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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鹤伯陵从扶云梯上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将他的背影映在台阶上,将他的身体折成了几段,拖得很长很长。鹤伯陵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高处处若隐若现的书院牌坊,除此之外在台阶上看不到任何人。也对,虽然这是云安城里的主干道之一,但平时除了去后山的人会走以外,还会有多少人呢?鹤伯陵想到这里,便回过头,继续走上回家的路,终于在残阳最后没入山岭之前看到了自家大门。他在门前敲了敲,震得木门咚咚响,门里边随即传来仆人的回应声,于是他退后一步,耐心等待仆人来给自己开门,中间想了想自己上次回家是几时了?不过最终也没有想出答案来。随着“吱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从中间探出一个脑袋来。

    “谁呀?”

    “齐姐,是我,鹤伯陵。”

    “鹤少爷?您回来了啦?”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母亲,能先让我进屋吗?”

    “请进,请进。”

    在仆人的接应下,鹤伯陵再次回到了这个他熟悉的家。虽然里面只是一个不大的庭院,但里面种植的各色花木和翠竹也别有情趣,从踏进家门便可闻到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而这都是他的母亲——鹤夫人亲手侍弄的。

    “齐姐,我母亲呢?”鹤伯陵回头询问正在关门的齐姐。

    “你母亲在厢房呢,要我陪你去吗?”

    “不了,我自己去找她吧——现在应该快到晚膳时间了吧?”

    “没错,您要留下来吃饭吗?”

    “当然,就跟往常一样,不过要多加点儿米饭。”说完,鹤伯陵便自顾自地往厢房走去。

    鹤夫人此刻正靠在几案上观看一部通俗小说,正看到精彩之处,思绪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于是便应了一声,房门被慢慢打开。当看到来者是自己多日不见的儿子时,鹤夫人情不自禁地放下书本,坐直了身子,脸上一片惊喜。

    “母亲,儿子回来看您了。”鹤伯陵对着母亲拜了拜。

    “陵儿回来啦?好久都没回家了。”鹤夫人从坐垫上站了起来,朝着儿子走去。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跟随禅罗山人学习,深感世间万物万法均可钻研,一心沉迷,不想就此怠慢了母亲,还望母亲原谅。”自从父亲失踪后,面对母亲,鹤伯陵一直毕恭毕敬,即使当初进入禅罗书院,他也依旧征询了母亲的意见,更何况现在母子二人多日不见,鹤伯陵对母亲的爱戴只有增无减。

    “既是求学又何来怠慢之说?回来就好,嗯...........”鹤夫人仔细端详着儿子的面孔,上次见面已是半年以前,现在他已经16岁了,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虽然终究是男孩儿,但已经隐隐有了些男人的影子,不过这些特征在鹤伯陵身上显现得并不明显,依然还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样。他的胡子都还没成气候呢!

    “不错,不错,看来你在禅罗书院过的很好。”在确定儿子的身体并无大碍之后,鹤夫人终于放下心来,朝着儿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面对母亲的关心,鹤伯陵显得相当适应:“嗯,师父对孩儿很好,孩儿并无什么抱怨之处。倒是不知母亲近来过得如何?”

    “还好.........”

    如往常一样,母子二人每隔半年的见面依然是从互相寒暄开始,从当初鹤伯陵被师父带着去禅罗书院,第一次被师父放归回家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山上求学了三年时间,鹤伯陵已经渐渐生出一副书生气质来,举手投足间文质彬彬的,似乎每次归家都不一样,时常引得鹤夫人心中惊讶。现在鹤伯陵照旧与她坐下来面对面地谈话,却让她觉得自己在和一个近乎陌生人对坐,一时有些恍惚。

    在说了会儿闲话后,鹤伯陵渐渐提起了此次回家的目的:“母亲,孩儿此次回家后,想要再次见到母亲,可能要在很久之后了..........”

    “陵儿,这是为何?”鹤夫人第一次听到儿子要离开自己这么久,一抹忧色爬上眉头。

    “母亲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前天功课结束后,师父留下我和白智兄,告诉我们有要事相托。”鹤伯陵见母亲有些担心,连忙说道。“后来师父领我们到了书房,交给了我们一人一份信封,说这两封信事关重大,希望我们亲自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往别处,不得有误,要求我们做好准备,待时出发。我见事发突然,师父说话时神色又极为严肃,便知这件事肯定极为重要,不便多问。于是我便趁着半年之期回来特地跟母亲做个告别。”

    鹤夫人听了这些事,心里虽有些震惊,但还是强作精神,拉着儿子的手,眉上忧虑之色依然未退:“陵儿,既是山人要求,想必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不知你送的信要送往何处的?”

    “颍钧县。”

    “颍钧县?那是何处?”鹤夫人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

    “师父给了我几幅地图,上面记载了㻬琈洲的各个地方。颍钧县在大朔东北方的英州,距云安城二千三百多里,似乎是个小地方。”鹤伯陵认真地解释道。

    “英州?在朔国?这么远?把信交给驿站的人不行吗?”鹤夫人这下坐不住了,不由得凑近儿子,脸上满是担忧。“我听说现在朔国全国正闹民变,十分动荡,你要怎么去到朔国呢?”

