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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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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幸

    丘泽以前没有城市,全是一个个方圆几十里地的落,汕,潦......泽人一系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100余系合一小落。南北卷分别有几十万落。我们落里泥泞崎岖,迷雾笼罩,种满了流油果,莲荳,茜瓜。莲荳果腹,茜瓜产蜜,流油果催奶。

    在这片土地上,我老老带领全家苦干200年,攒下不少产业,又诞下10多个女儿,替女儿们养了20多个孙子。她的一些话语我至今都记得:

    “幸儿呀,老老干了一辈子农活儿,直到七八年前,都还在下田酿酪,忙起来可以几天不休息,现在不行喽,总是打瞌睡,一天少说也有十多觉,唉,我的日头没多久啦,没准哪一天就醒不来喽,哈哈哈哈哈,其实这样才最好,咱们泽人到最后,这么睡过去就是最好的…不过,幸儿,我一定会把你给裹出来再走,把你给裹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泽人自古都是庄稼汉,自酿蜜酪和医术是每个家系的必备技能。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老老的记因里也明明白白,曾老老在50里外的一个洼,给别人当了一辈子请工,后来老老带着几个大大来到咱们这个落,租了别人的几十荒地,全家苦干40年,生地变成了熟田,慢慢赎了地,也开出了自己的土窑。老老总结说:

    “只要没病没灾,勤快人40年就能发家。”

    这个落常年无灾,咱们一系上下都没病,也勤快,只有三大大不愿侍弄田土,还在外边胡说:

    “咱家原是老肥泽,在曾老老手里家道没落了,现在只剩下几十田,还不够塞牙缝的,所以得出来闯荡。”

    所以四大大最不待见三大大,说她是个天生的波泽。大伙都觉得波泽是坏种,但三大大却不以为意:

    “要不是给禁了,我还真想当一回波泽玩玩。”

    在半人马的统治下,一千年来泽人渐渐有了其他的营生,开始充当蜜酪工,医身,理疗师,抚慰者,代孕者,洗矿工,啤酒及干红的酿造者。我老老这么说:

    “煲健师?一头半人马在肚子里,得弄坏不少骨刺吧?四蹄乱动,哪能生养小孩?酿酒师?一肚子酸水难道不把外腔泡坏?肯定比蜜酪工还死得早。代孕?把自己的记因传给不认识的外族小孩,不觉得别扭吗?搞这些名堂就叫做替代化?我宁肯一辈子侍弄庄稼......”

    可三大大就在北渡做过几年的煲健师。那几年她没有生养孩子,挣了些荧元:

    “生意很好,他们在爬进我肚里之前都萎靡不振牙关紧锁,爬出来的时候都红光满面,长吁短叹。而且干这个一点都不难,太太的话需要找准她们那几个穴位,老爷的话裹紧他胯下那根软鞭子就成。我也没啥难为情的,但就是受不了他们完事之后,再也不会拿正眼瞧你,还把你当成个沙发坐垫,擦鞋的抹布,鼻涕和烟灰都会留在你的身上,该死的半人马只是把泽人当做会说话的虫子,所以我坚决响应号召,不干这个了......”

    四大大却说,三大大并不是因为受了气自个儿不想做煲健师,而是这个行当给不占委员会取缔了。

    其实就头脸而言,泽人和半人马的区别就是多了一层皮。这层面皮实际上是外腔最薄的部分,老老却常说:

    “我这个人嘛,就用不上这张面皮!”

    三大大喜欢跟着说:

    “我也用不上这张皮!”

    四大大这时就要嗤之以鼻:

    〝算了吧,你可太用得上了!”

    三大大伶牙俐齿可不会饶输,等两个人吵了一会儿,老老嘿嘿笑了两声再开口:

    “老三说得倒没错,这张皮对她也没啥用。”

    “对呀,几姊妹里就数我最像大大咧!”

    “放屁!你要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再说那些逛话,就给我滚!”

    三大大滚出去晃荡了几年。回来没几天就赶上了老老被晾麻袋,儿孙们全都缩在离晾坝很远的丘岗石窝子里。20多口人挤在一起唉声叹气,心急如焚,相濡以沫,眼睛都望着大大大。

    大大大自打两百年前跟着老老来了落里,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成天只知道埋头干活。这会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磨磨蹭蹭地出去探听消息。但望眼欲穿七八个时辰却不见她返回,大伙只得出去寻找。几个大大连滚带爬下了丘岗,到了路口边一看,那不就是大大大吗。她脑袋萎缩,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几个老姐妹费了两个钟头把这尊石像推回了石窝子。

    “究竟咋啦,杵那儿那么久?”

