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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烟沙

    一

    京城偏寒,三月已至,城中才逐渐回暖,各处的花草也渐渐复苏,开始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

    御花园也是如此,桃花在枝头绽放,大片大片的粉色,引得各宫的嫔妃都想来御花园赏花,只是最近无论是谁,都被侍卫拦在了御花园外。

    园外的人想进去,而园里的人想出来。

    骆玉书看着眼前的棋局,白子也好,黑子也罢,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棋盘上,任人捻起,又落下。

    今日,是他被圣上请进宫中下棋的第七日了,初日进来时,宫中的桃花才开了寥寥几朵,如今已是满园春色。

    棋盘前累起了高高的军书。

    骆玉书知晓圣上的用意,只是,真要与那人为敌么?

    二

    骆玉书本来应该是继承骆家世代的责任,成为监国的。

    骆玉书的父亲也是这样来培养他的,从小他便被严格指导,一板一眼地活着,倒也从小就像个小监国,每次见到宫中的皇子有行为不端时,总要说上几句。

    但骆玉书有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爱好,他喜看兵书,一看便入了迷,那时便也顾不上什么不规。

    皇子们深知此事,所以常常给骆玉书塞兵书,这样便可以躲过骆玉书的唠叨。

    但发现骆玉书的军事才能的人其实是老圣上,那是在某一次宫宴上,那次应该是庆祝秦将军凯旋归来,秦将军心中高兴,竟然让人搬来了沙盘,想和宴会的人玩一玩,但是在场的武将都是秦将军的手下败将,而文官根本就不擅长这种事情,一时竟无人应战。

    就在气氛达到冰点的时候,骆玉书说他想试试。

    然后,在秦将军佩服的眼光中,在大家震惊的眼神中,骆玉书赢了,赢得非常漂亮。

    后来,骆玉书就跟着秦将军南征北战,直到三年后,骆玉书大病了一场,御医说,骆玉书不像秦将军等人,他的身体经不起折腾,骆玉书才得以结束了当军师的使命,回到宫中当了太傅。

    那年,骆玉书才十八岁。

    三

    那年,夏国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嫣然公主远赴暮司国和亲;第二件,暮司国三皇子来到夏国当质子。

    还有一件,骆玉书心里的大事,他遇见了洛怀寒,暮司国三皇子带来的小侍卫。

    那时骆玉书负责给小皇子小公主们讲学,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叽叽喳喳,没有一点端庄稳重的样子,虽然监国之责已经下落到骆玉书的弟弟身上,但骆玉书还是改不了心里的习惯。

    但洛怀寒不一样,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暮司国三皇子的身边,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

    卧应该也是如弓的,骆玉书想。

    于是,骆玉书将洛怀寒招进学堂一起听课,听说洛家世代为将的时候,骆玉书还想和洛怀寒讨论兵法。

    “太傅,怀寒这辈子的任务是跟随三殿下,以后或许是要兵戎相见的。”洛怀寒站在沙盘前坚定地说。

    “我相信我们不会的。”骆玉书低下头,眼睛也对上了洛怀寒,“再说,我已经不是军师了,我只是个太傅。”

    洛怀寒还是倔强地不愿和骆玉书讨论兵法。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当一个军师。”骆玉书侧开了头,“所以我病了。”

    是了,当年骆玉书重病回朝,除了身体上的原因,更严重的是心病,无人知晓的心病。

    后来洛怀寒还是跟着骆玉书学兵法了,还认真地拜了骆玉书为师,洛怀寒说,这是洛家的家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即使在战场上相遇,洛怀寒也会保师父一命。

    骆玉书听完笑了,他说,即使我们真的在战场上相见,我也不会输给你。

    四

    如今,曾经那份即使很快就要实现了。

    骆玉书从马背翻身下来,烟沙裹挟着丝丝腐败的血腥味拍打在他脸上,他深深吐了几口气才堪堪将翻腾的胃平复下来。

    一只粗糙的大手稳住了骆玉书的身形,骆玉书抬起头,看到了秦将军。

    秦将军看起来老了许多了,当年是个铁血汉子,如今铁血汉子脸上也遍布沧桑了。

    “玉书辛苦了。”秦将军将骆玉书扶进了军帐,“明知道你顶不住,却还是让你来了。”

    骆玉书摆了摆手,让秦将军带他去看现在的战况,排兵布阵的情况并不算复杂,但看起来却似乎是无懈可击的。

    “还真是怀寒的用兵风格。”骆玉书看着沙盘,无奈地摇摇头,“说了他那么多遍都不改的缺点。”

    骆玉书指着一处陡峭的山坡,“秦将军你带领十万精兵从这里上去,然后绕到这里反攻。”

    “好。”

    “再给我三万精兵,我从正面去见怀寒。”骆玉书从沙盘上抬起头,望向秦将军,“届时将军不必寻找玉书与怀寒的去向,这是我与圣上达成的协议。”

