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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沧海月明

    好一出瓮中捉鳖。

    杜若紧紧攥着手,下意识地试图避开空青的视线——在他的注视之下,她只觉自己好像灯下的贼。

    但空青的目光强硬冷漠依旧,甚至还迈开步子朝前一步一步逼过,“想要逃出去的人我倒也见过不少,不过像你这样弄成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还坚持不懈的,也算罕见。”

    杜若眼见着空青越来越近,几乎忍不住想要后退——往常她见空青,他虽然看似淡漠疏离,但一言一行依然对她没有威胁,甚至屡屡出手相助,是以她本对他心存善意。可此刻的空青却不是那个为她送药、为她指路的空青,而是一句话间逼迫霹雳刀跳下潜龙渊、一路将她拖行于后的空青——这样的空青周身散溢着一种冰冷的逼迫之感,令她不得不出于本能地去回避。

    但相处这几次,杜若自认已经大概摸准了空青的脾气。她若越是后退,空青必定越会瞧不起她,便越会对她带来更大的威胁。无论如何,她此刻决不能退缩半步。

    于是杜若深呼吸着平稳下气息,镇定地将双脚扎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然后缓缓抬头对上了空青的眼睛。

    空青的脚步果然停在了她面前,没有再前进一步。杜若只瞥见他袍角的青色翩然在空气中打着旋,下一刻他已别过身去,侧立在杜若面前。

    在杜若想要做出任何应对之前,他已蓦然出声道,“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用什么理由骗过了巨阵,能让他放你出来。”

    理由?难道要说自己是把他搬出来作为理由?杜若不觉犯了难,她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个不会激怒他的答案,可她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疏于练习,又如何叫她能次次急中生智。

    是空青先半侧过头来,在这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先开了口,不过他话中之意却令杜若心生寒意,“想一个理由而已,为何如此费劲?”

    杜若知道那厢早已看出自己的意图,干脆将心中的包袱一放,鼓起勇气实话实说,“我告诉巨阵,我要为你采药,所以他才同意放我出来。”

    话一出口,她本先长舒口气放下了心。她知道空青素来是个喜欢听实话的人。

    空青果然没有动静,可当他蓦然再动起来时,杜若的脖颈早已被紧紧桎梏在他的掌心之间,连带着整个人双脚悬空,在空中飞旋一圈,后背硬生生撞上了身后那气泡状的屏障之上。

    杜若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空青的出手竟会如此迅疾狠厉、毫不留情。在愈发急促滞塞的呼吸间,她拼尽全力,几近本能地把一句埋在心里的话喊出了口,“我说——我跟他们说——你没来——没法来潜龙渊——所以我——帮——”

    她在喘息与挣扎之间依稀感到空青的手闻言一松,随即意识到兴许是自己的话总算起了一点效果。可这次她不敢再自信满满地去揣测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怪物,只得理清思绪,尽量趁着空青力道渐宽的空档把话说完,“我说,是因为你不能来潜龙渊,所以你才特地托鬼族的信使来转告我,要我帮你采药......”

    她察觉到空青的目光久久凝聚在自己眼中,似乎在看自己,又像是在透过自己眺望某种遥远的东西。

    再一次地,还未及她反应,空青的手已蓦然收回。杜若总算是双脚着地,在踉跄之下站稳了身子,扶着侧壁那软绵绵的气泡,支撑着慢慢站立起来。

    空青却没有理睬她,而是一个人独自迤逦而前,在面向明月与海潮的屏障之前整理袍袖,席地而坐,“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但你开的路也就到此为止。”

    杜若愣了愣,先是意识到自己辛辛苦苦挖来这里却凭空被他人截下,情绪瞬间一阵汹涌,气得向前狂奔几步就要与空青理论。

    谁知跑到半路,她忽然又记起来,既然江水已经近在咫尺,她大不了从这条道的附近挖去,也算是殊途同归。寻思至此,她那颗因着功亏一篑而激烈愤怒的心霎时又平和下来,脚步也不觉因此顿在了半路。

    可空青却是已回头望了过来——显见是她方才动静太大,惊动了他老人家。

    杜若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走了半路,不如就干脆继续走下去,把该办的事情处理清楚。

    于是她在空青的注视之下张了张嘴,道了一声,“谢谢。”

    空青看着她,淡漠的目光之间泛起一丝细微的疑惑。

    杜若于是叹息一声,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谢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是谢谢你之前替我拦住了霹雳刀。倘若不是你及时出面,我现在就没办法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空青眼中的疑惑消失了,而是添了一份讥谑,“这倒不必谢我,因为我根本不是为了你。我就是瞧霹雳刀不顺眼。不然我为什么要他来采这世上最难找的药材?”