    四大大浇水,亲大大按摩,三大大问过来问过去......她终于开了口:

    “......路口,遇见了.....小小小黑......她说大大.....已经没用了......已经被.....晾了麻袋......”

    “晾麻袋!唉!那几个二溜子!呜呜呜呜......”

    “唉......听说晾麻袋,每个落三个指标。”

    “就算只有一个,那也得是大大。唉,呜呜呜呜......”

    “凭什么?老肥泽们比咱们过得舒坦多了,这世道,唉!呜呜呜呜......”

    “小声点儿,别叫人听见,唉......”

    “唉,早去早了,免得活受罪。呜呜呜呜”

    这时大大大又开口了:

    “小黑......她......还说......”

    “还说了什么?快说呀。”

    “她说......她说......她说......”

    “别吓我,老大,虽然你平时话少,可还从来没见结巴过呀。”

    “她说.....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然后大大大缓慢地退到了阴影里,不再有动静。

    “别信!这二溜子吓唬人,怎么说也不可能给咱们下两个指标......”

    接下来窝子里一片沉默,连那几个成天嚷着要吃蜜酪的表姐们都住了嘴。

    几个时辰之后,大家发现蜷缩在角落里的大大大外腔冰凉,内腔僵硬,完全、永远的缩回了头颅。任凭姊妹们折腾,回天乏术。

    老老和大大大没了。家里的90熟田全被不占们占了,全家靠着以前的请工接济过活,10多进宽敞的土窑也充了公,只能挤在高岗上几所废弃多年的石窝子里。那是全落地势最高,空间最矮的石窝子,又干又冷,三大大当然待不下去。

    她没有去自己呆过的北渡,因为听说南边的再造没这么凶,干泽的荧矿又要人,就往南去。走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小孩还带走了大大大的十个儿孙和我的大姐、大姐的小孩。也就是说除了四大大的孩子,家里的大孩子都跟着她走了。后来再也没她们的消息。

    50年后我被发配到南边的荧矿,打听到好像有这么个人,说是在干泽待了没多久,吃不了那个苦就又跑了。再跑就只能跑出北泽的地界,成为流浪泽人。

    上万年来,泽人会因为饥荒、侵占或者自己犯了啥被族人驱逐,而离开丘泽,去渡地、干泽甚至冻洋,居无定所,再也不事耕种,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苟延性命,被称为流浪泽人。替时代以来,流泽们也沾了光,不再流浪,食宿无忧,回复正常。有极少一部分选择接受改造,成为鹏人。

    三大大的确有点像老老,敢说敢做,区别就是她什么都敢。所以我每当看见那些巨大的鹏人,就想,他是不是我的某一位亲人?

    三大大走了,剩下六口:亲大大,她裹着我,我二姐,四大大和她两个女儿。高岗下面是一片干燥斜坡,两个大大带着姐姐们每天在那里上上下下的侍弄,一年下来,斜坡上终于有四田长出了流油果,解决了一家人的肚皮问题还交上了公粮。四大大说:

    “咱们落的地这么肥,再怎么也不可能饿死人!”

    但第2年流油果刚刚发苗的时候,一群不占又来占了斜坡。亲大大只好带着全家人跑到我们落最远的石潦从头开始。清理潦里的浮石就用了差不多半年,最后得到薄薄的一层淤泥可供耕种。因为不占们嫌远,我们在这里捂了3年,出了7田。石潦第2年我满过10岁,亲大大不再裹我。出来不到一年我就跟她们一起下田,淤泥冰凉,石块如刀。但这里营养富集,种出来的东西倒是不错,所以在第4年上不占又来了。大大们终于醒悟,这是拿咱们当开荒队!

    要不是我太小了无法长途跋涉,我们全家都会走光。四大大曾表示要坚守故土,但这下决定跑路逃荒,还带走了两个女儿和我二姐。和三大大相反,四大大朝北面去了。100多年以后北泽改修,二姐参加了一个回乡投资考察团,在核心城找到我,讲述了到达渡地的经过。

    当时她们在边境上东躲西藏了几个月,几乎就要饿死。大表姐在高高的边境墙下面徘徊,希望找到传说中的地道,却被墙另一边扔过来的一个包裹砸中,上面写着泽人同胞救助会,打开一看除了吃的还有几张渡地颁发的过境通行证。四大大是个谨慎人,但还是领着一家人吃完了包里的东西,然后走向关口。

    “腔里似乎塞满了石头,地面似乎出现了应力异常,而那些顶着头盔的人,草草看了两眼通行证就放了行!”