    “好。”秦将军略微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答应了。

    五

    “报,将军,敌方有一支精兵往这边攻来了,但是,”探子却突然有点支吾。

    “但是什么?”洛怀寒不耐烦地说,三皇子让他来攻打夏国,是他最不想接下的任务。

    “但是领兵的,好像是个书生。”探子抬起头去窥探洛怀寒的脸色,但洛怀寒却似乎没什么惊讶的。

    “迎战。”洛怀寒戴上盔甲,拿了佩剑,信步走出帐外。

    只是,洛怀寒的心中却不像他面上表现的如此淡定,那书生,他知晓是谁,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遇上他,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洛怀寒还记得当年离开夏国前一夜所发生的事情。

    那天,三皇子一整天都在喝酒,和他在夏国结识的一切世家公子喝酒,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摇摇晃晃地被送回来。

    而洛怀寒那天是难得地没有跟在三皇子身边,他要负责三皇子回国的安全,所以一整天都在整顿。

    喝醉的三皇子坐在房间里,手上捧着下人刚送过来的醒酒汤,眼神在努力聚焦。

    “三殿下,喝了醒酒汤早些歇息吧,明日就要启程回暮司国了。”洛怀寒走进三皇子的房中说。

    三皇子却摇了摇头,眼睛望向洛怀寒,但眼神似乎还是无法聚焦。

    “表哥。”三皇子小声地叫着,是的,撇去皇族的身份,洛怀寒其实算是三皇子的表哥,“表哥真的想与我一同回去吗?”

    “三殿下如此称呼怀寒实在担当不起,况且,怀寒生来便注定是追随三殿下的,怀寒必然要与三殿下一同回去。”

    “如此么,也好,我倒是真的离不开你。”三皇子将落在洛怀寒身上的眼光挪开,“今日骆太傅与我说他想见你,他在太傅府等你。”

    洛怀寒抬起头,眼中却是惊恐,仿佛被人撞破了什么秘密。

    “去吧,我知道的,你与太傅,”三皇子停顿了许久,像是在斟酌用词,“很要好。”

    “三殿下。”洛怀寒还想说些什么。

    “去吧。”三皇子已经将醒酒汤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向床榻,“明日记得赶回来便好。”

    洛怀寒退出房间,将门轻轻合上,转身往府外走去,太傅府不算远,洛怀寒半刻钟便到了,太傅府的管家正等在门外,一见他来了,便将他引到了花园门口,留下一句太傅就在花园中便匆匆离去。

    洛怀寒从前来太傅府的次数并不少,但他从来不曾来过府中的花园,记忆中花园的门总是紧闭着,谢绝一切的访客。

    此刻的洛怀寒觉得自己应该是特别的访客,才能踏进这座花园,但心中却又开始想着,骆太傅是否曾邀请他人进入这座花园。

    但,这其实又不算一座花园。

    洛怀寒记忆中,花园应该姹紫嫣红,生机勃勃,是一处怡情的地方。

    但眼前的这座花园,与一切形容花园的形容词都不搭边,枯萎的花朵落满地,已经销蚀到辨认不出是什么花朵,光秃秃的树枝在这夏季昭示着它早就枯死,只剩这躯壳留下曾经活着的痕迹,湖中原本种的应该是荷花,如今也变成一潭死水,幸好湖中应该没有活物,不然现在必然会飘出腐臭之味。

    洛怀寒沿着隐隐能够辨认的小道往前走,一转角便看到了亭中一抹白色的身影,那身影举着酒坛,正对着月亮说着什么。

    “师父。”洛怀寒走到亭上,对着骆玉书微微施礼。

    骆玉书听到声音,回过身,将酒坛重重地放回桌子上,但眼中仍是十分清明,口齿亦不模糊,“怀寒来了啊。”

    “怀寒特来向师父辞别。”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同这园中的一切一起枯萎了一般。

    “是啊,你也要走了,来,坐吧,陪为师喝喝酒。”

    洛怀寒在骆玉书对面坐下,拿起刚刚骆玉书手中的酒,将酒倒在桌上的两只酒碗中,酒香很快便溢了出来,萦绕在洛怀寒的鼻尖,洛怀寒吸了一口气,脸上都是惊喜的神色。

    “这是玉书酒。”骆玉书拿起酒碗,眼睛看着液面微微的晃动。

    洛怀寒自然知晓这是何意,夏国有一个习俗,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其父母会帮他埋下一坛酒,直到那个孩子长大成人,遇见自己想相伴一生的人时,就可以自行将那坛酒挖出来,邀心中之人共饮。

    洛怀寒高兴得宛如一个三岁的孩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碗的时候,洛怀寒发现骆玉书也松了口气。

    “我似乎总是留不住身边的人。”骆玉书也将碗中的酒喝完了,“我当军师那些年,结交了一位顶好的朋友,他说,他极喜欢这处邸宅的花园。”骆玉书站起来,认真地看了一圈这座花园,“我们说好,等我们凯旋回朝,就将这处买下来。”骆玉书又重重地坐下,似乎一碗酒已经将他的神经麻痹了,“可是,他最后万箭穿心,死在我眼前。”

