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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谈何容易

    歇工之前还有多久,能否采集到足够的云母交差,己蛰心里没底,所以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但也不能一味埋头苦干。他打算先找个采矿又快又多的老手取取经。

    进入矿洞,己蛰不禁赞叹,比九孔城广场更宽阔的平地上数百辆独轮或两轮车儿往来穿梭,出洞方向的推车上堆着满满的灰绿色矿石,把推车者挡个严严实实,车子走得很慢,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入洞方向的推车走得飞快,可以看出推车者是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

    顺着进进出出的车流望去,大大小小几十个洞窟逐渐明晰起来。每个洞窟两旁的山壁上都悬着一团团碧幽幽的鬼火,故而,整个山洞并不十分昏暗。

    每个洞窟进出的车流差不多,所以己蛰随意选了正中间的洞窟走去。每个鬼魂每辆车都行色匆匆,所以己蛰也不便搭讪问话。愈往前走愈靠近洞口愈发狭窄拥挤起来。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乒乒乓乓的碰撞声、窸窸窣窣的坠落声、骂骂咧咧的呵斥声,哭哭啼啼的哀怨声、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但转瞬间复又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稀松平常,仿佛每个鬼都分秒必争。

    在洞外广场上停着不少空车儿,有的是完好的,有的缺辐断毂,显然已经坏了。但己蛰并不急着推车,他打算先观察一下,顺手在洞口拿了一把镐头。

    洞里黑黢黢的,每隔数十仞才有一盏青灯,十分昏暗。等到走近了,己蛰才看清这碧幽幽的青灯竟然是个削去天灵盖的骷髅头,颅顶及七窍腾腾地冒出绿森森的火焰。奇怪的是丝毫感受不到热气,反而散发出丝丝凉气,己蛰看了一忽儿,浑身直打哆嗦。

    洞窟内叉道纵横,难辨方向。己蛰边走边看,观察了约有半个时辰。他发现整座山都是云母矿,云母隐藏在黄土之中,有的呈六边形片状,有的呈晶柱状,皆需用鹤嘴镐挖掘出,然后剥落泥土,装运到推车上,最后将泥土回填以免阻碍通行或洞窟坍塌。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己蛰几乎走遍了所有的洞窟,观察了数以千计形形色色的劳役。有手脚麻利、游刃有余的,也有笨手笨脚、左支右绌的,但他们大多都各自为战。仅有少部分三五人聚在一处,他们聚在一块儿大抵是为了独占有利的采矿点或者为了避免心怀不轨者抢夺破坏,几乎谈不上分工合作。有一部分不知是身子羸弱难以劳作还是好吃懒做,烂泥扶不上墙,总之这部分油垢般的污鬼专挑僻静荒凉处躺卧,两眼一闭,不问世事。还有若干三五成群躲在暗处对来往车辆指指点点、虎视眈眈的凶鬼,他们自身不劳作,却坐收渔翁之利,专挑落单的车辆下手,三五凶徒暴起,打翻推车者,抢夺满载的车儿,欢天喜地而去。徒留推车者指天骂地,哭爹喊娘,涕泗滂沱,捶胸顿足。己蛰虽然痛恨恃强凌弱、不劳而获者,不过自忖打抱不平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惟默默而已。

    走马观花、马不停蹄地将所有洞窟几乎逛遍了。其中有一个角落格外吸引己蛰的注意,彼处四五个青壮年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围绕着一个约八九岁的孩童,虽然各自都在挖掘,但孩童居然挖得又快又好,得到的云母比谁都多,搬起大块的矿石显得不怎么费力,膂力简直不输给成年庄稼汉。

    己蛰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这引起了一位粗壮汉子的警觉,他停下镐头,说道:“子何人也?何故觇视良久?”

    己蛰微笑着上前,不待开口,粗壮汉子立即横过铁镐,拦住己蛰的去路。

    己蛰看出对方戒备之心,旋即退后了一跬步,说道:“在下唐突,诸君见谅!我乃今日方到新鬼,诸事不知,常言道,入乡问俗,入国问禁,恳请诸位不吝赐教。”

    粗壮汉子说道:“我等皆是山野村夫,鹑衣跣足,目不识丁,汝衣裳楚楚,手不沾泥,颠倒向我等请教,莫非出言讥讽?”

    己蛰连忙摆手摇头,说道:“岂敢岂敢!在下只不过看到诸位挖掘有方,而此始龀小郎又居诸君之冠,着实不同寻常。在下初来乍到,自知若无先辈提携指点,不仅难以缴纳足额云母,势必吃士卒打骂,又或者受凶徒欺侮,或坏了规矩、犯了忌讳,说不准一个不慎,引发洞窟坍塌,灰飞烟灭。故诚心诚意恳求诸位大发慈悲,带契带契后学小可!”

