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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阿婆死了

    一

    那天,我又梦见了小学四年级的梦,在小山岭半腰的凉亭,我看着他们低着头在流沙河艰难向前攀爬,即使用尽一生,也不可能爬到小山岭的山顶,而小山岭外有更高的山。

    一旦去工厂打工,我就会断开和道庭号的链接,我彻底失去不凡的可能性。我不接受那样的未来,于是我取消了暑期工的报名,回到了家里过暑假。我要把书写出来,过上不平凡的生活。

    妈妈说:“你就是懒,说大道理没人说得过你,但你就是懒,什么都不肯做。”

    爸爸沉默着,打扫鸡栏猪栏,厚厚的粪便堆成了山。他听人说养猪可以赚钱,就搞起了养殖,不管怎么说,也比种水稻靠谱一些。前一年,确实小赚了一些钱,于是叔叔就借他一笔钱建个大猪栏,可以多养些猪。过去的一年里,爸爸白天还会跟人去做水泥匠,他是大工,砌墙的好手,同行的水泥匠都说他是高手。他在跟人一边砌墙一边说:“当年我在高州市里的技能大赛上,是砌墙的第二名。”

    水泥匠们称赞叔叔婶婶:“这么好的叔婶很难见,肯借钱给大哥家建猪栏。”新猪栏建好后,爸爸就不跟人出去做水泥匠,在家专心养猪了。癌症晚期的他跟妈妈整天打扫猪舍、给猪看病,喂猪,兼顾家里的几亩稻田和菜地,忙得不可开交。爸爸计划一年内把修猪栏的钱还给叔叔,然后再还治病的钱:“人家说不要我还治病的钱,但我真能不还吗?得还的。”

    爸妈是极端的勤劳,而我,是极端的懒惰,我尝试写作再一次失败后,每天就窝在房间里空想,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书依旧没有写出来,看着爸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越发迷茫,他快要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到。

    二

    叔叔来找我:“我打听过了,要在职业中学考大专升本科太慢太难,你还是到普通高中参加正常高考吧。”

    我惶恐不安:“职业中学挺好的。”荒废了一个暑假后,我又觉得我行了,我准备开学后,下一个学期一定能把书写出来。但到普通高中认真学习考大学什么的,就算了吧。

    叔叔说:“只有读正式的本科出来才有前途,你哥今年专升本也考上二本了,他跟三姐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你爸就只担忧你,你不是很聪明,什么都懂一点吗?考个本科有信心吧?”

    叔叔拖着我去市教育局,让我跟公务员们聊天,说我是一心求学,前些年因为家里穷,所以辍学,如今浪子回头,请求给我一次机会,最终他们同意让我返回普通高中的普通班读高二。叔叔对我寄以厚望,而我内心越发惶恐。

    叔叔说:“学校的新宿舍还要一两个月建好,学校离我家太远,上学不方便,现在不知道让你去哪里住。”

    我说:“那我住到阿婆那去。”

    阿婆在小姑妈家帮照顾表弟表妹,小姑妈家很欢迎我来住。我惶恐不安的心在见到阿婆后,稍为安定了一些。我蹲在阿婆腿前,触碰她苍老的手。

    阿婆挥手说:“老了,算命的说我有两个大坎,七十二,八十一,我今天七十二,要能过这个坎,就能活到八十一。”

    我说:“阿婆你肯定能活到八十一,活到长命百岁。”

    阿婆摇了摇头:“我现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一身毛病,耳朵、牙齿都不堪用啦。”

    每天早上,阿婆早早起床给我们做好早餐,出门买菜,中午晚上回家的时候,她都把饭菜做好了。我吃完饭就把房门关上,想我的《梦园》和《道庭》,想到纠结之处,我就拍自已的头,郁闷地大喊大叫。

    阿婆悄声问我:“你为什么整天把门关上,还时不时喊一声?”

