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25年——葬友

    漂浮的小船像片叶子在摇摇摆摆，李白的心也随着一跳一跳，吴指南的病情也是起起伏伏，漂浮不定。他已经病了两个月了，昨天下了雨，因为没有太多的被子，吴指南的病又重了一步。李白把被子都给了他，自己一身单衣也差点冻得伤风。这可真的是吴指南自己要出来逛的，他说自己知道这病是治不好了，只愿游些山水。李白照例还是安慰安慰他，说什么瞎话，其实自己也明白，见过的郎中都说没见过这病，只能顺其自然了。

    自从今年遇见了那司马承祯，李白心里一阵狂喜，指南心里一阵不爽。回到家，李白挥毫写下了《大鹏遇希有鸟赋》，反正就是写了一只大鹏，屌的不行，然后遇到了一只希有鸟，然后……用21世纪的中小学生新课标语文课本中的话说，“用鲜明的对比手法，突出了大鹏的牛逼”，什么“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还有“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反正他把自己比作了那大鹏，虽是没直说，但他开头可是说了“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的。

    吴指南看了，笑他虚荣，被人夸一夸就成这样了，说不定人家遇到个人就夸夸夸呢！

    李白听了这些话，自然不爽，但又像阴天时候的太阳，刚露头就消失了，不过过一会儿又会冒出来一下，又转瞬即逝。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蛮有自信，却又不免担心。但此诗一出，反响不大，过了几个月，也就暂时忘了。每一个作家都是这样——包括一些艺术家，只要是有作品的——对自己过去的作品绝不会念念不忘，毕竟那是自己创作的，看着也仿佛水经蒸馏，味同嚼蜡矣。不过如果真的忘掉了，再拿来看，也是有些陈腐的趣味的，就像蒸馏水放久了会变酸——除非你把其放入一个密封的瓶子，而这也就相当于你念念不忘，绝不会的。

    人对将死或大病之人当然会有所怜悯，不管你们是仇人或是什么，更何况只是偶尔吵吵架的好友。就像一千零六十八年之后，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虽是被多数人所厌恶，但多少也有拥护的，而那些厌恶的人在刀落之时也多少会有怜悯——怜悯一个人活生生地死了。这事可以问问刽子手，从古至二十一世纪，从原始时的把人推下山谷，还是砍头，枪毙，尽管处决的基本都是罪大恶极的罪犯，但临了推、砍、开枪的时候，总会有一丝对生命脆弱的感叹。手刃仇人的那一刻固然很爽，却也会有这种感情。而亲友临终，更莫说是多大的痛苦了。二十世纪有位诗人道：“人的一生从自己的哭声开始，在别人的泪水里结束。”临死之时，总是伴随着或多或少的哭声——只要你是正常的死法。

    这些当然是后话，作者姑且在此议论议论。言归正传，却说这吴指南夏日不幸染病，此后一卧不起，又请李白带他游游山水，李白自然愿意，只是怕他病重。指南却说：“死哪算哪。”李白只好从命。如今船至洞庭，风景甚好，而吴指南却呻吟不断，李白摸摸他的额头，呵！若是给一千二百年之后，那体温计里的水银绝对会兴奋得不行，有42℃了——这也是后话。

    当李白又抿了口酒之后，身旁的吴指南终于憋不住了，一口突出那憋在咽下几个时辰的一口血，他想，憋下去也是个痛苦，不如一死了之，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喷出来——有时候某一时刻你的胆子特别大。也苦了那李白，刚想咽下那口酒，突然听见一口吐，喷出的血雾大部分溅到他的脸上，他的感觉只有——恶心，当然只是对血的恶心。那一刻李白的小心脏也是停跳了一下，喉咙里的酒咳得他半天喘不过气。但回头看吴指南，也就没工夫抗议了。吴指南已经闭上了眼，李白摸了摸他的胸脯，还在艰难地跳动——可能比李白刚刚那一秒跳的快——李白轻舒了一口气，但他知道他大限已至，即使再醒也只是螳臂当车，无济于事了。

    指南在两个时辰之后又醒了：“你是，天使么？”

    “胡闹！你还没死那。”

    嘴角上弯：“天使也会开玩笑。”

    “你真的没死，不过也快了——唔，现在信了吗？”

    指南软弱地抬起手，揉揉被李白捏疼了的大腿，道：

    “为何不死？我用了平生之胆吐那一口血，可还是不死。岂有此理，又要我受一回罪。”

    “你那一口血吐出，大概就好了。”

    指南挥挥手，又沉重地放了下来：“哎，我的身子我清楚，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他指了指这偏西的太阳，“我告诉你，我算是很佩服你，我之前只是看不惯你的臭架子……咳咳……”

    李白没有看到他指太阳，也没有听清他后面说的什么，当然也没有掉泪，只是感觉感觉器官一片朦胧，大脑充血——

    “你的诗写得真的不错，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去朝廷吧。为国奉献，才是正道。”

    李白本来是这么想的，“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但听了那司马承祯的一段苦心劝之后，有些踌躇——官场确实污浊，那些当官的脸上能刮下一层油，实际什么都干不好，只靠银子，攀得高位。皇上不听善谏，只懂吃喝玩乐——不过如今玄宗倒是清明，不妨一试。721年，皇上好像还把写诗当成科举法宝了，倒真合自己胃口。如今指南这么一说，又跃跃欲试了。

    李白回过神，才发现指南又昏过去了，摇摇头，发现日已偏西，喝了口酒，便躺下睡了——他们是不用吃饭的。

    指南果然有数——不过也没人夸他了——子时未到，指南一阵咳嗽，呼吸急促，一会儿，一命呜呼，李白睡得倒很香。

    天亮李白醒来，发现指南已死，倒也无多大痛苦，好像刀子新割伤了皮肤，剧烈的痛苦还未来，一帆风顺。他找了一块柳树背阴处，给指南挖坑。挖着挖着，草丛中跳出了一只猛虎，李白挑剑，与虎对视，四眸相对许久，李白两步向前，拔剑刺去，老虎未来得及鸣叫便走过了奈何桥了。

    “吴指南你能吃得？”

    李白又后悔把老虎杀死——他到了阴曹地府找指南算账怎办？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又挥挥手，继续挖。把剑插回去时，发现衣带又缓，唉……

    为伊消得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