱红，明眸深邃，只这模样便较前年判若两人，自不必再揣度她的心思了。
羲珺瞟了羲瑶一眼，没有言语，略略迟疑，紧眨着眼低下头，缓缓，她便招呼怡心过来，对她耳语。
见怡心疾步往前面报信，羲瑶忐忑迎上款款而来的凌芸，愧疚道：“妹妹清苦，姐姐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看着羲瑶在自己面前屈礼，凌芸亦无动于衷，微微仰起头，看羲瑶身后一众羲家族人朝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旧日的事涌上心头。
答应过自己会让三舅舅羲岩出面解困的三姐姐羲瑶，口口声称那人是极其重要的人物，必得暗藏养伤，定为自己周全的二舅舅羲岳，一声令下封锁宓院的老祖宗阴氏，闯入宓院厢房的阴艳琪。
从众人的目光中穿行，来到东下首的墓前，凌芸细细打量着墓碑正中上刻着的“显考羲公讳庭之墓”几个大字，心下一沉，眼中泛泪。
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吓得南氏一哆嗦，她深呼一口气，微微偏头，只见凌芸正跪在自己故去公爹的墓前磕头。
行过三肃三叩九拜的大礼，凌芸再次跪下，闭眼合十，心中默念。
“外公，不孝外孙女凌芸来看您了。时至今日，恰整六百天过去了，孙儿终于获准踏出宓院的月亮门，看着羲府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一院一墙，却恍若隔世千年。
孙儿不怨二舅舅，也不怨旻岐，孙儿只怨自己无能，但孙儿不想自己再埋怨下去，更不想再被动下去，恳请您告诉孙儿，要怎么做？”
羲瑶站在东苑正房的廊下，隔着窗，屋内的对话听得十分真切。
“孩子，你先起来。”佀氏伸手扶着凌芸的胳膊，欲要拉起她，可她却低头跪在脚下，一动不动。
佀氏叹气，松开手，无奈道：“芸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如此之久，我向你道歉，你要什么补偿我们都可以满足，你尽管提便是了，只是，你不能为自证清白而与萧家退婚啊。
我们都相信你的清白，可一旦退婚，岂不是向外人宣布，你有不贞不忠之嫌，外人不知这其中的真相，妄言猜测之余，定会认为是你不轨而致萧家退婚，之后你要如何在世上立足，你阮家又如何立足？”
凌芸面不改色，斩钉截铁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庙山回来后，凌芸便向佀氏提出要与萧旻岐退婚，佀氏如何会轻易答应她，劝阻再三，却全然无用。
忽见顺心上前，一边朝自己使眼色，一边低声道：“小姐，来人了。”羲瑶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阴艳琪正往正房过来。
阴艳琪走近，对羲瑶行礼，“三小姐。”
羲瑶嗤笑一声，冷冷道：“顺心，咱们走。”
未待羲瑶走至西厢，就听正房传来阴艳琪的声音，“老祖宗有请。”
“我的儿......”
