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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般女子

    “孤独自成凄咽。宿鸟惊飞天半。月上碧梧梢,点点秋声不管。难见。难见。霜冷画楼人远。”

    不远处的乐府里传来伶人们排练的声音。女人站在院内,看着眼前的熊熊燃烧的火盆,听着哀伤婉转的调子,心里也逐渐激起了一些水花。现在正值黄昏时刻,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冷硬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黯淡的光影。这些光影仿佛在随着火盆的火舌跳动,却又带着一丝无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那是沉香木与檀香交织出的味道,让人不禁想起过去的辉煌与现在的落寞。宫灯在黄昏中摇曳,发出微弱而柔和的光芒,为这空旷的宫殿增添了几分温暖,却又像是美人眼角闪烁的泪光。

    “夫人,谢太常来了。”美人身后的宦官恭敬地侍立在身后,轻轻说道。

    “让他进来吧。”女人盯着眼前燃得正旺的火盆,并没有转过身去,只是叹了口气。

    得到了主子的回话后,宦官点点头,随后便从院外月洞门边领进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副景象,有些颇感意外,不禁呼唤了女人一声:“夫人。”

    “炎涅,你来所为何事?”女人的语气显得不冷不热,似乎对来客打扰自己一事有些不快,依然凝视着眼前的火盆。

    “我是来向您告别的,几天之后我就要离开朝廷,前往颍均县。”面对女人近乎冷淡地回应,谢炎涅并不觉得有什么冒犯。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城府深多了,谁也不知道她此刻在做在想什么。

    “嗯,我知道了。”女人眼神淡漠地侧头看了身边的宦官一眼,宦官微微点头,知道这是请客的意思,便走到谢炎涅旁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过谢炎涅还不打算离开,继续说道:“另外,我已经探明了宁纫的意思,他确实要实施迁都,我估计时间应该就在下个月。”

    “是吗?那又如何呢.......”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此刻她望着眼前的火盆,眼眸深邃,像是藏着万千星辰,却又仿佛是一汪幽深的湖水,令人难以窥探其底。心中却是思绪万千,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般,不时回响。火光映出了她精致如画的面容,还有透着一股子清雅与孤傲的眉宇。身后若隐若现的尾巴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清晰。此刻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火盆的边缘,皱着眉,似乎想要从中寻找一丝安慰。然而,那炽热的温度却仿佛灼烧着她的手指,让她不禁收回了手。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温暖的渴望,又有对炽热的恐惧。

    谢炎涅看到夫人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事上,不禁拉开宦官,上前一步喝道:“夫人不打算说点儿什么吗?”

    话刚说完,谢炎涅就意识到自己刚才这番话有多莽撞。他下意识地顺着夫人的视线看向下方的火盆,之间火盆中间插着三柱香,周围则是熊熊燃烧的纸钱。很明显,她正在纪念某位已经逝去的人。

    面对谢炎涅的诘问,女人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黛眉微皱,脸上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转头对谢炎涅轻轻说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呢?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请别打扰我和晏儿说说话好么?”

    “晏儿?”谢炎涅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确,他听说过很多关于夫人的传言,也知道许多与她有关的名字,但“晏儿”这个名字却从未听人说起过。正要继续追问,一边的宦官赶紧上前拉住他,悄悄告诉他夫人口中的“晏儿”就是曾经的定民将军邓晏。谢炎涅听完惊骇不已。

    这个消息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谢炎涅完全没有想到那位参与平定天师之乱的将军邓晏竟然是夫人的孩子!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都传言说他为人忠诚仁慈,爱兵如子,在战场上也是身先士卒,骁勇异常。但根据这几天在秘典院调查到的档案来看,他已经死于那位天师之手,没想到今天竟然会碰到夫人纪念他。

    “邓晏将军.......”谢炎涅低头自言自语道,“我听说他死于那位天师之手,请节哀。”

    “他是个好孩子,一个本来有着光明前途的好孩子.......”说到自己已故的孩子,夫人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在那双杏眼里打转,“可惜了......”

