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顺风而听

    人生际遇起起伏伏，有的人会觉着头晕，找不着北；有的人则能气定神闲，还能从中寻到一些快乐；还有一些人则勇敢地扑向浪头，去做弄潮儿，虽然难免随波逐流，但那勇气却值得肯定；再有一些人就是，喜欢搭乘别人的巨轮，因为他们厌恶起伏。时代就像一条河，每一个人都在逆流而上。时空广阔，我们不能遍览这幅万人争渡图的全景，可是我们却能欣赏某个角落的一些细节，看到他们的彷徨、迷惑甚至无助，看到他们的不屈、挣扎和成功。不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他们的故事对我们总有启发，也许我们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我们自身的影子。

    王朗大学毕业后便一直在外地工作，到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才又回到家乡，一个三线的地级市。王朗的家在这个地级市的一个城中村，祖传的四间平房和一个大院以及两间南屋，便是他从小茁壮成长的乐园。他们家在城外有一块农田，耕种收获的季节便忙农活，农闲的时候便做一些小本经营。靠街的两间南屋，一间盛有各种五金工具，是王朗的父亲专门用来给别人修理自行车、电动车使用的；而另一间则是一个小商铺，一般都是王朗的母亲在打理。他们家门前街南是一个楼层小区，里面住户以附近一所中学的老师居多。

    城中村和对面小区都是十三四年的老邻居了，住户也都彼此熟悉，闲着的时候，街坊们往往都凑在街边下个象棋、打个牌了什么的。今天星期天，本来人就多，再加上暑热难耐、懒怠动弹，忙活的人更少了，于是聚在树底下纳凉解闷、看下象棋的就更多了。王朗虽然从外地刚回来，但是这些人都是他的老乡亲，彼此都是熟识的，所以他也跟着那一帮人吆喝着，给别人支招。

    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一辆警车靠近人群停在了路边，然后下来几个警察，问道：“王朗是住在这里吗？”众人都瞅着这些警察，没有一个说话的，只有王朗说道：“你们要找哪个王朗啊？有什么事吗？”有一个警察扭头看了看王朗的家门口，伸手指着说道：“我们到了这里还能找别人家的王朗啊？有什么事我们要找王朗说。”王朗有点纳闷，嗫嚅道：“我……我也没犯什么事啊，你们找我干啥呀？”警察拿出了一张照片，说：“这个人你认识吧？”王朗看了看说：“看着有点眼熟，但不认识啊。”那个警察说：“再仔细看看，他就只说出你来了。”王朗一听吓坏了，说：“我……我……我又没干坏事，怎么还只说出我来了？你们一定搞错了，要不然就是那个人诬陷我。”下棋、围观的人都停住了，纷纷站起来围着王朗和警察，要一看究竟。对面小区里看到这边有事，也有一些人赶到这里，包括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大学生吴霞。吴霞算是从小与王朗相熟，所以看到好像王朗有事后便也急着过来围观。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学生，因为学生们都在放暑假，他们到处玩，喜欢凑热闹。

    那个警察一字一顿地说：“先别下定论。先看看，你认识不认识？”王朗又仔细看了看说：“跟我以前的一个同事有点像，不过他是外地的，离这儿有好几百公里呢，也没听说……他也不可能来这里。你们一定搞错了，或许他们只是像而已。”警察又问：“你那同事叫什么名？”王朗说：“他叫黄勤。”警察说：“那就对了，就是你了，跟我们走吧。”王朗吓得脸都黄了，连连说：“你们弄错了，一定弄错了！”王朗的父亲本来在别处观棋，看到这边有事也围过来了，此时他也听明白了，便发起怒来，不仅仅是因为脸面上挂不住，而是他真地担心，以为王朗在外边干了什么坏事——违法犯罪的事。他的父亲怒道：“你这个兔崽子！我说怎么在外边工作得好好的，突然就来家了呢！原来你是在外边闯祸了，你……你……兔崽子，王八蛋，等你回来我再收拾你，看我不打死你！”