    “这..........师父只说这些信事关重大,必须由信得过的人亲自送达,不能交给外人,至于其他的事........”面对母亲的诘问,鹤伯陵无言以对,这些问题他原来根本没有想过,只是一心想要完成师父即将交给他的任务。

    “此行实在太危险了,我不愿让你去。”见到儿子沉默地低下头,鹤夫人再次轻轻握住他的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鹤夫人不舍地说道。

    “母亲..........”鹤伯陵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隐约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年幼的他因为做错事被父亲体罚,过后母亲给他讲道理、安慰他也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时屋外传来了仆人的呼唤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啊,想是晚膳已准备妥当了,母亲且在此等候,孩儿先去将餐食端来。刚才所说之事容之后再谈吧。”说完,鹤伯陵便要起身,却没想到一封信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引得二人略感诧异。

    “这是?”

    “啊,我差点忘了,这是师父托我转交给您的信。”鹤伯陵拍了拍脑袋,将信件捡了起来交给母亲。“师父说我回家之后应将此物交予母亲,但刚才回家急着问候母亲了,故遗忘了,现在请母亲拆开看看吧,我先去帮齐姐把晚膳端来。”

    鹤伯陵在母亲半信半疑的目光中离开了。不过,鹤夫人依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信,看到信中开头飘逸劲健的字迹便知此信一定是禅罗山人的笔迹。禅罗山人就是鹤伯陵口中的师父,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教书先生,当初他看中了鹤伯陵的资质,半真诚半强行地邀请鹤伯陵进入他的书院,在他门下学习各种知识。鹤夫人拗不过这老道师三番五次的盛情邀请,只好同意,只是要自己的儿子每半年下山回家一次。不过总体说来,禅罗山人的名声在云安城一带不算响亮,但只要听说过他的人都是有口皆碑,因此鹤夫人才放心地将儿子交给他,禅罗山人也成了鹤家的朋友,现在老先生特地写信与她,想必定有要事。

    等鹤伯陵和仆人把晚膳端进卧室的时候,鹤夫人已经看完信了,此刻正望着窗外庭院发神。

    “母亲?”鹤伯陵见母亲担忧地望着窗外,试探性地呼唤了下母亲。

    “啊,陵儿?”鹤夫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你回来了,坐下吧。”

    “是,母亲。”

    鹤伯陵将晚膳端上桌子,和仆人一起在鹤夫人面前坐下。鹤家虽然家风严格,但自从鹤家家主失踪后,其家庭氛围略略和缓,对于家庭成员的日常礼仪要求也放松了不少,再加上鹤夫人生性温良笃厚,现在就连仆人也可以同主人一同饮食起居了。

    “母亲,师父的信里说了些什么?”鹤伯陵看着母亲桌边已经打开了的信,心里充满了好奇。

    “是关于你去朔国的事,等会儿再跟你说吧,维栩也听听吧。”

    “什么?少爷要去朔国?这也太远了吧?”齐惊呼道。她在鹤家已经服务了3年,鹤夫人把她当自己的朋友看待,今年已是25了,不过听说从来没有踏出过云安城周边区域一步,因此当她听到自家少主人要去遥远的朔国的时候,内心震惊不已。

    “这是师父的意思。”鹤伯陵解释道。

    “师父?可是........”

    “好啦,这件事我们吃完饭再细细商量吧,陵儿,维栩,记得吃饭的时候不许什么吗?”鹤夫人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

    “是,进餐时不许说话.......”主仆二人听话地低下了头,乖乖地吃起晚膳来。

    鹤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也下箸开始吃起饭菜来。尽管没有鹤家家主在的鹤家整体氛围很轻松,但以前留下的一些规矩也总是时不时地被她提起,尤其是当自己儿子在家的时候。因为鹤夫人认为没有父亲培养规训的孩子总是不能成人的,所以她一直都以一种严格的家规督促儿子,以免他误入岐路。而当儿子渐渐长大之后,鹤夫人则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恰好这时禅罗山人出现了,因此从此处说来,她将自家儿子交给老先生也未免没有私心,毕竟在这个世界,一位单亲母亲要想培养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总是十分辛苦的。

    三人很快吃完了晚膳,这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冷瑟的秋风吹得庭院里的翠竹“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鹤伯陵和齐维栩清洗完餐具后,赶紧回到厢房把门关上,点上灯烛,重新坐回鹤夫人面前。灯影将三人的影子照得影影绰绰,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屋子里透着一股凉气,不过没人在意,因为接下来他们要讨论的事情实在重要得紧。

    “母亲,师父的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鹤伯陵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再次向母亲发问。

    面对询问,鹤夫人看着儿子一脸期待的表情,稍稍叹了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信里的内容说来话长,大意是山人让我不要担心他此次交给你的任务。他告诉我关于你临行前的准备一切都已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只是最后还要得到我这个做母亲的首肯,他才能放心地让你出去。”

    “那母亲的意思是?”鹤伯陵正襟危坐,等待着母亲的回答。

    “...........”

