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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回家

    简宁远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射进亮白的光照在简宁远的脸上,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正目不转睛盯着简宁远。

    简宁远发现自己昨晚趴苏静身上就睡着了,急忙坐了起来,使劲儿抹了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他凝视着苏静说:

    “你早就醒了吗?我是不是压疼你了?对不起,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你要起来吗?我扶你起身,好不好?”

    苏静木木地机械地点点头,乖乖地任由简宁远安顿自己。

    李姐到了之后,安排苏静吃完早餐,自己也简单吃了点东西,简宁远抽空去见了一趟主治医师,和他商量苏静出院的事。

    一晃眼,苏静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简宁远一步也没有离开医院,陆宽每天会电话汇报公司的情况,他拣重点做点儿指示,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对于工作没有太多心思,一颗心完全在苏静身上,生怕自己一时照顾不到,苏静有个想不开。

    近期,看到苏静的状况基本稳定了,熊贺主治医师每天来检查,也说稳定又良好,建议可以考虑出院了。为了保险起见,简宁远还是决定认真和熊医生谈一谈,确保出院是最佳方案,他才能放心带苏静回家。

    简宁远走进熊贺医生的办公室时,熊医生正在给一名家属交代病人出院后的注意事项。简宁远退出了办公室,直到那位家属离开,他才再次进去。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请坐吧。”熊贺医生很客气地对简宁远说。

    “没关系的,您每天这么忙,我只怕给您添不必要的麻烦。”

    简宁远感觉自己似乎是第一次真正体谅别人的不容易,过去,他一直觉得每个人的不容易都是理所当然的。

    “客气啦!苏静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想知道出院之后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生理方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主要是心理方面可能真正恢复正常还有很艰难的路要走。去过精神科了吗?怎么样?”

    “去过了,马医生给开了一些药,建议三天后再去,但苏静自己不愿意去,我也不愿意强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简宁远想起了苏静躺在床上,面朝着里面,无论他怎么劝她再去见一次马医生,她都不理他的情形,有些犯难,不知如何是好。

    “了解,医病容易医心难啊!病人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她心理上很难接受,自责很深,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会拒绝就医。潜意识里想用这样的方式继续惩罚自己。这方面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不能给您太多建议,您还是去问心理专家吧,他们会给您更专业的建议。我这边没有太多要给您交代的了。”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您熊贺医生,这段时间您辛苦了!”简宁远说着,起身和熊贺医生握手道别。

    回到病房,李姐刚刚陪着苏静从洗手间出来,简宁远和李姐打了声招呼,就去给苏静办理出院手续。一切办理妥当,回到病房,李姐已经帮忙收拾好东西,简宁远的车早等在医院门口了。

    “李姐,这段时间非常感谢您,我就带着苏静回家了,再会!”

    简宁远主动伸出手和李姐握了握,表示感谢。

    李姐眼睛有些湿润,声音有些压抑,更多有些不舍地说:

    “您客气了,简总,别的病人出院我都是高高兴兴的,为他们康复开心。可苏静……”说着,她看了一眼苏静,抹着眼泪,说不下去了。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等她好了,我带着她来医院看您。”

    “嗯嗯,我知道您会照顾好她的。您是她不幸中的万幸!走吧,再会啦!”

    李姐看到陆宽已经到了,她把收拾好的行李递给了陆宽。目送着简宁远扶着苏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转身回到病房。

    简宁远带着苏静回到望湖别墅时,王莹真已经按照简宁远的意思,把给苏静住的房间布置妥当了。

    简宁远扶着苏静推开房门,站在门口,问苏静:

    “小静,我只知道你喜欢简约,喜欢素雅,不知道这房间的布置你可还满意?”