    王朗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冒烟，他的大脑已经过载了，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他只听见耳朵里“嗡嗡”的响。好在，警察意识到他们都误会了，赶忙说道：“王朗，我们叫你去，不是因为你犯了什么事，而是要让你去领一个人——就是那个黄勤。”王朗听完终于回过神来了，说道：“我没犯事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真地犯事了呢！”警察说：“快走吧，犯没犯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啊？”王朗说：“我还真不知道。我感觉……我感觉……就是我那感觉啊，感觉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得配合。去领……那个黄勤，一年半载之前我们还是同事，真是世事无常啊！他是怎么……怎么就需要我去领了呢？你们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警察说：“那个黄勤赌博嫖娼，被我们抓了，他指认你去保释他。快走吧，再不走就……黑天了。”

    警察的话刚说完，人群中的那些人便都发出了笑声，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哄笑得格外夸张。吴霞听完，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然后就跟那些年轻的学生、孩子们离开了。老街坊们有的安慰王朗的父亲，说王朗没有犯什么事，只是交友不慎而已，而王朗父亲则发狠说一定要痛打王朗一顿。

    王朗于是开着自己的车跟着警察到了派出所，将黄勤保释出来。王朗知道，回家吃饭一定不见好脸色，于是便跟黄勤在外边吃的晚饭，一直到天黑八九点钟的时候才回到家。王朗家的大门紧紧地关着，而且从里面锁了起来，王朗没有这把锁的钥匙，也知道叫不开门，于是只能打开修车的那间南屋，安排黄勤住宿。那间南屋里有一张单人折叠床，王朗拿来安放在宽敞处，对黄勤说：“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凑合一宿吧。”黄勤赶紧知趣地说道：“这就挺好的，真的挺好，没让我睡大街，还把我领出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王朗说：“哼，还行啊，没被关傻。”王朗领出黄勤来，带他去吃饭，一直到现在才开始跟他说话，也就是说，王朗对黄勤的奚落才刚刚开始。王朗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对面楼上的吴霞都能听到。

    王朗去警察局领人的事成了附近社区的大新闻，吴霞和她的父母在吃晚饭的时候也谈起了这件事。先是吴霞的母亲说道：“街北老王家的儿子，真是越大越不成器了。他小的时候那是多老实、多诚实啊，看看现在，三天两头往警察局跑了，千万不要坑蒙拐骗样样不落就行。”吴霞纠正道：“对人的评价要客观，人家成器不成器咱不知道，是不是坑蒙拐骗咱也不知道，可是人家没有三天两头往警察局跑。”吴霞母亲说道：“你不长记性是吧？他小的时候那是多帅……帅……率真，自从大了、成人了就开始骗人了。”“哈哈，我还以为你说他小的时候帅呢，最后蹦出来是‘率真’。”吴霞笑道。吴霞母亲说：“一时没想出那个词来，真是不服老不行啊，人生过得真快啊，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吴霞的父亲此时说道：“王朗那孩子品性不坏，至于外头说他交友不慎，那倒是真的。话说回来了，时代环境就像一个大染缸，什么样的人都有，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王朗那孩子不一定就被染坏了。”吴霞母亲说：“他还要染啊？人家都不用染，人家都自学成才。你忘了四五年之前，他骗咱家的事了？”吴霞听完赶紧说：“人家当时那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记着啊？你们吃完了吗？吃完了我收拾收拾去刷碗。”

    吴霞收拾完便回自己的房间呆着，她听到了王朗的父亲说要关起门来，不让王朗回家，于是便好奇王朗怎么办。吴霞虽然还是大学生，在学校里却处了一个男朋友，她一直好奇男朋友私底下的生活，可是却没有机会得知。当她听到王朗和黄勤在南屋说话，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也算是从别人身上、从侧面加深对自己男朋友的了解吧。吴霞品学兼优，中学的时候就拿过多次科学课程的试验大奖，其中一个大奖就是由大喇叭改造成一个远程集音器，当时她研究得挺深，那个集音器还用上了一个放大电路，能够将声音放大多倍。此时，她翻出了那个集音器，放上电池，从窗户上对准了王朗家的南屋，听起了王朗和黄勤的谈话。当然，她也考虑过这是不是不道德，但她想，别人说话就是为了让人听的，如果别人说话不想让人听，那肯定得关起窗子来说话。