    “邓晏将军他......真的是您的孩子么?”尽管有着相当的顾虑,但谢炎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夫人是一个狐女,他听说青丘国的狐女大都多情,但却很难真正爱上一个人。即使爱上一个人,最终也会因为寿命的关系而不了了之,更不用说她们每百年才会诞下一个孩子,故此在世间与人类留下的子嗣相当稀少。据此,谢炎涅猜测那位邓晏将军会不会是哪位公卿与夫人结合后的后裔,但是他听说那位将军并非狐人,故此种推测也并非正确,一时相当好奇。

    谢炎涅刚提出疑问,一旁的宦官就想要赶紧把这位出言不逊的大人拉下去。他清楚夫人的脾性,这样的问题一定会惹她生气。但夫人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敏感,宦官于是作罢,依然侍立左右。

    “是,又不是。”女人又把视线转向火盆内烧着的纸钱,“但我确实把他视作我的孩子,我唯一的人类孩子。”说到这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初她在车上看到他时的情景,孤身一人,那么小,那么无助,睁着一双悲伤的眼睛,乞求她赏点儿饭吃。这么多年来就那一次,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她心软了,把他带回了宫里。

    那时他还小,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周围的环境又陌生又害怕,是她带着他熟悉了这里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只鸟虫。及至长大后,她送他去参加了城里的军官选拔,成功被授予了牙门将一职。

    “母亲!我一定会成为万众瞩目的将军,努力报效国家的!”

    当时他配着军印,一身戎装,兴奋地回家向她报喜。她拥抱了一下他,从心底里为孩子感到高兴。之后在她的指导和自己的努力之下,他很快便晋升为了朝廷的定民将军,宫内宫外对他都有着相当的好评。对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用前途无量来形容毫不为过。她本以为他的仕途会一直这么顺利下去,直到6年前的天师之乱.......

    “夫人,邓晏将军方面军,与天师在颍均殇子谷短兵相接,不幸......阵亡。”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如遭晴天霹雳,如果当时不是顾恺扶住她她肯定就晕过去了。她的儿子,那位曾经身披铠甲、英勇无畏的战士,如今却永远地沉睡在了远方的山谷中。她想起他离家时的背影,那坚毅的目光和决然的步伐,仿佛还在眼前。当顾恺从战场上带回他那套已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的铠甲和头盔时,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那个时候她不是穆灵宗的宗主,而仅仅是位普通的母亲。然而,现在,那些曾经的骄傲和期待都化为了无尽的悲痛和空虚,空留下她的回忆与思念。

    “我听说狐人每百年才会诞下一个孩子,夫人在世如今已有几百年,想必膝下也有几个儿女,为何只对邓晏将军一人如此在意?”谢炎涅不客气地说道,他对儿女情长之事并无兴趣。

    “唉........”夫人叹了口气,眼神更添一丝落寞,语气更是悲哀,“谢炎涅,你还年轻,你甚至没有孩子,你不会懂的......不会懂的......”

    “——”谢炎涅本想继续追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离门最近的顾恺赶紧循声而去,只见一个宫女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顾恺点点头,重新又回到夫人身边,担心地说道:“夫人,巨室门的人来了。”

    谢炎涅心中一惊,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正准备询问夫人,夫人却只是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又对着火光叹道:“罢罢罢,乱七八糟的事一起来了。晏儿,母亲事务繁忙,须走了,改日我们母子再聊聊吧。你在那边要多多保重!”说罢,轻轻朝着火盆里吹了口气,吹得那火盆里本就烧得快差不多的灰烬飘向空中,随风散去。

    “我们走吧。”夫人不舍地看了空中飞散的灰烬最后一眼,随后带着顾恺和谢炎涅离开了庭院。

    天应2年9月25日,神都城天机阁客室

    尽管室内的照明还算亮堂,但伊维稷还是总觉得隐约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天机阁是朝廷观测天象的地方,故室内装饰也多有一些壁画屏风之类,上面尽是些天体星辰之类。是那些天球在看着底下人的缘故吗?还是真的有人此刻正躲在暗处偷听他们的谈话?伊维稷看了看与自己同来的侯殿,发现他此刻正盯着坐在对面的御史中丞阎展谷看。今天这场会面对在场的人来说十分重要,它将决定某个朝廷上大人物的命运,房间里一时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来了么?”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屏风后面响起,把伊维稷和侯殿吓得不轻。刚才他们分明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她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校尉伊维稷,司徒侯殿,御史中丞阎展谷见过闭月夫人。”三个人向屏风后行了个礼,齐声答道。

    “嗯。”女人短短地应了一句,随后说道:“敢劳三位大人驾临,小女子不胜惶恐。恕奴家是个妇道人家,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您等想好了么?”

    伊维稷闻言,郑重地说道:“我等皆已商议完毕,故敢来此报与夫人。”

    “哦?是吗?可否给奴家说说你们的计划?”女人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挑逗,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好好戏一戏平时这些高高在上的公卿。

    伊维稷与侯殿互相使了使眼色。侯殿站了起来,朝其余三人拜了拜,正式说道:“当今太宰宁纫飞扬跋扈,危害朝廷,已是众所周知。自他掌权以来,目无皇室,擅自专权,大肆屠杀异己,原来的天氓几乎被屠杀殆尽,下一步目标几乎可以肯定是我巨室门人——”

    话还没说完,夫人便打断了他:“这些废话就别说了吧,看样子您等俱是为了自保,并非是忠于皇室而来此的。如此说来和以前的天氓,当今的宁纫又有何区别?”