    苏静木木地转着眼睛看了一圈,不置可否地呆愣在原地,简宁远示意她进去,她才挪动脚步走了进去。

    简宁远照顾苏静在床上躺好,看着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轻轻退出了房间,在一楼客厅,他和王莹真、陆宽,还有一直打理院子的秦铁柱坐下来,一起商量今后如何更好地照顾苏静。

    “简总,公司也需要您照顾,您也不能总这样守着苏姐哪?”陆宽首先发言。

    “不,我还不放心,小静现在比公司更需要我,我们还维持小静住院期间的模式,我在家办公,需要辛苦你了,把必须我签署的文件拿到家里来。有要紧会议,我开视频会议。”简宁远态度很坚决,陆宽点点头,表示明白。简宁远接着转向王莹真,“家里过去王姨一个人就打理妥了,现在多了一个需要特别照顾的人,有些情况可能我会不方便,我们需要再找一个专门照顾小静的家政阿姨。我本来想请李姐来家里照顾小静,可她医院工作已经安排满了。我这两天看看家政公司有没有合适人选。王姨,您有没有可推荐的人啊?”

    简宁远看看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王莹真,又看看她的丈夫秦铁柱,他们对于自己早就已经是如父如母般的亲人了。

    王莹真和秦铁柱对视了一眼,王莹真开口说:“远仔,”从进门那天起,直到现在,他们都称呼简宁远“远仔”,“你不要操心了,我早就帮你物色好人选了,她叫余慧珍,她一直在邱总家做事,最近,邱总家要举家搬迁,她得另找人家,我知道咱们肯定需要人手,就自作主张把她留下了,她明天就能来。知根知底的人,我们用着放心些。”

    “王姨,您说行,我就相信一定行,只是不知道她多大年龄了,我想给小静找个大姐一样的女性,能陪她说话聊天,不只会照顾她饮食起居。”

    “她大概四十多岁年纪,家里有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儿,每周休息日,她会回家照顾女儿,如果咱们这儿离不开人,她请求每个周末能让她女儿来家里,让她可以兼顾一下家庭。远仔,你要觉得不合适,我再找找别人。”

    “王姨,我觉得挺合适的,家里来个孩子,或许对小静的心情有帮助呢。就这么决定了吧,明天就请这位余姐上岗吧。”简宁远说完,看着陆宽说,“陆宽,你明天去公司找找裴娜娜咨询师,看她明天能不能抽时间来一趟,我需要向她请教一些问题。”

    “好的,简总,我们确定了时间,我提前告知您,我负责把她送过来。”

    “好的,我等你消息。这段时间,我的车你有需要不用请示,去用就可以了。”交代完陆宽,简宁远又转向秦铁柱,“秦伯,之前我叮嘱您在院子里弄一个大水缸,里面养一些莲和金鱼,您搞了吗?我回来时匆忙,也没顾上看。”

    “远仔,你交代的事我能不上心?已经弄好了,只不过,想马上开花,可能不行。”

    秦伯憨厚老实的脸上,满是歉意。

    简宁远急忙说:

    “这已经很难为您了,我们北方城市,不比南方,莲花能养成,已经很难得了。辛苦秦伯!”

    秦铁柱急忙又摇头又摆手,脸上粗糙暗红的皮肤也遮掩不住羞涩。大家都了解秦铁柱不善言谈,每天只知道埋头苦干,都默契地冲秦铁柱点点头。

    “今天就这样,大家各忙各的吧,我去看看小静。”

    简宁远说完,起身三步两步跨上楼梯,到了二楼苏静的房间门口。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轻轻推开房门,看到苏静睁着大大地眼睛,瞪着天花板,就和她最初转入病房一模一样。

    “小静,你醒啦?我们已经回家了,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家里还有王姨和秦伯,你记得他们吧?他们都特别喜欢你,每次你来,他们都欢天喜地的,要给你准备好多好吃的。特别是你爱吃的藕片儿,每次王姨都会给你备着,你还记得吗?”简宁远坐到苏静床边,握着她的手,回忆着过去心头泛起一丝甜甜的味道,“小静,我们一起回到那些美好时光里,好吗?”