    但这是第1关,到第2关还有两里路,路上仿佛抹了油,腔里石头变蜜酪。走到一半,侧面一道刺网,网外是陡坡,坡下一条河,河对岸长满了草。四大大终于笑了,对大表姐说:

    “多好的地没人种,咱们过去种!”

    大表姐瘪瘪嘴:

    “我不要再开荒。”

    “那全是熟的,拔了草捂一捂就行......”

    “你没懂我说啥,就怕捂出来,又给人占了去!”

    “小声点儿,谁再占咱们的地我和她拼命......”

    在第2道关口,一个老肥泽笑嘻嘻的对四大大说:

    “你们都是对面的?在对面做什么?”

    四大大连忙点头:

    “对面的,对面的。种田,种田。”

    “证件也是对面的?”

    “对面的,对面的。”

    老肥泽收起了笑容:

    “对面扔过来的吧?证件是真的,可渡地没有人种田,全是做买卖的。连这都不知道还来闯关......”

    一面说着,一面用长刺一戳,串起了几本通行证。

    “原路爬回第1关,接受处理!”

    闯关的罪行非同小可,哪怕对律法一窍不通,也能掂量。但关口上的头盔人一向让罪犯们自行返回,似乎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渡地没人种田?”

    “三大大在渡地呆了那么久,她是个话唠,一定说过吧。”

    “四大大没听到吧,她一向瞧不上三大大,都离得远远的。”

    “怎么处理咱们呀?晾麻袋?”

    “晾麻袋好啊,荳果蜜酪管够!”

    “莲荳生虫,蜜酪发霉!”

    “只要能吃一顿饱,管他呢。”

    “麻袋得编出来呀,编的时候就能疼得你死过去.......”

    四大大在前面哭哭啼啼,三个小孩在后面叽叽喳喳。爬回到一半,又靠近了那道刺网,她止了哭,前后左右的看,最后望着对岸。

    她突然奋力爬上刺网,将整个身体趴在网上摇晃,一面朝几个孩子大喊:

    “快!快!小小们!翻出去!”

    刺网晃晃悠悠朝外边倾斜了一些。

    “唉哟哟!再别愣着了!就踩着我爬上来——!”

    大表姐爬上了半个身体又缩回去,因为那些刺快要穿透母亲的身体。三个孩子就在刺网旁哭泣,无论四大大怎么骂都不敢再试。

    当四大大的声音渐渐微弱,一个顶着头盔的人出现了,她身材壮大,深褐皮色,头颅高扬,上面有钉耙挖过似的疤痕。头盔人对吓呆了的几个小孩不屑一顾,对四大大的惨叫充耳不闻,从容地爬上去仿佛那是一面地毯,就这么踩着四大大用力摇晃,直到刺网倒下放平。然后她跳下斜坡,把头盔摘下一扔就滚进河里,泅渡,最后消失在对岸的草丛。

    一群头盔人从关口的方向奔来。四大大最后说了一个快字就闭上了眼睛。大表姐终于领着妹妹们照葫芦画瓢地爬上去,又跳下坡。刺网慢慢回弹,大表姐望着母亲又开始发呆。两个小的拉住大表姐滚下坡去,沿着和头盔人相同的路径下水,游向对岸。

    上岸之后,几个孩子在草丛里瑟瑟发抖,呆呆的望着对岸高坡刺网上,四大大的身影。然后浓云在高岗上聚集,淹没了那些刺网。整个河谷都暗淡下来,雨水淅淅沥沥。

    “但大姐却说不是那样。她说那天没有雨,小河里稠水潺潺,山岗上浓云堆积。云的缝隙中放出了一道火光,照亮了四大大,然后四大大就消失不见了。

    而二表姐说,从坡上滚下来就一直在下雨。浪中有雨,雨中有雾,下到水里模糊一片。过河上岸,雨像河一样挂在天上,看不见对岸。游的时候水上有些声音莫名恐怖:

    ‘扑通扑通,嘶嘶嘶嘶……’

    大表姐说没有听见。但我听见了,我觉得是那些头盔人用高压枪洒过来的酸泌液,因为被刺网划破的伤口在水里十分灼痛。但二表姐认为那是稀水泌液,因为她没命地游,却觉得自己快要沉下去了。

