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成明
吴歉到家的时侯，已经快十一点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这个公寓装修还挺精致，走的是法式轻奢凤，到处都是细长条和白金相间色，据说安娜看过照片后非常满意，因为她说《蓄势待发的妹妹》节目组后期会安排拍每个人的居家一天视频，这个房子正好入镜，与她们想要打造的吴歉审美高级人设非常符合。
吴歉对这些都不感冒，她换鞋之后直奔冰箱，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饱肚子的，一看冰箱可真是干净又卫生，因为什么都没有。小杨之前在安娜的授意下偷偷扔过一次冰箱里面的小蛋糕和面包，扔了之后小女生惴惴不安，生怕吴歉对她发火。
那次吴歉没什么反应，小女生还觉得吴歉也没传说中那么难相处，直到半个小时前。
半个小时前，在车里的吴歉和安娜开了个视频会议，小杨也被安娜拉了进去，吴歉要求开除小杨、更换助理，安娜寸步不让，只让她宽容点对待小年轻的错误，公司也不止吴歉一个艺人，不可能对吴歉百依百顺。吴歉也觉得她这点说得有道理，于是退了一步，要求不要助理，她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日常的工作。
安娜拒绝得更快，直言让她服从公司安排。
很奇怪，吴歉并没有大吵大闹，或者言语激动，客观上连神色都没有太大变化，小杨却很明显能感受到她在发火，她看着那副冷脸都有点害怕，抽抽嗒嗒地哭了出来，支吾着想跟吴歉解释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安娜径直打断了抽泣的小杨，反而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陈阅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吴歉直接挂断了电话。
随后她发到群里一句话：我需要重新考虑下我们的经纪合约，小杨明天不用来。
安娜的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她直接拉黑了，反而给她认识的一位律师打了个电话，让律师帮忙看下合同，如果现在自己撕毁合同会有多大代价。
冰箱里啥东西也找不到，吴歉狠狠关上冰箱门，对这个审美高级的小公寓全是厌恶，干脆直接拿起钥匙开车回到了那个农村自建房。
“小姑娘，你回来啦？”吴歉正在掏钥匙开门的时侯，听到了邻居家奶奶的声音。
她住进来的第二年，架不住邻居那一家的热情，终于跟他们算是熟悉了点。
此刻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拄着个拐，弓着背看向她。
“嗯，奶奶，这么晚还没睡？”吴歉随口问道，加快了手上动作。
“我孙子还没回来，我等她呢，她现在加班，加班好啊，多赚点钱，那什么你能不能……”老太太那双昏黄的眼睛看向她的车，欲言又止。
“赚钱好呀，我先进去了，晚安。”吴歉已经开好了门，没有接老太太话茬，说完就进去了。
不过才一两个月没住人，自建房里就布满了灰尘，吴歉一开门甚至都能闻到那股霉味，不过她也不嫌弃，直奔房间而去，换上了个新被套，打开所有窗户，看着那没有天花板的大白吊顶，倍感安心。
正准备沉沉睡去的时侯，门被砸了。
“小姑娘！小姑娘！”是邻居老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慌，砸门的响声在深夜听着更是吓人。
“别敲了！”吴歉一惊，赶紧爬了起来，果然一开门，就看到老太太满脸慌乱，举着手还准备拍门。
“怎么了？”她问道。
“我孙女，我孙女还没回来。”
吴歉回头一看时间，正好12点40分。
她知道老太太一家也是苦命人，老太太的独生子，多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儿媳南下打工后便一去不回，也断了联系，留下老夫妻两人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孩生活。孙女高考完那个夏天，爷爷为了赚孩子大学学费，顶着高温和高龄在工地上搬砖，结果被活生生热死了，工地上赔了几万块，村里几个从不联系的表侄子这个时侯站出来了，说老爷子一生太苦、要好好办一场丧事风光送走，老太太把那些人全骂赶了回去，然后以最简单的方式送走了丈夫。
孙女大学毕业后就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因为老太太身体越发不好、而且跟村里人也相处不好，孙女干脆把老太太也接到了上海，两人租了吴歉家后面的那栋自建房顶楼，相依为命。
底层人看到底层人，往往很难产生疼惜，只会从比较中获得一种隐秘的安慰——你看，至少我比他们还好点。