“老祖宗，您若是当说客的，便不必了。”
见凌芸在榻下深深地磕了头，正要起身离去，阴氏紧拦着，“告诉我原因，合理的话，我就答应你。”
凌芸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满脸怀疑地看着阴氏，弱弱地问道：“为什么？”
阴氏抬手拍了拍她身侧的地方，随口说：“你过来坐。”
凌芸半信半疑地踩上脚踏，紧挨着阴氏坐下，只见阴氏微微颤抖的手将自己银白色发髻上插着的银钗拔下，递给凌芸。
仔细打量银钗，两朵并蒂玉莲，一朵娇艳盛开，一朵含苞待放，另有一只和田玉雕琢的蜻蜓点水镶在上面，转过银钗，背面镌“青蜓”二字。
凌芸不解阴氏的意思，抬头正要问她，却听她缓缓说道：“这是你太姥爷给我的定情信物。”
“老祖宗喜欢蜻蜓？”
阴氏点了点头，可凌芸纳闷道：“为什么‘蜻’字没有虫字旁？”
“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青’字。”
“可有另一只？”
“有，另一只是海棠花，上面镶嵌的是蝴蝶，镌字‘胡蝶’，同样没有虫字的‘胡’字，因为他小名叫‘胡子’。”
细细打量着“青蜓”，忽听阴氏低声道：“它在庙山。”
见凌芸紧眨了几下眼，忐忑地看向着自己，阴氏转念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凌芸紧握着“青蜓”淡淡道：“我不想再做他们手里的棋子。”
“就因为萧公子说的话吗？”
“是。”
“那你以前喜欢萧公子吗？”
“喜欢。”
“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对我好，喜欢他对我笑，喜欢他带着我出去玩闹。”凌芸突然停顿了一下，“可我现在没法再喜欢他了。”
听到这里，阴氏突然浅浅地笑了。凌芸不解，“您笑什么？”
“没什么。”阴氏摇了摇头，转念收起笑意，语重心长道：“退婚不是不可以，但你离开了他，并不代表你就不是棋子了。”
一听此话，凌芸紧蹙眉头，诧异地看着阴氏，正要问，阴氏却继续说道：“我就是世宗皇帝的棋子，是为安抚柔依族满门，成就景羲之好的棋子。养育你的外婆，还有你的珏大嫂子也是这么嫁进羲家的，当然，你的母亲羲娥也算是。
而在将来，小昊的妻子也会是。再看你们镇国公府，从太祖建朝之初起，阮氏一族的女子必会入宫成为皇妃，亦或嫁入高门，而你的亲姑姑更是阮家权力的巅峰，如若她不是皇后，你庶出的父亲是不会有机会子承父业，施展抱负，立下赫赫军功的。
与你阮家同为立朝权臣的辅国公府嘉氏、安济公府傅氏，现今得宠的鑫贵妃母家饶乐奇氏，裕世和熙皇太后的母家苑氏，一一细数，这哪一族的女子不是与自家盛衰荣辱系在一起。
你堂兄那悬而未决的案子，虽然不能定你阮氏全族的罪，但是你应该很清楚，自从奇氏得宠，三大家族日渐式微，你若退婚成为自由身，那你的族人必会再让你成为新的棋子，嫁到对他们最有利的家族，以保荣光。”
“难道我就不能不当棋子吗？”凌芸哽咽，“我不想被利用，特别是被自己的亲人利用。”
“联姻是最廉价的交易，也是你身为大家族女的使命。”
阴氏伸手抹去凌芸脸颊的泪痕，轻轻地说：“你的父亲给你安排了远离宫廷高门纷争的婚事，你该庆幸自己对未来夫君是熟悉的，是喜欢的，我、你外婆、你大嫂，我们也是幸运的，可实际多少盲婚哑嫁的结局是惨淡落幕的，你不想被迫进宫，给你皇帝姑父当小妃子吧。”
瞧着凌芸猛摇头，阴氏试探道：“所以，这婚你还要退吗？”
听了此话，凌芸又毫不迟疑地开始猛点头，阴氏叹道：“你就不怕嫁进宫里？”
凌芸抬手抹了抹眼泪，“我自是不想嫁给陛下，但那不一样，至少是知情的，现在的我，并没有为家族奉献的使命感，反而是满满的罪恶感，我就好比是他们买卖的商品，用金银换取的东西，这使我在萧旻岐的眼里一文不值，而这让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恶心。”