    关于当天的情况我们争论了很多年。200年之后,三个人已经达成了一致,士兵们用的是强酸加稀释混合泌液,而当时有云有雨也有光,四大大就消失在亮光中。”

    姐姐展示了她身下褶皱里两道深深的疤痕,那是透过四大大身体的刺网,割破了她的肚皮。

    三个孩子在渡地吃了两年救济之后,救助会问她们想打工呢还是上学?她们的回答是:

    “种地。”

    渡地也是丘泽,雨水充沛,再往北走是城圈的地界,雨水更多,但已经是寒冷的盐碱地。但渡地全境商埠,粮食都靠进口。姐姐们在救助会的帮助下,成为渡地唯一的种地人。

    “地又肥又平。我们不仅吃饱了肚皮,还卖出去,种地的就咱们,不愁卖。渡地喜欢发羊癫疯,大伙儿经常被割韭菜,但也没人来打咱们的歪主意。种了40年,攒够了钱,把租种的90田和租住的土窑全部买了下来,常年请10个请工,和咱们老老当年发家没啥两样。”

    “你真准备回来投资?”

    “拿什么投?哈哈哈,就这90田!咱们100年都没扩大,也没有分家,子孙们都打发干别的去,就怕万一渡地也虫制了呢?而且,只要有点剩余,就被大姐拿去捐给了拜火教!”

    “大姐现在怎么样?”

    “大姐成了名人,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名人?我们这儿就一个核心报道。”

    “好吧,你看这……”

    姐姐掏出屏裹,调出几张照片。照片上有共同体大核心,拜火教大主教以及各地首脑,他们都搂着椅子上的一大块……果渣?达官贵人身形体量各异,椅子款式不一,所以这块果渣有各种形状。

    “她来渡地第三年入了拜火教。第10年上,北泽的甲壳车开进了渡地,离咱们的地还有二十来里的时候,我和二姐带着孩子往城圈跑,半路上却从天而降似的堵了一道高墙,以前都没有,只准半人马通过。而大表姐和我们反着走,和几个教徒一块儿去拦甲壳车.....”

    泽人向来迟钝,所以北泽的特殊武力瞬间,持续10年。泽人兵并不是不努力,但她们也需要睡觉,就算可以换班,甲壳车每行驶几里也须停车充电。就算有备用电瓶能多走几里,也得停下来修正路线,因为渡地也一样高高低低云雾缭绕,泽人视力差,光讯导航又只能覆盖几里。即使这些都克服了,但以北泽的规矩,车辆的行进线路必须事先报批审核,概莫能外。所以只能走走停停,一天最多推进10来里。

    共同体的制裁和谴责立马到位,但此外就没啥动静。其实由于北泽常常宣称攻克了火的奥秘,令北圈夜不能寐,依旧保持着全卷第一的军力,其机甲不但对泽人以一挡百,还能够单挑完爆北泽的重型甲壳。而波人和飞鹏工会握有绝对的空中优势,要教训这些抬个头都得半天的泽人兵,还不是轻而易举。然而当时的局面就是,只有一群渡地的溃军,拿着半人马赠送的武器,背靠北圈一夜之间竖起的高大边境墙,瑟瑟发抖。

    有人说北圈不想打仗是因为和北泽有秘密约定,北泽得到渡地,而矿圈永归半人马。这很有可能,矿圈这样一块飞地,要维持军事占领可不容易,何况还有横穿丘泽的荧电传输线。

    那天大街上人山人海,正在吵架。一伙人翘首以盼不占大军前来再造,一伙人要为恣由明主流血牺牲,两边几乎要打了起来。正在剑拔弩张之际,甲壳车轰轰隆隆地碾来,这下两边的人全都一哄而散。几个教友也当了缩头乌泽,只有大表姐躺到了车轮下面,还高喊:

    “从我身上过去吧!”

    甲壳车就过去了。

    满地的血,跟着车轮画了几里路。

    整个过程被一个半人马拍了下来,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卷,第三天,甲壳车队停止前进,直到多年以后撤军,都没有再进一尺,停车的那个地方能够望见三姐妹的流油果苗,地就这样保住了。

    大表姐被救活过来后,不能立起头来,全身就像风干了一样。但这身体里的血阻止过大军,因此,200年来她都在各界名流的打卡清单上。在他们以各种说辞盛赞大姐的壮举时,大姐全用一句话回答:

    “我想保住我的地。”

    她成天敲打荧石,在腔内奏出古怪的音符,在滑椅上度过了200年。

    “记得大大帮我带完女儿之后,常常唠叨,要是有几个荧石敲敲就好了。”

    “我闲的时候,也拿几个荧石敲敲,也是大姐那个调调。”

    “现在我没干重活儿了,有时也闲得发慌,但就没有你们那些荧乐记因。”

    “因为老老少裹了你两年。”

    “那二表姐呢?”