老太太第一次见到吴歉的时侯，就是这样的心态，而吴歉同样也是这样的心态。
她问道：“那你打她电话了吗？”
老太太差点哭了出来，一双老手颤颤巍巍的举在空中：“打，打不通。”
“肯定出去跟朋友聚餐了。”
“不会，不会，她不出去吃的。”老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肯定，肯定出事了，我下午眼皮一直跳，她爸走的那天，也，也是这样。”
吴歉虽然很难跟人共情，但她终究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过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只能重复说着：“别哭啊，哭有什么用？”
“啊啊啊我苦命呀，苦命啊！”老太太哭得更惨了。
“别哭了。”吴歉扶着门把手，果断说道，“我换个衣服，你跟我一起去地铁站的方向看看，找不到人我们就去报警。”
老太太忙不迭点点头，一双皱巴巴的老手很快抹去了全部眼泪。
两人开到一半，就看到了背着个黑色书包的女孩，低着头正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
即使是远郊，即使是村里，上海的夜晚也是如此明亮，路灯照得年轻人身上似乎毫无倦色，即使她的头已经快勾到了地上。
“明明！你急死我了！”老太太恨不得把头伸了出来，对着孙女成明的方向大喊。
吴歉一踩油门，车子便停在了成明旁边。
成明一脸诧异，问道：“奶奶你怎么来了？”
“快快快、快上车，姐姐今天送我们回去啊，谢谢姐姐呀。”老太太赶紧招呼着孙女，成明一脸懵圈拉开了车门。
她上车后对着吴歉说道：“麻烦你了啊小姐姐。”
“没事。”吴歉没有多问，调转了个方向回家，加快速度。
祖孙两人在后座聊了起来。
“明明，你怎么这么晚呀？”
“工作上的事情，加班，”孙女问她，“我微信给你说了呀，你是不是又没看手机。”
“我看到了，可是怎么加班这么久啊？我打你手机又打不通。”
“有个事情比较麻烦，老板总是找我，我手机开了免打扰。唉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工作上的事情。”
“那你怎么在走呢？”
“公交早没了，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走回去算了。”
“哎呀你不要省这点钱啊，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成明很明显有点不好意思，她瞥了眼前座，吴歉正聚精会神侧头看着村口的小道，成明回道：“哪有什么坏人，到家了，别说了奶奶。”
“谢谢你呀，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下车后，成明拉了拉书包，对着吴歉一脸抱歉。
“没事，”吴歉难得笑笑，关上了车门，“我晚上也睡得晚。”
“那我点了夜宵，一起来点？”
奶奶恢复了一贯的热情，也不管吴歉说什么，直接把人往她家的方向拉去。
顶楼异常闷热，层高不够所以格外逼仄，小房间里放了两张单人床，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个露台。外卖很快就到了，奶奶一到家就去睡了，只剩吴歉两人并排坐在露台前面的小台阶上，吃着那些尚还冒着热气的烧烤。
吴歉确实早就饿了，但是她已经很长时间连晚饭都不敢吃了，而面前摆着的可是在地沟油里炸过的劣质肉串、过期火腿、大份量碳水，还淋了一层厚厚的辣椒油和高热量酱料。
她咽了口口水。
“你，你不吃呀？”成明先拿了一串，询问道。
“不吃，我工作需要瘦点。。”吴歉抿抿嘴，决定忍住。
“你都这么瘦了还减肥呀？”成明诧异道，“你是干哪行的呀？你们老板真黑心啊。”
吴歉扯了个笑容：“是呀，真黑心。”
夜空中星星如此明亮，夜风也十分清凉，成明心里却全是苦涩，她真的很需要来个人倾诉，即使这个人是之前偶尔几次见到都非常冷漠的陌生人。
“你说人生怎么这么难呀。”成明放下手里的牛肉串，嘴角已经有了红油，深深叹了口气。
吴歉耸耸肩，没有回复。
“我很努力的，小学时侯，我老师跟我说，读书一定会改变我的命运，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我白天读、晚上读，十几年从未放松过。结果现在毕业了，工作工作找不到，男朋友男朋友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老板恨不得我24小时都奉献给公司，今天都11点了，我老板还在钉钉上跟我说，说小成啊，你把那个方案再改改，甲方说做得太浮夸了，不着急啊，明天9点前给我就行。”
“9点，9点！他妈的老板认数吗？！知道人不睡觉会死的吗？！”