    “你!”伊维稷坐直了身体,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说话如此不客气,不禁有些愠怒。

    “别说了,维稷。”侯殿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继续说道:“即使如此,宁纫的存在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威胁,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这可不一定,不过奴家不关心这类问题,您继续说吧。”女人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却带着一种古怪的威压。

    “好。关于宁纫这个人,我等都认为必诛之而后快,因此派出了许多人手实施刺杀,皆无人生还。”

    “是因为那个蛮子的缘故吧。”一直不说话的阎展谷拢着袖子开口了。

    “嗯,我们认为,如果要杀死宁纫,必须绕过那个虎妖。”侯殿点点头。

    “奴家那个费听虎逾日夜守候在宁纫左右,出则同车,入则同席,谈何绕过?”

    “这就是我等来寻求夫人帮助的原因了。”

    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火光仍然无声无息地摇曳着。每个人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伴随着偶尔的衣物摩擦声,使得室内的氛围更加紧张。伊维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他和侯殿都在期待夫人的回答。至于阎展谷,他依然拢着袖子安静地坐在对面,犹如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你等决定几时动手?”半晌后,夫人终于给出了她的回答。

    “近来宁纫屡次在朝廷议事时提出迁都之事,我等想,不如趁他在路上之时.......”侯殿暗示道。

    “那你等可有详细筹划?”夫人问出了这一关键性的问题,引得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以为夫人既然答应了应该自有办法。

    “诸位不必担心,小人有一计。近来小人闻得尚方将要献给皇帝几件珍宝,不如......”阎展谷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了跳,随后慢慢说出了他的计划。

    伊维稷和侯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御史中丞,虽说在今天的会议上他是作为朝中公卿的代表,但从他在他们对面坐下给他们的感觉就一直很奇怪,他离他们太远了,仿佛今天发生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如今他又突然提出了如此大胆的计划,让人觉得此人并不简单。

    “二位觉得如何?”夫人又习惯性地侧身靠在了几案上,她对这场会议的兴趣已经快被消磨殆尽了。

    “这......我等倒无意义,只是恐怕夫人到时身处险境,不好脱身啊。”侯殿与伊维稷互相使了个颜色,然后恭敬地拜了拜夫人。

    “呵呵,看来奴家让人小瞧了啊.......”屏风后响起了一阵戏谑的笑声。

    “我等不敢,只是此计太过冒险.....”

    话音未落,夫人直接打断了她,有些不耐烦:“既然要杀宁纫这样的人,不用点儿非常手段如何能行?奴家一女儿身,颇知你们男人心思,依奴家看,此计可行,但不知事成之后,本宗有何好处?”

    两人对视一眼,都难掩眼神中的惊喜之情。根据他们之前调查的信息来看,夫人答应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不成功的。

    “如果刺杀成功,我巨室门会将穆灵宗视为绝对的盟友,朝廷之内大小事务皆会为贵宗打开大门。”两人同时说道。

    “呵呵,奴家说笑的,大人们还认真了”夫人呵呵笑了起来,“奴家不需要如此特权,就当我宗权表对大朔的忠诚罢了。”

    话音刚落,现场的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紧。不需要特权?权表忠诚?鬼才会信这屏风后的老怪物的话!伊维稷心里明白巨室门可能已经欠下了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加倍偿还。他调查过以前穆灵宗的事迹,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只有穆灵宗主动接触别人,却从来没有人主动接触穆灵宗。但现在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况且现在朝中局势已经快把他们巨室门逼到绝境。因此他和侯殿也只能满怀感激地拜谢了夫人,与对面的阎展谷一起起身离开。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决定问一个私人问题,边回头开口道:“夫人,有一事伊维稷还不明。”

    “说吧。”

    “半个多月前我听说有8个天氓来寻求您的庇护,但几天之后有7个人依然被人斩首在刑场,这是怎么回事,剩下的那一个人在哪儿?”

    出人意料的是,屏风后的人对此保持了沉默。伊维稷隔着屏风,又等了一刻钟,发现依然无声应答。他以为夫人走了,这才踏出室外,扬长而去。

    “夫人?”

    屏风后传来一阵响动,一直在夫人后面偷听的谢炎涅在听到来人都走完后闪了出来。此刻他看了看夫人,发现她正用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一副疲倦的样子。

    “夫人?”伊校尉说的是真的吗?”谢炎涅追问道。

    “是真的,我把那七个人都供出去了。”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隐约能够看见两行泪痕。

    “为什么?”

    “他们害死过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