    “二表姐原来那么活泼一个人,但自从来了渡地就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种地,翻版了大大大......这次本来她也参了团。考察团出发之前开行前会,成功人士济济一堂,前排贵宾席当中有个人身躯肥硕,褐色皮肤,在一片掌声中上台。但二姐一看到她就开始恶心呕吐:

    “是她,是她。不去了,不去了......”

    那人挺直的头颅上若隐若现三道平行疤痕,在台上激情讲述倒姨创业史。我为了照顾二姐,也没听得太清楚,她大概说自己想尽了办法为北泽饥民送去了粮食,然后就发了家。

    出发那天我好说歹说,还是把二姐拉上了车。

    结果一到边境她马上喘不过气来,几乎晕倒,因为又看到了当年那座高坡,上面的刺网200多年没有变化!于是二姐坚决下车,发誓不过来了。”

    “呃,自打我去了干泽也再没有回去过。”

    “为啥?”

    “能拿到回乡签证的时候,大大早就没了.....而且我把小小弄丢了,回的话怎么面对我女儿?如果她已经成了一个不占,她又会怎么对待我?”

    “你知道吗,渡地有些词语和丘泽不同。比如流油果榨的油叫果油,奶里提的油叫奶油。可渡地非要叫做流油果果油,和乳脂奶油。”

    “哈哈哈,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

    “这是担心搞混了。渡地什么东西都有,仿造果油和奶油多得很。”

    “那北泽现在有很多话,巴不得你搞混。比如郭家,河蟹,装叉,明煮,痔油......”

    “嗨,我们那边也是谐音梗满天飞,泽人脑子慢,真是不友好。这么下去,咱们也别说话写字了.....”

    姐姐在核心城宾馆里住了三天,我每天从食堂偷偷打包饭菜出来招待她,可惜三天都是荳日。

    “不碍事儿!你能吃上饱饭我就放心了!”

    几个落共有一场,是泽人交换东西的地方。我们落出去十里就有一个场,那里还有300年前半人马建的一个蜜酪厂。四大大和姐姐们走了没多久,蜜酪厂开始招工,亲大大就进去了。她们俩似乎都打错了算盘,因为很快就彻底虫制,全落所有的田地都归了公,大伙儿统一干活,统一吃饭。

    泽人自个儿产奶和糖以喂养后代,这两样也可搅拌均匀后捂在肚子里发酵,变成膏块状的蜜酪,传统上都是泽人自产自用。400年前半人马开始吃素也吃起了蜜酪,最后蜜酪成了他们的刚需,才有了蜜酪工这个行当。和种田比起来做蜜酪显然更加轻松,但发酵过程中会产生大量酸物,所以专门干这个的话酸物将不及代谢而沉积体内,导致骨刺疏松脱落,内外腔出现慢性炎症,最后硬化失去功能。因此替时代后仿制蜜酪上市,蜜酪工就很快消失。

    母亲做了几十年的蜜酪,在100岁的年纪上就早早离世,但她这个选择让我和她都没有饿死。因为不出三年,落里的统一生产变成了统一怠工,统一吃饭就成了统一饿肚皮,最后是统一吃高龄土。而饿着肚皮还必须上缴公粮,这公粮一半都转给了蜜酪厂,蜜酪工干活儿必须吃饱,然后依靠反刍功能,所以蜜酪工的家人也就跟着沾光。

    每一次的饥荒都没有旱灾,没有虫灾,泽人们也和以往一样,准时定点下到田地里去铺开自己的身体,落里回荡着“大干快上为国家,增产增收为人民”的广播,但田里就是不出庄稼。谁知道趴在田地里的那些腔皮下有什么动静呢?老肥泽和不占委员们都恨不得大伙儿的皮肤比自己的还要白嫩,最好像透明荧石。