“要是真每个月能给我个几万我也认了。但是，但是老板给我的那点钱，那点钱离在我老家，一个十八线小城市买个房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更别说留在上海了。不瞒你说，你今天也是赶巧了，我平常从不点外卖。”“呵呵，太贵了。”
吴歉侧头看去，成明明明没喝酒，却似乎有了醉意。
“最他妈可笑的是，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我赶公交，我赶地铁，我上班，我被甲方骂，我被老板催，我做着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工作，说了不怕你笑话，我本科学的是新闻，我还去大媒体实习过，我也是有新闻理想的，大学时侯的人生目标就是改变世界。”
“结果现实就是，我不舍得点外卖，不舍得打车，不舍得买衣服。谁都不喜欢我，我明明对每个人都很热心的，我也很活泼的，我很开朗的，他们却背后偷偷叫我傻大明。”
“像你这样多好啊，长得那么漂亮，就算你平时对谁都摆着一幅臭脸，别人都还都上赶着捧你。你还有钱，还买得起车，还可以自己住一个大房子。”
“而我，我什么都没有。”
成明闭上了眼，把头埋在膝盖上，靠在那个小小的围栏上，就那么缩成小小的一团，整个人颤抖了起来。
成年人连哭，都是如此压抑的。
吴歉很想说些什么，也许可以说说她的那些往事，也许可以说说她即将要掏空所有积蓄，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和安娜解约，即将要赔付高额违约金，也许可以说说明天一定会更好这种废话。
但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片刻，吴歉缓缓开口：“我以前认识一个人，”
成明转了转头，一张已经哭红的脸蛋对着她。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才华横溢的人，也是最单纯善良的人。他应该出身在一个很富贵的人家，应该在家里备受宠爱，不过他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什么，但是这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就像穷酸一样。我刚开始认识他的时侯，特别嫉妒他，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家庭，嫉妒他的纯真。后来偶然又遇到了他的姐姐，我连嫉妒都嫉妒不出来了，笑颜如花、明眸皓齿、白璧无瑕，这些所有的你能想象到的那些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她真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她甚至比我朋友还吸引人，因为她身上有着那种无忧无虑的气质，”
“有一次在一起聊天，我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都是人，为什么你和你姐姐抓了一手好牌，而我却是这个鬼样子的？那天我真的只是好奇地问他，但是他一听到这话，自己先哭了起来，他说对不起，他说我受苦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何幸运能够拥有那么多。哈哈哈，我还记得他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就跟你现在这样，鼻尖红红的，像个小屁孩。”
“又过了几天，他找了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认真跟我说，说上次的问题，他已经想到了答案，分享给我，希望对我有帮助。他说，人肯定生而不同，长相、身体、智力、原生家庭、经济条件、甚至运气都有所不同，个体对愉悦、幸福、压抑、痛苦这些情绪的感受能力也是不同的。而人生愉悦、痛苦的体验都很难量化比较。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如果发生在他的身上，那么他肯定是会崩溃的；小孩子在盛夏的中午吃到一根冰棒的快乐，未必就弱于长大后得到一辆好车或者一栋豪宅。在人生而不同的这么个大前提下，人很容易去比较、很容易去抱怨，但是真的不必，真的不必，我在我生命的每个瞬间，珍惜到的那些愉悦，感受到的那些平静，才是生命最宝贵的财富。”
“他还跟我说了一段诗词，就是那首非常有名的，高中还背过，”吴歉轻轻一笑，她仰起头，任夜风划过她那白皙的脸庞，她也轻轻闭上了眼，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两个女生同时轻轻开口，成明擦去了脸上所有的眼泪，随后两人轻轻相视一笑。