    我说没事,就是喊一声锻炼心肺。阿婆说:“是得好好锻炼身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你走路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我说我腿痛,脚底冷,阿婆就说带我去看医生。

    周末,七十二岁的阿婆带我去看医生,她说她身体也有点不舒服,要找那个医生开点药。

    我们先坐上了摩托车,摩托车开得很快,她满头银丝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然后我们转公交车,再步行,到了她以前听说的好医生药店那。药店门前冷清,听到有人来看病,店员才喊医生过来,医生应该是在别处做别的工作,把许久不用的听诊器从抽屉里找出来,给我跟阿婆看病,开了药。

    我吃了药片,腿果然就不痛了。

    三

    普通中学的普通班学习氛围很好,同学们大都勤奋好学,跟职业中学像是两个世界。两边的人从智商来看,并没什么区别,职业中学那些同学里,有好多都有特别厉害的能力。跟不上学习进度,大多是曾经有一段时间不认真听课,错过了知识点,等后悔想再跟上进度,已经迟了,常规的教育模式让人很难弥补错过的知识点。在《道庭号》上,星际系统应该是方便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新学习错过的知识。

    前一个多月,我特别认真听课,按时完成课后作业,同时我也在旧书摊那里把高中三年的所有教科书都买了一套,沉浸在高中的知识里。经济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基础,财富价值的本质是人民的劳动成果。《道庭号》上的人民应该按劳动成果分配财富,劳动自然包括了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天地宇宙是绝对公平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等价交换是我从小学五年级时就坚信的真理。

    一个多月后,我已经把高中教科书看了一遍了,我要做的就是把必记的知识点记下来,然后再多做习题,就能考个不错的成绩了。而我,在记忆这里卡住了。死记硬背太无聊枯燥,英语单词只记十几个,数学物理公式只记两三条,我就开始走神。最可怕的是,第二天又会把上一天记的给忘了,不得不从头开始记。这样做根本毫无意义,即使我能做到专心致志地学习,最后也不过考个二本,况且我并不能专心致志,已经看过一遍的教科书再看第二遍就乏然无味了,更何况要反复死记硬背。

    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什么办法,能让我像书里说的那些人那样,可以过目不忘?只要我能把知识点记下来,我就能发挥得很好,我的短板就是记忆了。

    四

    在又一个早晨,我到文化长廓记英语单词,这里有很多人,都在大声读英语单词,我大声读着,死记硬背到头晕脑涨还是没把英语单词记住,我决定放弃了,我不是这块料,我肯定考不上二本的,既然这样,我认真读书也肯定是没有意义的,不如继续写我的书。

    为了写《道庭》,我去书店买了《论语、大学、中庸》等四书五经,继续在论道之庭里与诸子百家论道。

    叔叔来小姑妈家看我读书读得怎么样,他看到我的《论语、大学、中庸》,被气到了:“你看这些书有什么用?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学好教科书上的知识,考个好成绩。你知道你爸病情又恶化了吗?上周刚又去做了一次化疗。”

    叔叔走后,我赶紧又把房门关上了,我害怕敲门声,我害怕有人来找我。

    我害怕叔叔,大概是四岁的时候,那天还住在旧屋,我是跟阿婆睡觉的,早上醒来,听到外面有好多人说话的声音,我揉着眼睛出门,看到有个陌生的大人正跟哥哥姐姐们快乐地聊天。哥哥说:“快来喊叔叔。”那是刚从遥远的北方读完大学回家的叔叔。我没去喊,我躺到了门后面,我害怕陌生的大人。

    我害怕爸爸,我记忆里第一个有关他的画面是四岁的除夕年夜饭时,那天这个陌生的大人在饭桌上笑得很开心,他在外面做了很久的小生意,终于能回家一趟了。而三四岁的我不敢靠近他。

    我害怕妈妈,在黑色的三年里,她无数次哀求我帮忙干农活:“哪怕是搭一把手,我们也能轻松很多。”而我就是不帮,我把自已关在房间里,任由内疚和悔恨吞噬我的心。

    五

    阿婆喊我开门,我呆了一下,才想起我不用害怕阿婆,阿婆是我唯一不用害怕的人。

    “怎么,学习不认真,被叔叔骂了?”阿婆说:“读不成书就读不成好了,你们一家人啊,就是个个都太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特别是你,眼高手低的,总想着一步登天。”

    “爸也傲?”

