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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命

    天应2年9月14日,神都城。

    “好了,这是第7具尸了,使劲往下扔!”宦官朝着一旁两个长着猫头鹰脑袋的仵作喊道。

    这是今天第七具,也是最后一具尸体。“劳累了一天,总算可以收工了。”两个抬尸体的仵作不约而同地想到。他们这几天已经不知道抬了多少具这样的尸体,据说都是以前朝廷的大员,现在却被他们埋在了城外一处不知名的乱坟岗里。现在正是黄昏时候,把周围那些坟包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眼看上去十分昏暗。即使对像他们这样长期与死人打交道的人来说,也显得格外阴森。再加上已经入秋,他们身上那一层薄薄的单衣根本顶不住墓地那股交织着寒气与湿气的阴冷空气的入侵。其中抬死人脚的仵作打了个冷颤,一时手滑,只见两人抬的尸体直接从下面滑出来,像只死鱼似地趴在已经挖好的土坑旁,吓得另一个抬头的仵作一跳。

    “诈尸了!诈尸了!”

    “什么?”正在望着城墙方向的宦官闻声猛回头,看到两个仵作在死人旁边乱喊乱叫,气就不打一处来。“诈尸你姥姥!尔等想偷懒就直说!”

    被宦官这么一喝,两个仵作才重又冷静下来,仔细看了看尸体,那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他们刚抬起它时一样。

    “哼!两个没用的东西!都是鸮妖还怕死人?”

    宦官往地上淬了一口,走上前来踹了尸体一脚,尸体就“骨碌骨碌”地落下了土坑,与下面那七具尸体待在了一起。

    “你们!快把坑埋了,这地方邪门得很,弄完我们赶紧回去!”

    “是!”

    两个仵作赶紧拿起带来铁锹就铲,很快就填满了这座坟坑。完毕,宦官上去踏了一脚,确认填的紧实后,带着两个仵作踏上了回程的路。

    “张公公,刚才我们埋的是谁?”其中一个仵作凑上前来好奇地问道。这几天他看到一具一具的尸体往外送,心中不免不安。

    “我听说都是一些朝廷大员啊,张公公,是不是这样?”另一个仵作带着谄媚的笑容也凑近来,眨着鸮妖特有的大眼睛,想要从宦官口里套个虚实。

    “什么朝廷大员?那叫乱臣贼子!”被称为张公公的宦官大声喝道。“是一群窃国大盗!”

    “啊?窃国大盗?”两个仵作傻眼了,这和他们听到的版本不一样啊。

    “没错,尔等可曾听说那‘朝上十老’?”宦官接着说道,毫不避讳自己刚才的说法。

    “知道知道,那‘朝上十老’作恶多端,半年前被黎校尉诛杀,弄得满城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啊。”一个仵作回应道。

    宦官见他知道点儿皮毛,便停下脚步,眉头扬了扬,话锋一转:“那你知不知道那十老的同党如今还在朝中呢?”

    “同党?”两个仵作面面相觑,又傻眼了。不过也不奇怪,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又怎会知道朝中的事呢?

    “嗯,如今太宰正在大肆清理十老同党,他们见太师来了,一个个躲得很深。”宦官得意地说道。“但是!经过半年的调查查证,如今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太宰揪了出来。你们方才埋的那几具尸体,就是前天在市口被诛杀的奸贼。”

    “啊?”两个仵作大惊失色,毕竟当时他们也去了那天的刑场。当时处刑台上处决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喊着一样的口号,如此想来也是那十老一派的人了。

    三人说话间,不觉天色渐晚,已来到皇宫大门前,张公公见状就要与两人拜别。两个仵作拿了赏钱,唱个大喏,便转头离开,不期却撞见一个有着暗红色长发,穿了一身深红长袍,半脸戴面具的男子,带着肩膀上一只猎鹰大小的毕方径直往宫门里走去。守门的侍卫向他点头致意,引得前方的张公公回过头来,看到来人,立马笑着做了个揖。

    “谢太常,这么晚了还来宫里啊?”