房间里空空荡荡，这个公寓装修还挺精致，走的是法式轻奢凤，到处都是细长条和白金相间色，据说安娜看过照片后非常满意，因为她说《蓄势待发的妹妹》节目组后期会安排拍每个人的居家一天视频，这个房子正好入镜，与她们想要打造的吴歉审美高级人设非常符合。
吴歉对这些都不感冒，她换鞋之后直奔冰箱，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饱肚子的，一看冰箱可真是干净又卫生，因为什么都没有。小杨之前在安娜的授意下偷偷扔过一次冰箱里面的小蛋糕和面包，扔了之后小女生惴惴不安，生怕吴歉对她发火。
那次吴歉没什么反应，小女生还觉得吴歉也没传说中那么难相处，直到半个小时前。
半个小时前，在车里的吴歉和安娜开了个视频会议，小杨也被安娜拉了进去，吴歉要求开除小杨、更换助理，安娜寸步不让，只让她宽容点对待小年轻的错误，公司也不止吴歉一个艺人，不可能对吴歉百依百顺。吴歉也觉得她这点说得有道理，于是退了一步，要求不要助理，她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日常的工作。
安娜拒绝得更快，直言让她服从公司安排。
很奇怪，吴歉并没有大吵大闹，或者言语激动，客观上连神色都没有太大变化，小杨却很明显能感受到她在发火，她看着那副冷脸都有点害怕，抽抽嗒嗒地哭了出来，支吾着想跟吴歉解释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安娜径直打断了抽泣的小杨，反而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陈阅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吴歉直接挂断了电话。
随后她发到群里一句话：我需要重新考虑下我们的经纪合约，小杨明天不用来。
安娜的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她直接拉黑了，反而给她认识的一位律师打了个电话，让律师帮忙看下合同，如果现在自己撕毁合同会有多大代价。
冰箱里啥东西也找不到，吴歉狠狠关上冰箱门，对这个审美高级的小公寓全是厌恶，干脆直接拿起钥匙开车回到了那个农村自建房。
“小姑娘，你回来啦？”吴歉正在掏钥匙开门的时侯，听到了邻居家奶奶的声音。
她住进来的第二年，架不住邻居那一家的热情，终于跟他们算是熟悉了点。
此刻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拄着个拐，弓着背看向她。
“嗯，奶奶，这么晚还没睡？”吴歉随口问道，加快了手上动作。
“我孙子还没回来，我等她呢，她现在加班，加班好啊，多赚点钱，那什么你能不能……”老太太那双昏黄的眼睛看向她的车，欲言又止。
“赚钱好呀，我先进去了，晚安。”吴歉已经开好了门，没有接老太太话茬，说完就进去了。
不过才一两个月没住人，自建房里就布满了灰尘，吴歉一开门甚至都能闻到那股霉味，不过她也不嫌弃，直奔房间而去，换上了个新被套，打开所有窗户，看着那没有天花板的大白吊顶，倍感安心。
正准备沉沉睡去的时侯，门被砸了。
“小姑娘！小姑娘！”是邻居老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慌，砸门的响声在深夜听着更是吓人。
“别敲了！”吴歉一惊，赶紧爬了起来，果然一开门，就看到老太太满脸慌乱，举着手还准备拍门。
“怎么了？”她问道。
“我孙女，我孙女还没回来。”
吴歉回头一看时间，正好12点40分。
她知道老太太一家也是苦命人，老太太的独生子，多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儿媳南下打工后便一去不回，也断了联系，留下老夫妻两人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孩生活。孙女高考完那个夏天，爷爷为了赚孩子大学学费，顶着高温和高龄在工地上搬砖，结果被活生生热死了，工地上赔了几万块，村里几个从不联系的表侄子这个时侯站出来了，说老爷子一生太苦、要好好办一场丧事风光送走，老太太把那些人全骂赶了回去，然后以最简单的方式送走了丈夫。
孙女大学毕业后就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因为老太太身体越发不好、而且跟村里人也相处不好，孙女干脆把老太太也接到了上海，两人租了吴歉家后面的那栋自建房顶楼，相依为命。
底层人看到底层人，往往很难产生疼惜，只会从比较中获得一种隐秘的安慰——你看，至少我比他们还好点。
老太太第一次见到吴歉的时侯，就是这样的心态，而吴歉同样也是这样的心态。
她问道：“那你打她电话了吗？”
老太太差点哭了出来，一双老手颤颤巍巍的举在空中：“打，打不通。”