    从古至今泽人都是吃素,连虫子都没有吃过。改变这一切的是在北泽再造11年。我们那个落的人第1年吃光了存粮,之后开始吃起了藻竹叶,高龄土以及肥田用的废果渣......其中最受欢迎的得数流油果榨过油的果渣,又香又管饱。第2年,无论是叶、土还是渣都吃尽了,于是对各种活物下口,天上的飞虫,地上的泥虫.....出乎大家的预料,全落率先饿死的并不是三家多占,而是劳动标兵肥不占,她先是越来越细条,然后又变回了肥团,但实际上全身一汪水,再也不能动弹。她们全家一个接一个饿死,或者是吃土胀死。我心里很难受。

    第三年,常常会有一个泽人在路上越爬越慢,越爬越慢,到最后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而另一个泽人慢慢爬过来,叫一声她的名字.......不应?好,用长刺把她的皮肉划拉一片下来,然后塞自个儿的腔口里......既然叫得出名字,那也许是邻居,也许不是......

    当眼看苦脸不占也开始变成水团,我恳求亲大大:

    “把你卷回来的果糜分一点给苦脸吧。蜜酪渣也行。”

    “委员会的人成天挨家挨户转悠,谁有吃的不出几个时辰就会被她们嗅出来。现在要是分给她们,我就没法再当蜜酪工了。然后咱们也得饿死。”

    “那咱们家不会被嗅出来?”

    “告诉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卷回来的吃食有一半都分给了委员会的不占。”

    “你们厂里产的蜜酪,难道不是她们在吃吗?”

    “她们会偷一点儿,但蜜酪是老肥泽的特供。你的嘴千万管好喽,免得被晾麻袋!”

    泽人可在100岁上生子,但育望在50岁之内终结。

    “育望无形无影,只感觉到那是一种流质,在你的腔内蒸腾,就像上洋的稠水,包裹着火缓缓旋转,你将孕育一个耀眼的新生命,你的丰满将千秋万代......当然,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

    这是老老告诉我的。大概从20岁开始,育望如期而至,在温暖的天气里那流质会充盈身体,持续数时辰。但我觉得这并不仅仅是育望:

    她在体表挥发,又笼罩在我的周围,我开始变得轻盈,整个躯体成了一枚恰到好处的蜜酪,酥脆又胀满,快要粉碎未粉碎,快要流溢未流溢……我依旧能够分辨果子已经几成熟了,路上是新鲜的雨水还是泥浆,也知道是哪一种虫子在鸣叫,唯一不同的是,这惯常的一切竟如此美好。

    所以,她比育望更美,我将她命名为青春,这是一个含义模糊,随心所释的古词。

    孕育之时会有平静的欣悦,也偶有青春的快感,毕竟青春原本是孕育的前兆。反过来一个泽人如果迟迟不生养,就会感到焦躁。我们的胎儿会顺顺当当流入外腔,瓜熟蒂落的欣悦会很快掩盖内腔子宫的胀痛。而半人马盆骨狭窄,生个小孩要死要活。因此,泽人为半人马代孕曾经盛行一时。但我只生过一次小孩。

    那个年代生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得遇上吃饱了的年份,第二,你没有去什么学习营里累的直不起腰,第三得看大大的肚皮有空。我25岁那一年吃的还算够,亲大大结束了蜜酪工生涯,我瞅准时机,诞下女儿,再交给了大大。我女儿7年就出了裹养,她个头也不小,却面黄肌瘦,眼神躲躲闪闪,说话的声音和蚊子一样。只吃她老老的蜜酪,对于我做的总是面露难色,也常常被我逗得笑了起来,笑完仍旧缩回她老老身旁。

    北泽建立了全新的部门及制度,据说许多实际上有过去半人马殖民当局的影子,但毕竟有所不同。其中之一便是广聘教SOUL,兴建学堂,规定年满12岁必须结束裹养去上学校,由教SOUL取代低效芜杂的记因传承。我在学校里耐着性子学了一年,之后家里种庄稼缺人手就回去了。当我又成天趴在地里,弄的全身上下各种疼痛,就立马开始怀念那些隶史和隘国主意课程。

    泽人自古以来家传医术而无以医身,但北泽兴办医院。许多人将医身与半人马搞的理疗师混为一谈,因此也没有几个人去报名。到如今包括许多泽人在内的大部分卷地种族依然将医身与理疗师煲健师一视同仁。

    但那时我想,既然蜜酪工可以盘活全家人,那医身也肯定有搞头,于是我拿出了开荒的干劲考入医学院,苦学五年拿到全班第一的成绩,回来进入场上的医院。除了兢兢业业少说多干,无论什么上面说什么都乖乖听话,因为顶着多占的帽子呀。比如那些年北泽推行纪化繁殖,领导说:

    “并不是吃的不够才纪化,而是因为咱们泽人孕裹连得花上二十年,一胎又一胎,人一生有多少个20年?以前咱们泽人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现在有了国,大家应该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限的国家建设中去,这就是不占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就能成为纯粹的不占…”

    领导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占可以生两个,多占只能生一个,而且必须症审合格。我也不用他解释,只希望他说的是真的,自己能够成为纯粹的不占,所以一旦青春来临,“国家建设”,“不占精神”就在脑海里大字显现.......久而久之春青也不来了。

    就这样当医身,怀着成为不占的幻想,过了10多年平安日子。厄运始于领导找我的一次谈话。

    领导是一个老肥泽,的确又老又肥。我老老和肥不占也很肥壮,但老肥泽外皮灰白,腔口短小,与后者恰恰相反。因为她们极少在光天化日下活动,其外腔不捂庄稼也不酿蜜酪,只裹养自己的子孙。此外她们笑肌发达,而普通泽人多半表情木讷。

    那天领导破天荒召见我,把我夸了一通之后说:

    “给咱委员会提点宝贵意见呗。咱虚心接受。什么纪化繁殖,特殊武力瞬间,都行。”

    “哎哟领导,咱们这种人怎么敢支楞起来,没意见,建议也没。”

    领导的满面笑容瞬间消失:

    “什么叫支楞呀?这叫对再造事业的忠诚!”

    “您可饶了我呢,这么多年您说东我就东,说西我就西,忠诚的很.....”

    “那你应该了解我呀,我可没有害人之心。嗨,咱们不绕弯子了,这次上边有农业学习名额,我也没法子呀。谁叫你老老是多占,还那么出名呢?”

    “我坚决和老老划清界限。而且,苦脸不占也养过我,我身上有她一半的记因,苦脸可是根正苗红的不占......”

    领导眼珠一转,又堆积笑容,挥挥手让我走了。

    一身冷汗,心凉透底,终于明白,成为不占纯属妄念,今后都要生活在惶恐之中。但领导并没有让我惶恐太久,几天之后就又把我叫过去,嬉皮笑脸道:

    “共生平衡是啥意思?有人举报你反对北泽核心的灭虫战争。唉,妥妥的反动呦......”

    北泽宣称再造是卷地最伟大的创举,但绝非虫制。建国10年,北泽灭虫战争空前绝后,就是证明。当时卷地各族已经和虫族实现了和解,并与之广泛开展合作,但北泽核心不占委员会专门成立了突击围剿虫族总指挥部,宣称要打一场毕其功于一役的人民战争。除了调集大量的杀虫液、捕虫器,指挥部还研究借鉴历史上灭虫战争的经验,提出掏、毒、套、打、粘、堵、疲劳轰炸等综合性战术,还开展了全民射击技术培训,动用了北泽最先进的武器硫磺弹弓,打得虫子们咝咝冒烟........

    北泽上下齐参与,涌现出不少打虫高手和组织。我们同场的七个落首创“大兵团作战”,家家户户放下农活全体出动,先摆下上万草人,又不分昼夜漫山遍野地敲锣打鼓。几天的持续作战后,一只只蝗雀体力消耗殆尽,疲惫地掉落在地上,任由人们装进麻袋。大兵团作战”仅仅开展了一个月,七个落就消灭了9万多只蝗雀,远超历史上半人马的灭虫战绩。照此发展,蝗雀将作为第一种被彻底灭绝的虫族。然而人们却发现当年的粮食收成跌到了谷底。

    我的确说过灭虫战争破坏了共生平衡,还说只需要做道算术题就知道,“大兵团作战”所消耗的能量其实远远多于蝗雀吃掉的......

    “可我只在家里说过呀......”

    “哪怕你对着树洞说呢......”

    就这样,我领到了农业学习通知书,去了一千里外的农场,大山深处。干的事儿和20年前大大们在落里拓荒没什么两样,山里物产多,不够吃的时候就去找野物充饥。我年轻力壮,也还吃得消,只是没日没夜地思念:

    “大大,小小,这一老一小吃饱了没?她们找到活干没?”

    也没日没夜地怀疑:

    “大大?小小?除了她们还有谁?被威胁了?说漏嘴了?还是主动揭发?”

