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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敕勒歌

    “将军。”

    阿古递上手帕。

    高欢接过,擦拭着自己额头的汗水。

    “到哪儿了?”

    高欢语气透露着虚弱,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够马上打天下的将军了。

    如今的他,不若说是田家老郎更为贴切。

    呱——呱——呱——

    “什么声音?”高欢惊惧,什么东西能够发出如此凄厉的嚎叫?

    “将军,是乌鸦在叫。”

    阿古骑着马,往外瞥了一眼。

    不是邪祟,只是普通的鸟儿。

    “杀了祂们!”

    高欢果断下令。

    “是。”

    阿古没有问为什么,他只需要听将军的话就是了。

    不一会,便有将士弯弓搭箭,将这些聚集在枯木上聒噪的不祥之鸟一一射杀。

    奇怪的是,这些鸟面对箭雨来袭,不仅不躲闪,反而主动朝着箭雨密集之处凑去。

    鸟尸落地,喙仍旧缓慢的张合着,脖子以一个诡谲的角度扭曲。

    漆黑的鸟目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缓行的撵驾,看的人心里发毛。

    “祂们还在看着啊,我已经退让了啊!”

    高欢肆意的笑着,笑得很是悲凉。

    他看着那些被不断射杀的鸟儿,那些垂头丧气的将士还是那些能死命攻城不退的将士们?

    身后缀行的狼群目光测测,望着前行绵延不断的队伍。

    诡异而又模糊的气盘旋在大军的头顶,那是死气。

    “阿古,今夜驻扎,让斛律金过来。”

    说罢,他便落下了撵架帷幕,让外人不得窥视。

    ……

    是夜。

    士气低落的将士们在连续几日的赶路之后,终于能够歇息片刻。

    无一例外,他们都在谈论着这几日的异象。

    暗影之中,传来熹微的响动。

    那些邪祟又开始不安分了,竟然敢跳出来窥视大军。

    胡马嘶鸣,随着黑夜的靠近越发高亢。

    它们在警告,警告那些藏身黑暗的东西不要再次越界,从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将士们握紧了手中兵刃,大军结阵,足以诛杀魑魅魍魉。

    这里还是东魏的地盘,不是邪祟逞凶之地。

    帐内,数盏油灯摇曳,照亮了大帐。

    有资格的将士们都聚集于此,因为名义上的将军,实际上的高王让他们前来。

    此刻,他仍旧强壮,至少看起来还是那位六境天权大修。

    斛律金身上缠绕着布条,掩盖了形如蜈蚣的狰狞伤疤。

    他看着高欢,苍老的面庞止不住的流淌浑浊之泪。

    他以为玉璧之战不过打没了数万之兵,只要再给他们几年时间,终有攻克西魏之时。

    可为什么,将军竟然到了这等地步?再也不能带领着他南征北战了。

    他们的大业未竞,便已经折戟沉沙。

    “斛律金。”高欢唤声。

    “臣在。”

    “再为我唱一首敕勒歌罢。”高欢只说了这么一句。

    斛律金这位老将呜咽声更加响亮。

    他脱下自己的甲胄,露出强而有力的臂膀,但已经不复年轻时那般孔武有力。

    他也苍老到了如此地步啊。

    木锤在手,咚咚咚地敲击着鼓。

    “敕勒川,阴山下。”

    古老的鲜卑胡语悲壮而又嘹亮,像极了他们的一生。

    高欢仰头,将瓶中之物尽数倒入腹中。

    哈哈~呜呜呜......身体一阵阵耸动。

    他不再掩饰,泪珠滚落,抚摸过苍老的皱纹。

    斛律金看见了,看见了高王在哭。

    哭得如此情真意切,英雄迟暮。

    以至于斛律金不敢相信高欢是真的在哭。

    高王哭过许多次,但那都是政治人心得需要。

    这一次,斛律金感觉到高王的眼泪是那么沉重,那么的发自肺腑。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当年,一起从怀朔出来的老弟兄,要么战死,要么衰老,已经不再能奋骑前驱了。

    高欢唱和敕勒歌,只有歌声更够排解心中的积郁。

    在场之人无不受其感染,心神受创。

    悲怆之意自内心中不断涌现,泪水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火辣辣的烈酒入喉,只有痛觉如此清晰。

    “天苍苍,野茫茫!”

    他们加入了唱和之中。

    粗犷嚎啕的哭声更为敕勒歌增添悲愤。

    草原啊,回不去的故乡啊,游子再也不可纵马疾驰。

    铁马冰河,兵卒厮杀怒吼。

    “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了。

    营帐内的声音传出,和着将领们的悲泣。

    将士们同样骚乱起来,他们愣愣的侧耳倾听。

    是敕勒歌,是草原的敕勒歌!

    呜咽的哭泣像是决堤,渊源不断。

    悲怆的鲜卑胡语,亦或者是古汉语。

    不同的语言汇成河流,流经每一个心有牵挂人的心中。

    高王想家了,他们也想家了。

    可是身旁……

    他们下意识的张望,那些围猎山野的伙伴去了哪里?那些并肩作战的袍泽去了哪里?

    他们将敕勒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召回袍泽魂魄,送他们魂归故里。

    歌唱罢,斛律金再也不能抑制胸中悲痛。

    “高王!”他痛呼。

    “退下吧。”

    高欢屏退左右,只剩下斛律金在身前。

    身体瞬间泄去了精神,状态再度苍老几分。

    “我将死也。”

    “高王,何出此言!”

    斛律金大惊,怎么能够如此咒杀自己?

    “天欲亡我,为之奈何?”

    高欢一阵咳嗽,口中吐出漆黑污血。

    那里面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蛇,又像是影子,浸润土壤之中。

    他明白,那些古神已经不需要自己了,宇文泰,他也即将被抛弃了。

    “去准备吧,我将死在这归家的路途之中啊,只是不知道是何时。”

    “高王!”

    他跪倒在高欢的身前,泣不成声。

    连高王也要抛下他了吗?

    “下去吧,安抚好将士们,若可为,便将我带回草原。”

    高欢平静交代着。

    哭过了,他也回到了往常的状态。

    高欢可以哭泣,但高王不能!

    “是!”

    斛律金只能抱拳承诺,掩面而去。

    “阿古。”

    “将军,我在。”

    “何其肖汝之父也!”

    高欢感慨,不断地拍着阿古的手。

    “我必以死护将军!”

    阿古觉得将军不正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迫着他。

    “不必了,生老病死,人无可避也。”

    高欢无奈摇头,取下了自己的甲胄戴在阿古的头上。

    多像当年的他们啊。

    “今日起,你姓高也,他日若有变故,可护你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