    “他年轻时傲得很。”阿婆叹道:“实在是家里没钱了,要不他肯定继续复读到考上大学的。你叔叔就是拼了命都要复读,暑假的时候自已去打工赚了学费回去复读。”

    阿婆给我讲了很多以前的事,她说:“不知道怎么的,我梦到了我小时候七八岁时,上山放牛,掉到坑里的事了。有个同村的人就喊我,一喊我,我就醒来了。那么久远的事也能梦到,真是奇怪。”

    阿婆煮的汤连续两三天忘记放盐了,她说:“你打个电话,喊你阿婶带你堂弟来吃个午饭喝碗汤。”

    我给婶婶打了电话,婶婶说:“现在很忙,要开会,实在抽不出身。”

    那天早上,我跟阿婆要了五块钱交资料费,阿婆说:“你别骗我钱拿去网吧机室哦。”我说没有。

    那些天我中午在学校吃饭,不回小姑妈家了,我又处于巨大的迷茫中,学习卡在死记硬背过不去,写作也写不成书。

    下午放学时我去新华书店看书,我想从书里找到前行的方向,《当下的力量》《正能量》《吸引力法则》《成功法则》《自控力》等等。

    从书店出来回小姑妈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到了楼下,表弟表妹在草地上跟人玩耍,他们见到我就跟我一起上楼准备吃晚饭,他们是等我回来吃晚饭的。小姑妈小姑丈经常加班。

    我用钥匙打开门,看到阿婆坐在沙发上,闭着眼,应该是在小憩,我边脱鞋换鞋,边说:“阿婆,我回来啦。”

    阿婆没有像平时一样回应我,她莫非睡着了?

    我走过去轻轻拍她的肩膀:“阿婆?”

    阿婆依然没有出声。

    我稍微用力拍她的肩膀:“阿婆?”

    我开始有点慌了,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的指尘凉凉的。

    我用更大的声音喊她,希望她真的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她就会睡开眼,笑着说:“回来啦?回来就开饭了。”

    但无论我怎么喊她,她都没醒来。我赶紧去打120电话,让他们开救护车过来。我又打电话给叔叔,婶婶,小姑妈姑丈,给在读大学的哥哥三姐,让他们过来。我开始哭了。

    救护车的医生和护士先到了,他们一边给阿婆打强心针,一边把她搬下沙发,放到地板上做心脏按压,一边问我是什么时候阿婆没反应的。我说我早上出门,现在才回来,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

    医生说:“早上啊,那机会不大了。”他们按压了半天,阿婆还是没反应,他们放弃了。

    叔叔他们赶过来了,人越来越多,我到房间里找我的笔记本,上面有我没写完的书和诗歌有我的《梦园》和《道庭》,我抱着笔记本,缩在角落里,阿婆死了,我唯一熟悉的不害怕的人死了,这些人都是陌生人。

    他们来问我:“阿婆是一开始就倒在地上的吗?”

    我说:“不是,一开始阿婆是坐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哥哥看到了我藏在怀里的笔记本,我赶紧用衣服把它藏得更好,不能让这个陌生的大人发现我的《迷宫》。我控制自已不去看地上的阿婆。

    叔叔叫医生再努力抢救。

    医生说:“针打了,肋骨都压断了,尽力了。可能是心脑血管的问题,更具体的要解剖过才知道。”

    我不想听这些,我要让我的记忆停留在阿婆还活着的时候,这样我就还能梦到活着的她。

    他们决定运送阿婆回老家,埋葬到爷爷的旁边。

    灵车驶出了市区,到了野外,车窗外繁星渐渐清晰起来,就像小时候我跟阿婆在楼顶所看到的星空那样,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我在心里对星空说:“阿婆死了呀,你们为什么还这么明亮?”繁星闪烁,没有回应我。