“肯定出去跟朋友聚餐了。”
“不会，不会，她不出去吃的。”老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肯定，肯定出事了，我下午眼皮一直跳，她爸走的那天，也，也是这样。”
吴歉虽然很难跟人共情，但她终究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过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只能重复说着：“别哭啊，哭有什么用？”
“啊啊啊我苦命呀，苦命啊！”老太太哭得更惨了。
“别哭了。”吴歉扶着门把手，果断说道，“我换个衣服，你跟我一起去地铁站的方向看看，找不到人我们就去报警。”
老太太忙不迭点点头，一双皱巴巴的老手很快抹去了全部眼泪。
两人开到一半，就看到了背着个黑色书包的女孩，低着头正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
即使是远郊，即使是村里，上海的夜晚也是如此明亮，路灯照得年轻人身上似乎毫无倦色，即使她的头已经快勾到了地上。
“明明！你急死我了！”老太太恨不得把头伸了出来，对着孙女成明的方向大喊。
吴歉一踩油门，车子便停在了成明旁边。
成明一脸诧异，问道：“奶奶你怎么来了？”
“快快快、快上车，姐姐今天送我们回去啊，谢谢姐姐呀。”老太太赶紧招呼着孙女，成明一脸懵圈拉开了车门。
她上车后对着吴歉说道：“麻烦你了啊小姐姐。”
“没事。”吴歉没有多问，调转了个方向回家，加快速度。
祖孙两人在后座聊了起来。
“明明，你怎么这么晚呀？”
“工作上的事情，加班，”孙女问她，“我微信给你说了呀，你是不是又没看手机。”
“我看到了，可是怎么加班这么久啊？我打你手机又打不通。”
“有个事情比较麻烦，老板总是找我，我手机开了免打扰。唉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工作上的事情。”
“那你怎么在走呢？”
“公交早没了，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走回去算了。”
“哎呀你不要省这点钱啊，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成明很明显有点不好意思，她瞥了眼前座，吴歉正聚精会神侧头看着村口的小道，成明回道：“哪有什么坏人，到家了，别说了奶奶。”
“谢谢你呀，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下车后，成明拉了拉书包，对着吴歉一脸抱歉。
“没事，”吴歉难得笑笑，关上了车门，“我晚上也睡得晚。”
“那我点了夜宵，一起来点？”
奶奶恢复了一贯的热情，也不管吴歉说什么，直接把人往她家的方向拉去。
顶楼异常闷热，层高不够所以格外逼仄，小房间里放了两张单人床，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个露台。外卖很快就到了，奶奶一到家就去睡了，只剩吴歉两人并排坐在露台前面的小台阶上，吃着那些尚还冒着热气的烧烤。
吴歉确实早就饿了，但是她已经很长时间连晚饭都不敢吃了，而面前摆着的可是在地沟油里炸过的劣质肉串、过期火腿、大份量碳水，还淋了一层厚厚的辣椒油和高热量酱料。
她咽了口口水。
“你，你不吃呀？”成明先拿了一串，询问道。
“不吃，我工作需要瘦点。。”吴歉抿抿嘴，决定忍住。
“你都这么瘦了还减肥呀？”成明诧异道，“你是干哪行的呀？你们老板真黑心啊。”
吴歉扯了个笑容：“是呀，真黑心。”
夜空中星星如此明亮，夜风也十分清凉，成明心里却全是苦涩，她真的很需要来个人倾诉，即使这个人是之前偶尔几次见到都非常冷漠的陌生人。
“你说人生怎么这么难呀。”成明放下手里的牛肉串，嘴角已经有了红油，深深叹了口气。
吴歉耸耸肩，没有回复。
“我很努力的，小学时侯，我老师跟我说，读书一定会改变我的命运，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我白天读、晚上读，十几年从未放松过。结果现在毕业了，工作工作找不到，男朋友男朋友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老板恨不得我24小时都奉献给公司，今天都11点了，我老板还在钉钉上跟我说，说小成啊，你把那个方案再改改，甲方说做得太浮夸了，不着急啊，明天9点前给我就行。”
“9点，9点！他妈的老板认数吗？！知道人不睡觉会死的吗？！”
“要是真每个月能给我个几万我也认了。但是，但是老板给我的那点钱，那点钱离在我老家，一个十八线小城市买个房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更别说留在上海了。不瞒你说，你今天也是赶巧了，我平常从不点外卖。”“呵呵，太贵了。”