    “见过张公公,部里有要事,特召鄙人此时进宫。”男人不冷不热地回礼,肩上的毕方鸟则低了低头,喉咙里发出一些怪声,也不知是在唱喏还是嗤笑。

    “谢太常辛苦了——可是为太宰迁都之事?”张公公突然凑上前来悄声说道。他知道这个人是太宰的近人,因此想套套近乎,打听点儿消息。

    “张公公多虑了,天机阁之事恕鄙人无可奉告。”男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如果没有什么事,鄙人先行一步。”说完,便䟕步往宫内走去。只有他肩上的毕方鸟眯起眼睛转头看了宦官一眼,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失败。

    “哼!怪人怪鸟,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瑟!”张公公骂了一句,随后也缓步跟了上去。

    随着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宫内的墙壁上渐渐被镌刻上了月色的痕迹。飞檐上精致的狻猊雕刻在暗夜中若隐若现,继续他们已经执行了三百年的守卫任务。偶尔会有一两只夜鸟从它们头上掠过屋顶,其鸣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为大朔深宫增添几分幽深与神秘。谢炎涅在宫内左转右转,终于转过了最后一道廊柱,看到了天机阁那醒目的地表——被四条龙托起的浑天仪。此刻天机阁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伴随着沉稳的钟声,仿佛能洗涤心灵。星辰点点,如同被精心打磨的宝石镶嵌在夜幕之上,与宫中的灯火相互辉映。当然,来者无心赏玩此处美景,便径直穿入院门,进入天机阁内。然而天机阁内的建筑结构复杂而精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棂,将室内的一切映照得若隐若现,让人不禁心生敬畏。偶尔有宫女或太监匆匆走过,他们的忙碌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瘦长。

    “大人!”正当谢炎涅站在门口,仔细寻找自己的目标时,目标倒是先发现了他。这是一个宦官,戴顶孚帽,穿身天机阁特有的红黑长袍制服,正微微曲着身呼唤他。看谢炎涅走过来后,才恭敬地行了个礼。“夫人等候多时了。”

    “嗯。”谢炎涅点点头,随后便被宦官引入门内,在走过蜿蜒曲折的门廊,爬上两层阁楼后,最终穿过了一个刻画着四象的拱门后,终于来到天机阁主室。

    主室的装潢与外室不同。实际上,整个天机阁7个房间的排布完全按照北斗七星的位置来设计,宦官带谢炎涅到的内室正是处于中间天权星的位置。两人走入室内,谢炎涅肩上的毕方马上左右张望起来。主室看上去很大,足以容纳数十人。两边都排列着整整齐齐的几案,可见平时阁员们在此办公议事。当然,这些毕方鸟都没兴趣,此刻它的的眼神正紧紧盯着隐藏在墙上壁龛中的一个朱雀像,心里浮出一丝恐惧。室内两边像这样的什物还有很多,大都整齐摆列在室内两边的壁龛上用于装饰。而在室内的尽头,还陈放了两部屏风——一部上绘着大朔山水,一部上画着九天星辰——将中间台上的云台几案围起来,遮挡了两边的视线,也挡住了一小部分后面墙上的罗宇壁画。

    如谢炎涅所料,那位置上早已坐了一个人,侧躺在席上,用手撑着脑袋,似乎疲惫不堪。

    “顾凯,你下去吧。”一阵轻柔的女声在室内响起,谢炎涅回头看了那宦官一眼,只见他拢着袖子,恭敬地说了一声“是”,随后便悄然而退。

    “回来了么?事情如何了?”坐在席上的人慢慢坐了起来。这下谢炎涅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可惜此人样貌不可胡说,前朝早有仰慕者赋诗:

    玉骨冰肌,天然标度非凡艳。雪花香泛。疑是瑶台验。

    月下风前,绰约仙姿欠。情无掩。暗传芳占。只恐貂蝉厌。

    尽管早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但每次谢炎涅看到她时,春心都不免萌动。每到这个时候他肩上的那只毕方都会笑得前合后仰,然后“呼哧哧”地往他侧脸上喷一口热气,让他回过神来。

    “嗯,鄙人已探明部分消息,依约前来汇报。”谢炎涅终于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重新恢复了平时那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既然如此,冢虎,出来吧!”女人轻轻呼唤了一声,一个人影便从身后的巨型壁画下闪出,站在了屏风旁边,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谢炎涅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他不喜欢这个人,一副狼顾像,穿一身靛青长袍却赤着膀子,披着了身灰色披风,让人觉得十分阴险。

    “噢,原来是‘阴火’回来了,多日不见,可有消息?”被称为“冢虎”的青年盯着谢炎涅,想要从他的眼神中探出点儿什么,却没想到被他肩上的毕方回瞪了一眼。它也不喜欢这个青年。