    阿婆是七十二岁,坐在沙发上,安详地走的,是喜丧,家里请全村人吃席。叔叔护送她的灵体去火化,回来抹着通红的眼睛说:“真是要砍成几块烧的。”

    我们把她埋葬在离爷爷坟墓有十几二十米的地方,靠近一个养鸭场的鱼塘。

    这里潮湿吵闹,叔叔说:“找不到更好的墓地了。都说越来越难找墓地了。”

    爷爷的坟墓旁边有一颗树,小学五年级的我骑着单车来跟爷爷聊天时,看到一行漂亮的白鹤飞来,停在那颗树上,我从来没见过真的白鹤,我想走近看仔细些,它们马上优雅地排成一行飞走了。那些白鹤飞去哪里了呀?我再也没见到过它们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遍布荆棘的荒野里浑身伤痕,艰难跋涉,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处房间亮着暖黄色的灯光,阿婆在那里等我回家。

    凌晨三点,我在小姑妈家醒来,我意识到我永远无法回家了,阿婆死了,我温热的泪湿透了衣领。我悄悄走出房门,坐到阿婆死去的沙发上,在宁静的夜晚里,我幻想阿婆并未死去。当我在外面玩到天黑时,她就在家门口等着我回家吃饭。

    我想起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我刚在语文课学了课文《咕咚》。放学回家时,我独自一人走在溪边的小路上,我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溪里,“咕咚”一声,我慌得大喊:“咕咚来了,大家快跑啊,咕咚来了!”小溪慌了,它像河伯一样活了过来,它也喊道“咕咚来了,大家快跑啊。“我跑了起来,风吹到脸上,于是我对风说:”快跑啊,咕咚来了!“风跟着我跑,它对云说:“咕咚来了,快跑啊!”云跟着我们跑,它对太阳说:“咕咚来了,快跑啊!”太阳公公于是也跟着我们一起跑。我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多,有小鹿大象,有小马过河里的小马,有《叮当猫》里的小叮当,有《七龙球》里的孙悟空,《圣斗士星矢》里的圣斗士,也有《西游记》连环画里的孙悟空,还有捡了芝麻忘了西瓜的猴子。

    我一口气跑回到了家门口,阿婆在那等着我回家,她张望我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你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慌慌张张的。”

    我安全了,我回头跟伙伴们挥手道别,伙伴们也都在路口跟我挥手道别,太阳公公下山了,晚霞映在天边,阿婆看不到他们。

    ”你在跟谁说话?“阿婆问。

    我没有告诉阿婆,那是我的秘密,那是我的梦园。

    实验中学的新宿舍建好了,我搬到了学校住,小姑妈喊我周末经常去她家吃饭,但我尽量不去,因为我得让阿婆停留在没死的记忆里。而无论我怎么努力,时空长河依然往前奔流,我什么都留不住。

    六

    学校期中试的成绩出来了,凭着前一两个月的努力,我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除了英语外,其它功课都进了前十名或十几名,最好的地理是第五名。

    班主任柏老师叮嘱我好好把英语成绩追上来,二本有希望。但我已经决定放弃学习了,即使我认真学习考上二本大学,出来找个工资不错的工作,能娶到一个好妻子,生儿育女,百年偕老那又如何,那样固然是最美好的凡人的生活了,但终究是凡人。何况我不可能有那么美好的凡人生活的,过程中肯定会有无数磨难痛苦争吵,既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选择另一个可能性。道庭号必将启航,若不能启航,也不过一死罢了,而死亡,正好我让我解脱凡人的痛苦。从小学五年级以来,我就一直活在无限的痛苦中。我把内疚、悔恨、恐惧等所有的负面情绪作为材料建起了迷宫,它们日夜噬咬着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