    7年苦役结束,回来户照上一道红圈,不能生小孩不能当医身,被安排专门为老肥泽做按摩。母亲已经满身皱纹,骨刺掉光。女儿倒是成了蜜酪工,我回来她不言不语,过了一天就搬厂里住去了。怀疑的稠水终于凝聚在了她的身边。好不容易祖孙三代一块吃饭,老人絮絮叨叨,母子相对无言,我忍不住:

    “检举揭发亲妈也不过就是个蜜酪工。”

    “当不了蜜酪工去开荒的就是我!”

    “哼,老老也是蜜酪工,她可没检举谁。”

    “今非昔比了!蜜酪工现在大伙儿都争破头。”

    “我当医身也没检举谁!”

    “你当医身是靠你自个儿吗?老老给那些不占送了多少蜜酪,你不知道?”

    我气得发抖,她爬出了门,还边走边哭:

    “呜呜呜......老老早就原谅我了.....呜呜呜”

    可她揭发的是我呀!我哭笑不得,又向母亲开火:

    “你原谅她?她眼里还有亲人有家系没有?”

    母亲的声音嘶哑微弱:

    “哼,多占的家系!唉,从小到大,再笨再丑的人都过得比她好,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收获,找工作生小孩都难啊!你得原谅......”

    “好吧,可以不提过去的事。但她现在拒我于千里之外......”

    母亲苦笑道:“因为你只给了她一个身体,其他一切全都是我给的!”

    我愣住了。母亲继续说:

    “她也有育望呀!现在她到年龄了,但我的身体太酸了,你又做按摩,咱们俩都没法帮忙养小孩,所以现在她憋的慌。唉,我干了10多年的蜜酪工,怎么洗刷腔里都还是那么酸!可实在没想到,裹养出来的孩子也是酸性体质,性格也是酸的......”

    几年后,我年近50,重新成为医身,户照上不再有红圈。那时纪化繁殖运动已接近尾声,生小孩的政策放松。女儿见我不再做按摩,就生了小孩。为了女儿的笑容,我和祖祖辈辈一样,开始裹养她的小孩,豆。

    我熄灭了最后的青春,但怀中生命和我的联通感应,比之前怀孕更胜一筹,虽然远不如青春的感觉,但也充盈着平静和欣悦。我一心一意,要除了身体之外,给豆其余的全部。

    过了两年的平静日子,北泽开始大炼荧。家家户户掘地三尺收刮荧石,集中扔到强碱池里融化成一堆废物......那些五彩的荧石啊!我又没忍住,在家里说这是瞎鸡巴搞。

    我话刚落音,就看到女儿的头微微扬起,悬了几秒钟又缩回去,就那几秒钟,我还瞥见她面皮下的眼珠旋转。也就是说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平时和女儿接触,她总是缩着头不愿和我对视。我立即忐忑不安。

    果然没过几天一群不占就来找我了,这次她们带着头盔。10天之后我得到了宣判,罪名由法官临场发挥:

    “恶毒攻击大炼荧”

    判决书上没有服刑时间,只写着发配干泽。我们落位于北泽北端,而干泽位于万里之外的南部边垂。放我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推开门却看见了女儿。

    两个人各据石窑一角,一动不动,只听见呼吸的声音。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女儿忍不住了:

    “干泽不是养孩子的地方,豆留给我吧。”

    “不。”

    “为什么?”

    “哼,恐怕得你先来说说,这一次出卖我又是为什么?”

    “谁叫你对委员会一点都不忠诚!大炼荧是国家实现跨越式发展的重大国策.....”

    “混蛋!还能说点人话不?!”

    “你真的不懂?表现好了可以翻身当不占,这是我的机会,这是家系的机会!”

    我又气得发抖,但没再争下去。只冷冷地说:

    “你也知道家系?那就听我说,你生来酸性体质,干蜜酪工,酸性加倍。你再来裹养豆,豆养出来必定酸,豆再有小孩......循环下去家系里会出现酸性记因,同时也是检举揭发的记因!总有一天你的某个子孙就会揭发你!”

    她立即泄了气,再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地哭泣。

    临行之际,母亲最后对我说:

    “每一次检举都是老肥泽派人来找她的,说不好好配合就给她症审不合格,过不了症审的话,工作、生小孩啥都别想了......你说她该怎么办?你女儿本没有害人之心,原谅她吧.....”

    也许女儿揭发我的确并非主动,也许是亲大大在护短,也许老肥泽和我女儿都没有害人之心,但我想,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是多占家系,就总有人要吃亏,那么,就都让我承受吧。

    就这样,我怀里裹着豆,踏上了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