    粗壮汉子听了,扭头与大家商量,一阵小声嘀咕之后,粗壮汉子说道:“我等并无特殊本领,不过是做得久了,工多艺熟罢了。汝后生儿不可耍滑取巧,远远地找个僻静处速速掘矿去罢。”

    己蛰见他们十分警惕,知道轻易不能进入他们的圈子,不敢再勉强,微微一笑,躬身告退。

    离开后,己蛰果然寻了个僻静处奋力挥镐。云母矿有的呈六边形片状,薄如纸,一镐下去,整片剥落,有的呈晶柱状,这种结构坚逾精铁,一镐下去,火星四射。这是己蛰成为鬼魂后第一次劳作,只感觉浑身使不上劲,好半天才挖了一小堆云母,约摸五六斤的样子。也不知距离歇工还有多久,能否按时交差心里确实没谱。值得欣慰的是,鬼魂与肉身不同,并不会感觉疲惫劳累。己蛰对自己成为鬼魂、身处阴曹地府这件事依然感觉不可思议,甚至对新的身体有些满意,因为不流血、不流汗、不喘气、不疲惫,而且十分地轻盈。可以肯定的是鬼魂能够感受到疼痛,被士卒击打的那种锥心刺骨之痛、脊背发凉之感,依然挥之不去。

    己蛰当然不愿意永远挖矿、永远挨打,但在想出办法之前,唯有韬光养晦,竭尽全力生存下去。

    幽冥世界,无日无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就在己蛰稍稍掌握了挖矿诀窍的时候,洞窟外传来了隆隆的鼓声,大地也跟着颤抖,细碎的土石从洞窟四壁扑簌簌地落下来。

    “快!快!”呼喊声此起彼伏,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镐头,急忙将满地的矿石装上周匝的推车儿,手脚麻利者已经将矿车推上出洞的路面。己蛰猜想一定是歇工的时辰到了,他看了看自己脚下的矿堆,自忖尚不足百斤,奈何时辰已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装上车运出去再说。

    等己蛰把矿车推到入口大广场的时候,广场上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魂灵。有的好整以暇;有的得意洋洋;有的暗偷明抢;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幸灾乐祸。总的来说,能够交差的都将足量的矿石交付给收缴的士卒后走到一旁空地上小憩;不能交差的都跪在地上,等着责罚。

    己蛰随着车流来到士卒旁,待到他缴纳时,先将云母矿装进称重用的竹筐中,然后将竹筐运到一旁的小舟上。原来此处在地上挖了个六尺见方的水潭,潭中置一小舟,根据小舟吃水深浅计量矿石的轻重。这样的称重方式己蛰是第一次见,使用方法不过是照着别“人”的样子做,现学现卖,依葫芦画瓢。接着他恭敬地对士卒说道:“执事长官,草民今日初来乍到,手生得很,且半途进场,工时不足,故而所得有限,请长官清点数目,手下留情。”

    收缴士卒缁衣皂靴、头戴鼠纹面具,从眼窝处依稀可以看出其乜斜着眼,对己蛰轻蔑地说道:“下贱东西!甚么初来乍到,工时不足,不够就是不够!咦?只有区区三十余斤!呸!枉你是个少年郎,连老弱妇孺都比不上!滚到后头跪下,少时与你慢慢理会。”

    大家陆陆续续地都称量完毕,缴纳足额云母者都获得了奖赏。己蛰觑得仔细,奖赏是鸡卵大一块云母。和刚挖出的灰绿色矿石不同,这些奖品有的呈白色,有的呈金黄色。或许是洗净污泥后的样子罢。只见他们一个个竟然直接将石头放入口中,大快朵颐起来,不时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

    活人当然是不能吃石头的,但鬼魂吃石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有的还摇头晃脑起来。莫非鬼魂会饿?难道云母石可以疗饥?己蛰正看得出神,突然身畔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原来一壁厢那边在发放奖赏,一壁厢这头在实施惩戒。未能足额缴纳云母矿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且老实巴交的老弱妇孺,虽然鬼魂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但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己蛰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奈何如今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没有资格打抱不平。

    很快鞭子就落到了己蛰的身上。针刺般的痛楚从肌肤传到骨髓,寒冰似的凉气自足底直透天灵。一鞭子下来己蛰浑身直打哆嗦,两鞭子到肉牙关里蹦出声来,三鞭子加身疼得满地打滚。

    缁衣士卒边打边骂:“百无一用的穷酸,一世不发迹的破落户!让你躲懒!让你躲懒!”

    己蛰熬不住,高声呻吟起来,哭诉道:“长官饶命!草民确实是新来乍到,手生得紧,委实不敢躲懒,求长官宽宥!求长官宽宥!”

    缁衣士卒又打了一阵,说道:“念尔初犯,权且饶恕,明日再不缴足,重罚不赦!哼!”士卒并没有在己蛰身上多费时间,因为一者此裂魂鞭对新鬼来说非同小可,几鞭下去也够受的了,倘若打死打残反而损失劳力;再者需要处罚的罪者实在太多,若不抓紧时间,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毕竟这些贱役一日只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