    屋里陷入一阵沉默,三个人低着头对坐着,桌上闪烁的烛火和墙上的挂灯略略驱散了侵入屋内的初秋寒气,但却驱散不了鹤夫人心头萦绕不去的担忧,即便山人亲自写信前来安慰她,但要她儿子秘密前往朔国——且不说在通过国境时会不会被边防军队拦截,就算能顺利通过国境,到了朔国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如何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完成山人交给他的任务呢?况且前阵子她听说前年朔国皇帝驾崩,国内各地民变四起,几年前更有一位能召雷引电的天师现世,其麾下军队朔国朝廷根本不能压制,甚至有倾国之忧。如此乱世,怎可让自己的独子涉足!一想到这些,鹤夫人又显得忧心忡忡起来,半晌没有说话。

    “夫人?”常年伴随在鹤夫人身边的齐维栩率先发觉了鹤夫人的心情,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啊?”鹤夫人从自己浓重的愁绪中回过神来。

    “母亲,您没事吧?”看到母亲异样的表现,鹤伯陵很担心,想要凑近一些,齐维栩却用眼神示意他坐下,于是只得作罢。

    “没什么,只是有些心事罢了........”鹤夫人故作轻松地说道,但脸上微皱的眉头却没逃过鹤伯陵的眼睛,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母亲一旦遇上什么拿不定主意的烦心事就会皱眉,而眼下母亲无疑是对自己将要离去之事感到烦恼。

    “如果母亲不想让孩儿去的话,孩儿可以不......”鹤伯陵猜到了母亲的心思。

    “陵儿,我们回云安城有几时了?”

    鹤伯陵的话还没说完,鹤夫人便打断了他,说了这样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母亲:“自我们从渝庆城回来,已有快四年了。母亲为何问这个?”

    “都快四年了啊........时间过的太快了,转眼间你都16岁了.......”鹤夫人独自感叹道。

    鹤伯陵很疑惑为什么母亲突然提起这个,便悄悄瞥了母亲身边的齐维栩一眼,齐维栩只向他露出一抹很难察觉的微笑,似乎她已经懂得鹤夫人的话中之意,但这只让鹤伯陵更加困惑,只得低头继续听母亲说话。

    “陵儿,我只问你一事,你自己想去么?”

    “这........孩儿不敢隐瞒母亲,如情况允许,孩儿愿意前往,一则不辱师父使命,二则儿子也想见见世面,回来后好做番事业回报母亲”鹤伯陵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唉.......陵儿,你大了,母亲知道终究还是留不住你的,就算这次你因为我的缘故不去,恐怕之后的某个时间你也会暂时离开我吧?”鹤夫人听了儿子的回答,长叹了一声。“罢了,你就去吧,母亲只嘱咐你一件事:在出行期间务必照顾好自己,虽然山人在信中告诉我许多工作已准备妥当,但还是务必要提高警惕,一定要注意安全。”

    得到了母亲的首肯,鹤伯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很快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阶下,郑重地跪下朝母亲拜了一拜。

    “谢母亲应允,孩儿定不负母亲和师父所望,完成任务即刻归家。”

    “好了好了,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再小的鸟儿翅膀硬了还是会飞走的”见到儿子如此严肃地拜谢自己,鹤夫人心中五味参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次既然回来了,在临行前就多住几日吧,我前几日得了几匹上好的布匹,正好给你做一套旅行的服装。”

    “多谢母亲。”

    “好了,天色也晚了,你就暂去休息吧,我有些话要嘱咐下维栩”。

    “嗯,母亲也早些安寝,孩子暂且告退。”

    鹤伯陵朝着母亲再拜,随后轻轻地踏出厢房卧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留下鹤夫人与齐维栩在屋内,开始显得有些冷清,不过由于灯烛长期的燃烧,屋内已渐渐不再寒冷,屋外隐约传来各种昆虫的鸣叫,恐怕再多一段时日,这院内连虫鸣声也听不见了。鹤夫人看着窗外儿子房间的方向,仿佛是在对身边的仆人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陵儿此次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啊?”鹤夫人疲惫地望着窗外自己最爱的一株金盏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齐维栩看到自己的主人如此忧愁苦闷,心中也有些担心,只得找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安慰她:“夫人稍安勿躁,少爷在山人门下学习了3年,想必学到了不少东西,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相信少爷一定会在旅途中大有收获的。”

    “唉,但愿如此吧,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安归来。”鹤夫人又将视线转回屋内,垂眼看着不远处即将燃尽的油灯。“时间不早了,把灯熄了吧。趁这几天他还在家,你协助我做几件适合旅行的衣裳,再准备三个月的干粮,去吧。”

    说完,鹤夫人便撑着头卧下休息了,齐维栩则应了一声,随后悄悄地掐灭了所剩无几的灯烛,退出了昏暗的房间,只留下了被月光照耀得一片暮色,卧在床上的鹤夫人,仿佛一尊刚被塑好的菩萨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