“退了婚，你也有可能为族人所弃，为天下人所指，要想再许人家，那可就难了，你要明白‘人之言多，亦可畏也’。”
“前年中秋夜，萧旻岐翻墙进宓院，不就验证了这句话吗？”
凌芸平复呼吸，抬手将“青蜓”重新插到阴氏发上，起身，稳稳跪在阴氏脚下，“芸儿谢老祖宗开导，但也请老祖宗成全，外重孙女不孝了。”
凌芸叩头起身，默默地往外走，才出了仁慧院的东垂花门，正巧撞见阴艳琪回来，近两年未见，只觉得她比以前更添妩媚。
阴艳琪见了凌芸正要行礼，却听见有人在凌芸身后说：
“你若不主动，你就永远都会成为别人的棋子，为他人做嫁衣裳。”
满园正好的桃花，娇艳欲滴。
远远瞧庙山下，那松柏林里，一抹靛色闪动，蓼蓝熏染如泼墨般散开的衣裙上银线精绣如意云纹，银钗束发成髻，流苏顺发及腰。
和羲珺站在羲家陵园门口的羲瑶只觉得那人格外的熟悉，待看清来人正是凌芸的时候，羲瑶心内不禁一惊，见凌芸脸蛋润白，唇色樱红，明眸深邃，只这模样便较前年判若两人，自不必再揣度她的心思了。
羲珺瞟了羲瑶一眼，没有言语，略略迟疑，紧眨着眼低下头，缓缓，她便招呼怡心过来，对她耳语。
见怡心疾步往前面报信，羲瑶忐忑迎上款款而来的凌芸，愧疚道：“妹妹清苦，姐姐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看着羲瑶在自己面前屈礼，凌芸亦无动于衷，微微仰起头，看羲瑶身后一众羲家族人朝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旧日的事涌上心头。
答应过自己会让三舅舅羲岩出面解困的三姐姐羲瑶，口口声称那人是极其重要的人物，必得暗藏养伤，定为自己周全的二舅舅羲岳，一声令下封锁宓院的老祖宗阴氏，闯入宓院厢房的阴艳琪。
从众人的目光中穿行，来到东下首的墓前，凌芸细细打量着墓碑正中上刻着的“显考羲公讳庭之墓”几个大字，心下一沉，眼中泛泪。
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吓得南氏一哆嗦，她深呼一口气，微微偏头，只见凌芸正跪在自己故去公爹的墓前磕头。
行过三肃三叩九拜的大礼，凌芸再次跪下，闭眼合十，心中默念。
“外公，不孝外孙女凌芸来看您了。时至今日，恰整六百天过去了，孙儿终于获准踏出宓院的月亮门，看着羲府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一院一墙，却恍若隔世千年。
孙儿不怨二舅舅，也不怨旻岐，孙儿只怨自己无能，但孙儿不想自己再埋怨下去，更不想再被动下去，恳请您告诉孙儿，要怎么做？”
羲瑶站在东苑正房的廊下，隔着窗，屋内的对话听得十分真切。
“孩子，你先起来。”佀氏伸手扶着凌芸的胳膊，欲要拉起她，可她却低头跪在脚下，一动不动。
佀氏叹气，松开手，无奈道：“芸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如此之久，我向你道歉，你要什么补偿我们都可以满足，你尽管提便是了，只是，你不能为自证清白而与萧家退婚啊。
我们都相信你的清白，可一旦退婚，岂不是向外人宣布，你有不贞不忠之嫌，外人不知这其中的真相，妄言猜测之余，定会认为是你不轨而致萧家退婚，之后你要如何在世上立足，你阮家又如何立足？”
凌芸面不改色，斩钉截铁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庙山回来后，凌芸便向佀氏提出要与萧旻岐退婚，佀氏如何会轻易答应她，劝阻再三，却全然无用。
忽见顺心上前，一边朝自己使眼色，一边低声道：“小姐，来人了。”羲瑶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阴艳琪正往正房过来。
阴艳琪走近，对羲瑶行礼，“三小姐。”
羲瑶嗤笑一声，冷冷道：“顺心，咱们走。”
未待羲瑶走至西厢，就听正房传来阴艳琪的声音，“老祖宗有请。”
“我的儿......”