    “闲话就留到之后再谈吧。谢炎涅,坐下说吧。”台上的女人坐直了身子,从昏暗的烛光中露出了那一对竖长的狐狸耳朵,以及身后若隐若现的尾巴。

    “嗯!既然两位大人都在,我就直说了。”谢炎涅恭敬地找了个席位坐了下来。“前日太宰招我议事,的确表明了有迁都之意。”

    “迁都?巨室门那边知道么?”谢炎涅的话引起了青年的兴趣。

    “不清楚,现在他们元气大伤,黎拓裴又离开了神都,应该不知。”

    “说得太绝了吧,别忘了伊维稷还在朝内,他们随时都能掌握一手信息。”女人反驳道。“他们之前还派人来找过我。”

    “寻求您的帮助,做什么?”谢炎涅第一次感到惊讶,虽然他已加入这个自称“穆灵宗”的组织已经几年了,但他明白这个组织的运行一直都相当隐秘,其存在基本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巨室门没你想的那么傻,‘阴火’。”青年见他一脸震惊的样子,忍不住想要点醒他。“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且一直都有往来,只不过我们从未形成任何稳定关系。”

    “不过这次他们似乎遇上真正的麻烦了。”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副怜悯的神情。“可怜啊,刚送走了天氓的‘十老会’,又来了个宁纫,说起来,这可是他们自己造的孽啊。”

    谢炎涅低头不语,他知道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巨室门乃大朔朝廷内的一大派系,其门人势力之大之广,说是扎根在大朔命脉处也不为过。然而却与另一大派系天氓不合,两者长期以来党争不断,几十年来从幕后斗到台前,终于在半年前撕破了脸皮,大打出手,不管是芝麻小官还是皇亲贵胄都无法避免卷入其中。最后巨室门终于以首领重伤的巨大代价消灭了天氓“十老会”,却意外让国舅康縻也丧了命。不过在全程观战的穆灵宗看来,两者完全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因为在那之后,之前在回州平定亚人叛乱的刺史宁纫被紧急召回,两者都想将其用作自己的爪牙攻伐对方,却发现自己完全掌握不了宁纫。在他发现双方打得两败俱伤后便立刻出手,以雷霆手段控制了朝廷,如今在朝廷上飞扬跋扈,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还恩将仇报,大肆捕杀天氓人士,弄得一时间人心惶惶。

    想到这里,谢炎涅想明白了一些事,于是开口说道:“他们是想要先下手为强?”

    “嗯,连之前操纵皇帝的天氓都被宁纫杀得作鸟兽散,谁能保证他们巨室门不会是下一个天氓?”正在观赏旁边壁龛里字画的冢虎回过头来。“狗急跳墙啊,但要想扳倒宁纫,单靠如今的巨室门一个派系是不够的。”

    “所以他们决定拉上我们?穆灵宗不是对这种朝廷党争没兴趣吗?”谢炎涅回道。

    “是没兴趣,但是........”女人星眸微眨,慵懒地说道。“我有些乏了。”

    “什么意思?”

    “夫人的意思是,她累了,想移居幕后了。”冢虎上前半开玩笑地解释道。

    “移居幕后?”谢炎涅有些疑惑,他不知道这个眼前的女宗主在打什么算盘,心里更是完全没底。

    “嗯——冢虎,大朔已有多少年了?”女人看向青年。

    “自任在云开国已有353年。”

    “呵呵,如此说来,自我出故国已有快200年了。”女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山水屏风,心中思绪万千。多少年没有回去?她已记不清了。这几天她总是梦见涂山的山影,梦见山脚下的青丘城,梦见他们对她发出的召唤,呼唤每一个狐人的归宿。

    “毕方!毕方!”站在谢炎涅肩头的毕方大叫起来,它很不喜欢这里静穆的氛围,更别提那只它总是能看到的朱雀像。

    “啊,抱歉,我有些出神了。”女人从愁绪中回过神来,把身子坐直了一些,重又说起:“我告诉巨室门,我们会考虑他们的提议,但不作出任何承诺。”

    “呵,夫人倒是留了不少余地。”谢炎涅冷笑了一声。“那也就是说,我还需要继续去探消息了?”

    “是这样没错,但不是去探朝廷的消息,而是震雷卷的消息。”

    震雷卷!谢炎涅的心脏彻底被雷劈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这个任务会落在自己身上。

    “震雷卷的下落不是您在调查吗?怎会交给我?”