    洛怀寒脑中搜寻了一番,想起来骆玉书说的人应该是夏国的三皇子,据说夏国三皇子骁勇善战,最后是为了掩护友人而落得了一个万箭穿心的下场,没想到那故事中的友人便是骆太傅。

    “我毁了他的花园,只想听他气急败坏地骂我,可惜,我一直没听到。”骆玉书已经不胜酒力,身体一软,从石凳上滑了下来,“怀寒,其实我一直觉得,学习兵法是一个错误。”

    洛怀寒想张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只能走过来想扶起骆玉书,不料却被一扑,骆玉书身子虽然瘦弱,但是却比洛怀寒要高上许多,此刻他更是整个人罩在洛怀寒的身上。

    “怀寒,你喝了玉书酒。”骆玉书努力将身体撑起来,让自己的眼睛能够看清洛怀寒的眼神,“所以,就今晚,好不好?”

    洛怀寒看着骆玉书近在迟尺的脸,往日他是师长,是太傅,是众人眼中的莲花君子,而此刻,他的脸上染上了绯红,眼中都是动情的欲望,于是洛怀寒也沉沦了。

    六

    号角声将洛怀寒拉回战场,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来的军队,领头那袭白衣尤为显眼,随着风沙吹过,那白衣也飘扬了起来,倒是一如既往的形象,宛如一个脱俗的仙长。

    但洛怀寒现在却很想冲过去质问他为何不穿上战袍,穿得如此显眼是生怕敌军找不到瞄准的目标吗。

    骆玉书却似乎丝毫不在意,只是骑在马上,看着那吹号角的人,号角声落,他也同时抬起手,身后的精兵便冲了过来。

    洛怀寒率兵迎上,但那些精兵却似乎无意与他交手,总是防御了几下便从他身边撤开,撤着撤着,洛怀寒发现混乱的战场以他为中心点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圆。

    而骆玉书骑着马慢慢地过来,等近了些,洛怀寒才发现他在笑。

    “好久不见了怀寒。”

    “师父不曾习武,我是不会对师父动手的。”

    骆玉书却并不勒马,径直来到了洛怀寒的身边。

    “我们无须动手。”

    “师父这是何意?”

    “意在拯救天下苍生。”

    洛怀寒还疑惑着骆玉书的话,却感觉全身突然无力,意识也模糊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鼻尖瞬间充盈着让人眷恋的味道。

    “秦将军大抵也应该到了,这残局就由他来收拾吧。”骆玉书一手护住了怀中的人,调转马首,远离了这战场。

    七

    洛怀寒醒过来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伴着叽叽喳喳的鸟鸣,与他昏睡前那几个月经历的时光天差地别。

    前方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洛怀寒警惕地望向门口,想坐起来却发现仍是浑身无力,无奈只好死死盯着那微微晃动的门。

    走进来的却是骆玉书。

    也不是记忆中的骆玉书,没有仙气飘飘的白袍,不是瘦弱病态的身体,也没有郁郁寡欢的神情。

    此时站在门前的,是一个顶着骆玉书的脸,但穿着粗布衣服,长发也尽数束起,衣袖挽起的手臂沾着污泥,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的男人。

    “醒了?”他将手中提着的公鸡放下,公鸡被捆住了双脚,即使落了地也只能软趴趴地呆着,“你看,我特意去买了只鸡。”

    “师父?”洛怀寒迟疑地张了张嘴,但喉咙发干,他发出的声音沙哑至极,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先别说话,先喝水。”男人连忙走到桌子边倒了一碗水,再走到床边将洛怀寒扶起来,将水凑到他嘴边,洛怀寒也觉得喉咙极渴,就着男人的手便喝了几大口,瞬间便觉得舒畅了不少。

    “所以,你真的是师父吗?”洛怀寒喝光了碗里的水,抬起头问男人。

    男人点点头,将洛怀寒放回床上。

    “师父,你为何将我带到夏国藏起来?”

    “这里不是夏国。”骆玉书伸手将窗户打开,好让阳光温暖这个房间,“当然也不是暮司国,只是一个安乐的无名小国。”

    “无论我在哪,我都要回去,暮司国需要我,三殿下也需要我。”洛怀寒一个激动想下床,却忘了自己仍没有体力这件事,整个人从床上栽下来。

    “他们不需要你。”骆玉书走过来温柔地将洛怀寒抱回床上,又为他盖好被子,“三皇子已经当上了暮司国皇上,派出了使臣向夏国求和,夏国也有意延续多年的友好关系,使臣已经在回暮司国的路上,暮司国的七公主三个月后便到夏国和亲。”

    “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晕过去一趟......”

    “你晕了一个月。”骆玉书坐在床前,认真地看着洛怀寒,“所以,这便是为了天下苍生。”

    “师父,难道学兵法,是祸害天下苍生吗?”洛怀寒终于是接受了现实,但心中却仍有不解。

    “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兵法,是为了抵御外敌,守护国家,而不是去侵犯他国,祸害他国生命。”

    “原该是如此。”

    洛怀寒看着门外阳光下,骆玉书认真地拔掉公鸡的毛,心中觉得有什么心结也被一并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