“老祖宗，您若是当说客的，便不必了。”
见凌芸在榻下深深地磕了头，正要起身离去，阴氏紧拦着，“告诉我原因，合理的话，我就答应你。”
凌芸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满脸怀疑地看着阴氏，弱弱地问道：“为什么？”
阴氏抬手拍了拍她身侧的地方，随口说：“你过来坐。”
凌芸半信半疑地踩上脚踏，紧挨着阴氏坐下，只见阴氏微微颤抖的手将自己银白色发髻上插着的银钗拔下，递给凌芸。
仔细打量银钗，两朵并蒂玉莲，一朵娇艳盛开，一朵含苞待放，另有一只和田玉雕琢的蜻蜓点水镶在上面，转过银钗，背面镌“青蜓”二字。
凌芸不解阴氏的意思，抬头正要问她，却听她缓缓说道：“这是你太姥爷给我的定情信物。”
“老祖宗喜欢蜻蜓？”
阴氏点了点头，可凌芸纳闷道：“为什么‘蜻’字没有虫字旁？”
“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青’字。”
“可有另一只？”
“有，另一只是海棠花，上面镶嵌的是蝴蝶，镌字‘胡蝶’，同样没有虫字的‘胡’字，因为他小名叫‘胡子’。”
细细打量着“青蜓”，忽听阴氏低声道：“它在庙山。”
见凌芸紧眨了几下眼，忐忑地看向着自己，阴氏转念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凌芸紧握着“青蜓”淡淡道：“我不想再做他们手里的棋子。”
“就因为萧公子说的话吗？”
“是。”
“那你以前喜欢萧公子吗？”
“喜欢。”
“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对我好，喜欢他对我笑，喜欢他带着我出去玩闹。”凌芸突然停顿了一下，“可我现在没法再喜欢他了。”
听到这里，阴氏突然浅浅地笑了。凌芸不解，“您笑什么？”
“没什么。”阴氏摇了摇头，转念收起笑意，语重心长道：“退婚不是不可以，但你离开了他，并不代表你就不是棋子了。”
一听此话，凌芸紧蹙眉头，诧异地看着阴氏，正要问，阴氏却继续说道：“我就是世宗皇帝的棋子，是为安抚柔依族满门，成就景羲之好的棋子。养育你的外婆，还有你的珏大嫂子也是这么嫁进羲家的，当然，你的母亲羲娥也算是。
而在将来，小昊的妻子也会是。再看你们镇国公府，从太祖建朝之初起，阮氏一族的女子必会入宫成为皇妃，亦或嫁入高门，而你的亲姑姑更是阮家权力的巅峰，如若她不是皇后，你庶出的父亲是不会有机会子承父业，施展抱负，立下赫赫军功的。
与你阮家同为立朝权臣的辅国公府嘉氏、安济公府傅氏，现今得宠的鑫贵妃母家饶乐奇氏，裕世和熙皇太后的母家苑氏，一一细数，这哪一族的女子不是与自家盛衰荣辱系在一起。
你堂兄那悬而未决的案子，虽然不能定你阮氏全族的罪，但是你应该很清楚，自从奇氏得宠，三大家族日渐式微，你若退婚成为自由身，那你的族人必会再让你成为新的棋子，嫁到对他们最有利的家族，以保荣光。”
“难道我就不能不当棋子吗？”凌芸哽咽，“我不想被利用，特别是被自己的亲人利用。”
“联姻是最廉价的交易，也是你身为大家族女的使命。”
阴氏伸手抹去凌芸脸颊的泪痕，轻轻地说：“你的父亲给你安排了远离宫廷高门纷争的婚事，你该庆幸自己对未来夫君是熟悉的，是喜欢的，我、你外婆、你大嫂，我们也是幸运的，可实际多少盲婚哑嫁的结局是惨淡落幕的，你不想被迫进宫，给你皇帝姑父当小妃子吧。”
瞧着凌芸猛摇头，阴氏试探道：“所以，这婚你还要退吗？”
听了此话，凌芸又毫不迟疑地开始猛点头，阴氏叹道：“你就不怕嫁进宫里？”
凌芸抬手抹了抹眼泪，“我自是不想嫁给陛下，但那不一样，至少是知情的，现在的我，并没有为家族奉献的使命感，反而是满满的罪恶感，我就好比是他们买卖的商品，用金银换取的东西，这使我在萧旻岐的眼里一文不值，而这让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恶心。”
“退了婚，你也有可能为族人所弃，为天下人所指，要想再许人家，那可就难了，你要明白‘人之言多，亦可畏也’。”
“前年中秋夜，萧旻岐翻墙进宓院，不就验证了这句话吗？”
凌芸平复呼吸，抬手将“青蜓”重新插到阴氏发上，起身，稳稳跪在阴氏脚下，“芸儿谢老祖宗开导，但也请老祖宗成全，外重孙女不孝了。”
凌芸叩头起身，默默地往外走，才出了仁慧院的东垂花门，正巧撞见阴艳琪回来，近两年未见，只觉得她比以前更添妩媚。
阴艳琪见了凌芸正要行礼，却听见有人在凌芸身后说：
“你若不主动，你就永远都会成为别人的棋子，为他人做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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