    他头虽已转了回去,闷闷的声音却依然在狭小的室内回响。直到此刻,杜若才能真正确定,从她今晚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杜若忍不住好奇。在她心中,高高在上、脱俗绝尘的空青公子对世间一切都不感兴趣,因此也对任何事物都不会生气。

    但杜若很快告诫自己不必多管闲事。她这次主动低头,是为了把事情一次性彻底解决。

    于是她没有理会空青的弦外之音,继续冷静道,“我还要谢谢你让我喝了那碗冰球露。”

    空青回过头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幽幽地转回头去,“我虽然不算什么好人,却也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我只是想让你试药而已,你用不着为了这事谢我。”

    杜若叹道,“好,这个不算。除此之外,我还要谢谢你把我从瀑布底下捞起来。”

    出乎意料,空青这次居然哈哈大笑。大笑之中,他终于回过头来,“真可笑,你也不必为了讨好我就把黑的说成白的。你难道不记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就用不着爬那瀑布?”

    这下被激怒的人是杜若。她憋不住气,怒而前进一步,直走到空青面前,“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好你,因为我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去讨好别人,尤其是你。”

    在空青的注视之下,她从腰带中翻出了一串藤叶串联的璎珞链子,重重递到了空青面前,憋了一肚子的话像连珠炮般迸溅而出,“我说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你曾对我有恩,所以我自觉亏欠。你上次说你想要这种树叶璎珞,我帮你做了一个。现在我把这礼物送给你,就当是还了你的恩情。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觉得亏欠。”

    她直等到空青伸手接过树叶璎珞,这才板着脸转身就走。她不想在此浪费时间,既然已经找到了出路,她更该抓紧继续才是。

    谁知她刚刚跨出第一步,身后已响起了空青的声音,“咦,为何只有一片叶子?先前你戴的岂非是一整串么?”

    此时此刻,他语调中的气恼与冷淡竟神奇地不见踪影,只剩下了真诚的疑惑,让杜若不得不转过头来解释,“因为这本就不是什么璎珞,而是叶笛。当时我串上七片树叶,是为了选出最适合作为叶笛的那一片树叶。现在我找到了,我就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空青便眼眸一亮,兴致勃勃地将那一片树叶捧在手心,“这不过是一片竹缥叶,我只将竹缥叶的果实拿来喂给白鹿,没想到叶片本身还能吹出曲调!”

    他将树叶赏玩完毕,立即盘坐起身,投向杜若的目光满是期待,“你吹给我听。”

    杜若望着他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惊讶。事实上,自己入楚王宫的这七年都是在陪伴一个喜怒哀乐如同一阵旋风的人。于是顷刻之间,糖酥蒸酪与暖色夕光,甘草藕花冰与楚地浣纱谣,故国的一切在她的脑海之中汹涌地舞蹈,掀起一阵恍如隔世的微凉之意,流遍了她的骨血——她忽然无端地想起了锦纹公主与那个为楚王献巫瑶舞却被姬引公子打断的下午。

    她的心因此而柔软了刹那,可随即却再一次翻滚起滔天的巨浪——面前坐着的那青衫打扮、少年模样、似魔非魔的东西——他是否也参与了那场战争,那场将她剥夺殆尽而徒留追忆的战争?