    “你没听到夫人刚才说的话吗?”冢虎一口讽刺语气。“既然夫人想要移居幕后,有些东西自然就要放手交给别人来做。”

    “是因为我有离火卷吧。”谢炎涅无视了同事的挖苦,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嗯,既然震雷卷和离火卷同为封神八卷,都是那位封神者留下的东西,想必之间定有些联系。”

    封神八卷!只要是知道这八件法宝的人都会发疯般地追求他们,传说单单得到一卷便可让人得到无穷的力量与智慧,甚至还有人认为若让八卷同现于世即可让神代重新降临,重回那个凡人封神的时代。谢炎涅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了关于封神八卷的种种传说,他手上掌握了其中之一的离火卷,在之前的经历中已经体验到了它的恐怖威力。而关于他们正在调查的震雷卷,除了知道它是八卷中威力最强的一卷外,谢炎涅对它知之甚少。

    “那震雷卷的下落有眉目了吗?”谢炎涅吞了吞口水,好奇地问道。

    “我已往全国各处派遣了密探,经过这几个月的调查逐渐拼凑出了一件事。”

    “什么?”

    “你应该知道6年前的天师之乱吧?”

    对于谢炎涅来说,女人的声音犹如刀割。他当然知道那次叛乱,如果没有那件事,他谢家........

    “呵呵,‘震雷震雷,甲子轮回;一人得道,鸡犬俱飞。’”一边的冢虎再次从壁龛上摆放的什物上回过神来,看到谢炎涅的脸色越来越不正常,于是接过话。“夫人就别往他伤口上撒盐了,还是由老朽来说吧。我们发现自从那次叛乱之后,一个叫岳清儒的天氓和他的门徒带走了被回收的震雷卷,并且遭到了天氓本部的追杀。”

    “追杀?”

    “嗯,我的密探循着线索追查了下去,最后追到了廪君国的渝庆城,但却一无所获。”台上的女人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震雷卷失去了踪迹?线索断了?”尽管得知了这些信息,谢炎涅觉得事情依然扑朔迷离。

    “没错,但是也不全对。”女人顿了顿。“线索还是有的,我们查到了一个叫鹤筑的本地人,他在岳清儒门徒和天氓杀手到达渝庆城后从城内失踪了。”

    “城内失踪的人这么多,就这神都城内天天都还要失踪几个人,您怎么肯定他就与震雷卷有关?”

    “如果我说他是最后与那个门徒同行的人,连带着天氓杀手一起消失了呢?”女人冷冷地说道。

    “!”谢炎涅第二次感到震惊,没想到这位宗主竟然会查得这么深,他不禁想到这女人到底还掌握着多少秘密。

    “有人看到他与天氓一同离开了当地的茶馆,却没有回来。密探查到了他的祖籍,不是渝庆城本地人,而是来自东边的云安城。”

    “那他的家人呢?”

    “这正是我觉得可疑的地方。他的家人在他失踪后报告过官府,但官府却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给了他们一点儿抚恤金。之后他们便搬回祖籍了。”女人摆弄着领子上的绒毛,自顾自地说道。“如今我已命令在渝庆城待命的人星夜赶往云安城调查,估计几周之内就会有消息。”

    “那天氓方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震雷卷消失?”谢炎涅隐约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

    “他们如今自身都难保,还有闲心去管那震雷卷。”女人丹唇微起,呵呵笑道。“顺带一提,这正是我从巨室门送来的天氓档案中发现的,这样说来他们似乎对于合作还有些诚意。”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唯有周围的烛台荧荧闪烁。

    “既如此说夫人对这些事知根知底,似乎并不需要我再添乱。”谢炎涅冷冷地说了一句。

    “鸭子还没到手呢。”女人提醒道。“虽然有些线索,但自那次叛乱之后,整件事的全部面貌还缺少几块拼图,我需要你继续调查。”

    “那朝廷的事怎么办?”

    “‘阴火’不必担心,此处劳神费力之事交给老朽即可。”冢虎的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

    看着两人犀利地目光,谢炎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能不屈服:“好吧,那我应该从何处开始?”

    “天师之乱的中心——颍均县。”女人满意地点点头。“另外,我建议你最好去兰台一趟。”

    “怎么?”谢炎涅横眉一扬。

    “秘典院向你发出了邀请,请务必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