    简宁远只觉得心头有无限柔情要给苏静,可苏静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冷漠得没有任何回应。

    苏静知道简宁远坐在床边,握着自己的手在说话,可她完全无法感觉到他的存在;她能听到他的声音,可她又分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苏静只觉得自己和世界完全地隔绝了,自己掉入了全然的一种空洞之中,那里只有自己,没有其他任何人。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雪很厚,淹没到了她的脖子处,刺骨的冰冷透过她的咽喉蔓延至全身,她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可那有什么用,她的五感已经完全丧失,她严重地怀疑着:

    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没过多久,一群群的黑色乌鸦漫天卷地而来,但它们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煽动的翅膀显示着它们的存在,世界完全陷入一种无声的冷寂之中。那些黑鸦遮蔽了茫茫雪原,遮蔽了灰沉沉的天幕,遮蔽了苏静的视野。苏静两眼黑洞洞的,仿佛被黑鸦们啄瞎了眼睛,雪原消失了,黑鸦也消失了,天际也消失了,只有无尽的黑湮没了她。

    苏静脑海里似乎有个电子屏,滚动播放着一句话:

    原来,当一个人失去了感知能力才是最可怕的。

    苏静还能思考,可那又有什么用?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失去了喜怒哀乐,她没有了悲恐惊,她连眼泪都掉不出一滴,能思考,毫无意义。

    苏静想:

    我还活着,可我分明已经死了。我死了吗?可我似乎还活着。她思考着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可是这些思考,只是苍白的一句话,一个概念,只是几十个字的叠加,这样的思考,又有什么用?

    苏静努力地想要感受到简宁远握着自己手的温度,可她只能思考:

    握着手不是应该有温度吗?他这样握着她不是应该有温暖感吗?可她只能去思考那种温暖,却不能感受到温暖,即使能思考出温暖,温暖到底是什么?苏静不知道了,思考不能让她知道温暖到底是什么。

    苏静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冰块脸”,可她有什么办法,她的脸无法摆出任何一种表情,如果她只会思考,不能感知任何情绪,她又怎么能表现出其它什么表情呢?她的思考,丝毫不能帮助她表达任何表情。她会思考,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已经好长时间了,苏静只能借助着思考知道,白天了,天黑了;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她被他们扶着出去晒太阳了;她被他们带去看医生了;她吃饭了,喝药了,她被安顿睡着了;有人看着她哭了,有人看着她一脸惋惜,有人看着她痛心不已……她只是看着他们,只是看着,思考着他们怎么了,她没有任何感觉。她知道,她和他们的距离被拉得好远好远,她孤身一人,那又如何?她思考着,她应该感觉很恐惧、很害怕,那种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的孤独感,本该是最令人恐慌的,可是,她根本无所谓,有没有人在,她都没有任何感觉。她思考的那些“应该”,对于她没有任何意义,她不能有第二种方式,只有冰冷与僵硬。

    她甚至思考着,自己躺在一口冰棺里,她死了,死了就死了,没有感觉了,死也只是一个词儿了。原来,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才会惧怕死亡,真正死了之后,因为没有了任何感觉,死亡就只是一种形式而已,死亡,不过只是一种存在罢了。

    苏静想要告诉简宁远: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一个人死了,再多人为他难过,对于死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份难过只是那个活着的人自己在难过。他到底在为死者难过,还是在为自己难过?”

    然而,苏静嘴巴和喉咙也被冻住了,她说不出话来,她没办法把她的思考告诉简宁远。她只能空洞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关切的神情,眼眸里痛苦的隐忍,可她已经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因为不知道,所以,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所以,她只能空洞地看着他。她思考着,这样的自己一定很无情,可思考不能帮助她变得有情,思考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没有用,那又怎么样?有用和没用,又有什么意义?苏静想,自己这样活着,就是行尸走肉吧?别人或许看着自己会很痛苦,他们不知道,她自己根本已经不知道何为痛苦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她其实已经死了。她想要告诉他们放弃她,不要在她这个死人身上费力气了,可她和他们离得太远了,她和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没办法告诉他们,所以,她就只能看着他们,任由他们随心所欲摆布自己。她思考着,大概他们照顾自己,是他们的需要吧?她得给他们照顾自己的机会吧?即使她死了,他们还活着,如果他们照顾她能让他们更好地活着,那她就让他们照顾她吧。虽然她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她思考着,他们照顾她,他们有什么感觉呢?她已经思考不出来了。

    苏静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到一种极度无意义感之中了。这样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她想,或许活着和死去最大的区别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精神的枯竭。一个人的世界到底是哪种色彩,并不取决于客观世界,而是取决于他的主观感知世界,这个感知世界感知到了什么,这个人的世界就是什么。如果他感知到的都是灰暗,即使外在世界再活色生香,也无济于事。苏静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