    在被回忆的浪潮吞没之前,杜若抓住最后一分理智,让自己恢复镇静,“对不起,我不能。我必须要回去,不然巨阵就要开始怀疑了。”

    她未曾注意,在方才她陷入回忆的柔软之时,空青一直直身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此刻见她即将转身,空青也活动起来——只不过他的活动仅限于手指尖。

    他将指尖在半空中飞舞着,编织出一串符咒一般的竹青色流光,不出片刻,便复垂下手来,微笑道,“现在你不必赶着回去了。”

    杜若惊诧地望着他施法,心下暗道奇怪。她曾经见过璀错天王与霹雳刀施动魔气的模样,知道魔气若非暗浊,便是耀目,可空青掌心之间萦绕的色泽,却是温润柔和、清透缥缈——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空青公子也许并非魔类。

    心中虽在思忖,杜若口中却不觉怔然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空青的唇角微微上扬出一种无辜的弧度,“我没有做什么,只不过让他睡个好觉罢了。现在你可以放心吹叶笛给我听了么?”

    杜若知道他现在是非听不可了。于是她只能叹息一声,抬眸肃然迎上他的目光,“你若要我吹给你听,也不是不行,但我只会吹一首曲子,吹完就走,而且这首曲子由我决定。如果你不同意,我就算在这里坐到地老天荒,我也绝不会碰一下那片叶子。”

    空青笑道,“你想要我陪你坐到地老天荒就直说,何苦拐弯抹角?”又见杜若沉着脸色转身就走,他连忙出声拦住,“等一等!”

    杜若回过头来,面容肃穆依旧。空青只得点点头,面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类似苦笑的表情,“最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于是杜若转身走回,在距离空青几步之遥的地方盘膝坐定,捧起了垂在衣襟前的那一片竹缥叶,递到了唇边,微微卷起,试探地均匀了呼吸,然后让气流自唇齿之间流泻而出。

    一个颤颤巍巍的音符迸进了宁静的空气间。空青期待的眸光随即被点亮,好像两颗闪光的星。

    杜若却未曾注意到。她吹叶笛时总有一个糟糕的习惯,就是不闭眼就吹不成曲调。于是空青就这样凝注于她,凝注着她无意地微微扑闪着眼睫,将叶片卷在唇角,吹出了一曲温柔微凉的流水,或清冽明澈,或湍急旋波,其间花荫垂浮,云崖空濛,恍惚又闻霞渚流彩,日月同辉,再转折时,却是木叶萧萧,幽篁喧喧,蕙兰衣露,月明星稀。

    杜若吹得尽兴,只觉故国的一切都有若云梦泽的水浪,自叶笛声中飞流直下。她的眼前没有花荫,没有彩霞,没有蕙兰,只有楚王旋飞的冕旒、锦纹公主璨然的笑靥、姬引公子洁净的衣角、凌泉假意打来却不敢下重手的小心、苍耳在云蒸霞蔚的晴朗山间跋涉寻药的背影、大师兄粗糙布茧的双手、蝉蜕摇头晃脑地吟诵他的大部头诗集、无患子在掌心间旋转的刀花、决明乌黑如夜的衣裳与眼睛——

    待一曲终了,她已不知不觉热泪盈眶、大汗淋漓,紧握叶片的手因用力过重倏而下垂着瘫放于膝,良久才意识到眼中的水汽,慌忙复抬起手来将泪水抹净。

    视线再度清晰的刹那,她又察觉到空青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视线交汇的刹那,空青的唇角掠过一丝似笑非笑如烟如风的笑意,“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杜若想起曲名,就莫名想起了锦纹公主,于是闻言便只能垂眉,“叫《浣纱谣》。”

    空青凝望了她半晌,蓦然调转过头去。杜若顺着他的视线而去,但见透明的气泡屏障之外,海潮翻涌,月色盈溢。

    “我只觉得这首曲子应该叫《过眼云烟》。”空青这样说。他没有转回头。

    杜若闻言,只是黯然出神,良久才轻声道,“叫《浣纱谣》是因为,这是楚国乐官去民间采集的、民妇们在溪边浣纱时所唱的曲调。这首曲子在被乐官收集来时,还尚且没有名字,是公主为它取的名字。公主很喜欢这首曲子,所以我也算是......熟能生巧了。”

    锦纹公主的名字出口的刹那,杜若只觉鼻头一酸,泪意已瞬时盈满眼眶。

    空青偏偏在此时回过头来,将杜若的泪眼尽收眼底,然后他忽然问道,“如此说来,你与锦纹公主算是旧交?”