吴歉侧头看去，成明明明没喝酒，却似乎有了醉意。
“最他妈可笑的是，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我赶公交，我赶地铁，我上班，我被甲方骂，我被老板催，我做着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工作，说了不怕你笑话，我本科学的是新闻，我还去大媒体实习过，我也是有新闻理想的，大学时侯的人生目标就是改变世界。”
“结果现实就是，我不舍得点外卖，不舍得打车，不舍得买衣服。谁都不喜欢我，我明明对每个人都很热心的，我也很活泼的，我很开朗的，他们却背后偷偷叫我傻大明。”
“像你这样多好啊，长得那么漂亮，就算你平时对谁都摆着一幅臭脸，别人都还都上赶着捧你。你还有钱，还买得起车，还可以自己住一个大房子。”
“而我，我什么都没有。”
成明闭上了眼，把头埋在膝盖上，靠在那个小小的围栏上，就那么缩成小小的一团，整个人颤抖了起来。
成年人连哭，都是如此压抑的。
吴歉很想说些什么，也许可以说说她的那些往事，也许可以说说她即将要掏空所有积蓄，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和安娜解约，即将要赔付高额违约金，也许可以说说明天一定会更好这种废话。
但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片刻，吴歉缓缓开口：“我以前认识一个人，”
成明转了转头，一张已经哭红的脸蛋对着她。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才华横溢的人，也是最单纯善良的人。他应该出身在一个很富贵的人家，应该在家里备受宠爱，不过他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什么，但是这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就像穷酸一样。我刚开始认识他的时侯，特别嫉妒他，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家庭，嫉妒他的纯真。后来偶然又遇到了他的姐姐，我连嫉妒都嫉妒不出来了，笑颜如花、明眸皓齿、白璧无瑕，这些所有的你能想象到的那些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她真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她甚至比我朋友还吸引人，因为她身上有着那种无忧无虑的气质，”
“有一次在一起聊天，我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都是人，为什么你和你姐姐抓了一手好牌，而我却是这个鬼样子的？那天我真的只是好奇地问他，但是他一听到这话，自己先哭了起来，他说对不起，他说我受苦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何幸运能够拥有那么多。哈哈哈，我还记得他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就跟你现在这样，鼻尖红红的，像个小屁孩。”
“又过了几天，他找了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认真跟我说，说上次的问题，他已经想到了答案，分享给我，希望对我有帮助。他说，人肯定生而不同，长相、身体、智力、原生家庭、经济条件、甚至运气都有所不同，个体对愉悦、幸福、压抑、痛苦这些情绪的感受能力也是不同的。而人生愉悦、痛苦的体验都很难量化比较。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如果发生在他的身上，那么他肯定是会崩溃的；小孩子在盛夏的中午吃到一根冰棒的快乐，未必就弱于长大后得到一辆好车或者一栋豪宅。在人生而不同的这么个大前提下，人很容易去比较、很容易去抱怨，但是真的不必，真的不必，我在我生命的每个瞬间，珍惜到的那些愉悦，感受到的那些平静，才是生命最宝贵的财富。”
“他还跟我说了一段诗词，就是那首非常有名的，高中还背过，”吴歉轻轻一笑，她仰起头，任夜风划过她那白皙的脸庞，她也轻轻闭上了眼，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两个女生同时轻轻开口，成明擦去了脸上所有的眼泪，随后两人轻轻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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