    杜若在泪眼朦胧之间倏然警觉起来。难道他是在打听她的身份?如今他只当她是个无名无姓的战俘而已,倘若让他得知自己是大楚云梦卫的一员,那么自己试图逃跑的事情......

    她只得伸手一把将泪水抹去,摇摇头淡淡道,“我......我的确认识她。”

    空青的目光黯淡下来。他只自顾转回头去面对着月光与潮水,语声之中也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敬佩之意,“南楚公主,的确是蕙质兰心,碧血忠骨。倘若得遇公主故人,我一定要教他们得知——”

    杜若察觉到空青似乎有公主的消息,不觉猛然抬头,“得知什么?”

    空青转头上下扫了杜若一眼,半晌叹道,“你既然是楚人,那么我告诉你也无妨。公主与晋国义士决明殉国于楚国东郊赤松林边,我已为他们搭建了孔雀鸳鸯冢。”

    杜若赫然惊道,“你——你为什么会见到他们?”

    空青幽幽道,“我只不过是去赤松林间采药路过。”

    杜若道,“可是——可是魔君岂非要求你不得踏出幽府一步么?”

    空青的目光霎时低垂下来。良久之后,他才慢慢道,“我有时也出去散散心的。怎么,难道只许你逃,不许我逃么?”

    杜若惊诧之下,猛地腾身而起,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蹦出口中,“可是——你又怎么会——”

    空青抬头直视于她,一字一句,严肃沉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光凭这两点,就算是我的敌人,我也不敢随意轻视。”

    杜若怔神之间,又坐了回来,垂首静坐不语。她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冷淡疏离的空青公子居然也曾如此有情有义、浪漫之至。

    她呆坐了许久,锦纹公主与决明壮士的眼眸在她心下接连旋转,好像荡漾起的涟漪,将她的心撕裂得绞痛,泪水夺眶而出。可她知道自己还有牵牛大婶、还有阿春、还有长须爷爷,她不能在此时沉湎于悲歌之中。她必须打起精神,带他们走出幽府。

    于是她只能甩了甩头,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情境来,“谢谢你。”

    空青抬起一边眉毛,“情之所至,力所能及,没什么好谢的。”

    杜若又试探着道,“那......你逃出去有没有被魔君发现?”

    空青轻微地耸了耸肩膀,唇角显露出一种类似苦笑的弧度,“如果我没被发现的话,我现在又岂会坐在这里和你说废话。”

    杜若惊道,“你来这里,难道是因为魔君责罚你?”

    空青蓦地转过脸来,看起来似乎又生气了,“责不责罚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杜若被这样一激,气得别过头去。可心下再一想,她又意识到空青好像对这个话题特别敏感。也许,他真的是因为私自出逃、受到魔君责罚,才会这样乱发脾气。

    于是她还是调转回头,轻轻叹道,“你虽然嘴上说得坏,可我觉得你还算坏得不太彻底。无论如何,我都该谢谢你三番五次救了我。就算为了锦纹公主与决明壮士,我也应该谢谢你才是。”

    空青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你若是妄图随意揣测我,便大错特错了。”

    杜若已经站了起来。她现在已经对空青的脾气稍有了解,不再随随便便就让他激怒自己了,“我只是觉得你心中尚且有一丝情义在,值得我对你以礼相待,所以才向你道谢。但是你自己也说了,你从瀑布下救我,是为了让我试药。你拦住霹雳刀,是出于与霹雳刀的私人恩怨。你送我药,也只是顺路经过。所以我要对你道的谢,现在已经说完全了。”

    空青没有说话。于是杜若自己转过身去,迈着大步就要走开。可直到那气泡般的屏障之前,她才意识到这屏障虽然看似柔软轻盈,实则却是密不透风。她根本不识法术,如何破解?

    于是她又不得不转回头来,刚想说什么,便见空青望将过来,视线中的微笑之意好像早就知道她非得回头不可。

    杜若见了那洋洋得意的笑意,气急之下刚想开口,便听空青道,“你过来。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杜若板着脸道,“我却没有什么好和你商量的。就算你今日不放我出去,我也总有别的办法出去。”

    空青歪了歪头,“我也是看你勇毅过人,所以才愿意同你商量。你若是冥顽不灵非不领情,我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