    王朗让黄勤坐在折叠床上，他自己拿了一个椅子坐在旁边，两人便说起了话。先是黄勤说道：“晚上就睡这床上？总得垫一个垫子吧？这也太硬了！”王朗回道：“好像这条件是不如局子里舒服，要不你再回局子里去睡一晚？”黄勤又说：“总得找个枕头吧，要不然怎么睡啊？”王朗说：“自己去街上找一块砖头来垫着。你这都有一张床睡，我在那个屋里只能睡椅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赌博、嫖娼被抓呢？专程跑到我们这里来，瞧不起我是吧？”黄勤说：“我是来出差，一不小心……失足。”王朗问：“来出差赌博、嫖娼被抓，那你应该让你们公司来领你啊，至少也是让你的家人来领你，怎么偏偏让我来领你呢？你是害我，是吧？要害我打光棍，是吧？”黄勤赶紧道：“哪是害你啊！幸亏你是这里的，否则我还要在里边多呆几天呢。”

    王朗说：“你这是公差赌博、嫖娼啊，也是为公司服务吧，你们公司得负责吧。”黄勤说：“什么我们公司啊，那不也是你以前的公司嘛！我被抓了，不交代也不行啊，怕被加上更大的罪名。所以，我也说出了我们公司，据说警察也联系了公司。……”说到这里黄勤不乐意说了，王朗催道：“还有呢，快说。”黄勤无奈道：“据警察说，公司不但不管我，还要开除我。”王朗听完哈哈笑了起来：“你还想公司给你报销是吧？要不要给你赔偿啊？那公司不管你，家里人总该管你吧？”黄勤满脸通红，出了一脸汗，说道：“老婆怀孕了，快生了，差不多就在这几天吧。警察说，他们说让我自生自灭。”王朗说：“你啊……你啊，你对得起谁啊？你真是一个孬种啊，如果是我，这么丢人的事，绝不会让家里人知道，你还有脸让家里人知道，真是一个孬种。”

    黄勤说：“在那种情况下不说不行啊。”王朗说：“你现在出来了，先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报个平安。”黄勤说：“没法打，手机都丢了。要不我用一下你的电话？”王朗身子故意往外一靠，似乎闪躲道：“别沾染了我。明天吧，我请半天假，带你去买个老年机。你身份证没丢吧，还能补卡吧？”黄勤赶紧表示：“幸亏身份证随身带着。”王朗说：“你怎么赌个博、嫖个娼，随身物品都丢了？中了人家的杀猪盘了？说来听听。”黄勤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说也罢。”王朗说：“我费这么大劲把你捞出来，还要给你盘缠回家，图啥？至少是让我长个见识是吧，这才不枉我救你一场。你快说，如实说，不准撒谎啊。”黄勤不太乐意，说：“让人家听见了笑话，关起窗来吧。”王朗说：“你不嫌热啊？谁乐意听你说那烂事？再说了，现在晚上没人，对面小区离这么远，人家听不清。”

    黄勤说：“我这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出差，来的路上，听有个乘客说，这里那啥挺便宜，而且娱乐项目多种多样。我觉着吧，你们这里是小地方，那种事应该管得比较松，所以就大着胆子试了一下。出差办完公事后，就要回去的前一个晚上，我按照那个乘客的经验，到了一处住所，选了一个女的，一起住到了附近的一个宾馆。那个女的还算年轻好看，因为天还很早，我们便一块儿去体验其他的娱乐项目。那个猜谜游戏看着也不是太复杂，我就加大了投注，结果就像利滚利一样，出不来了。反正我没有从那个局中挣到钱，只是欠着那个局的钱，我一看事情不妙，我就扔下那个女的，自己偷偷脱身跑了。我跑回了旅馆，没想到那个女孩子过了一阵子也回到了那个旅馆。她跟我说，那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做的，所以没有人为难她，她让我放心，她没有交代出我来。我听完很高兴啊，当时就要办事。刚脱完，房间的门打开了，来了两个彪形大汉，说要找人。那个女的吓得扑到了我身上，我光着身子也没法跟那俩人对峙啊。那俩人在房间里瞄了一遍，拿着我的包和手机就跑了。”王朗这时插话道：“他们幸亏没把你的衣服拿走。”

    黄勤接着说道：“是啊，这或许就是说的‘盗亦有道’吧。”王朗说：“‘盗亦有道’是这个意思？然后，你又跟那个女的那样，然后就被警察抓？”黄勤说：“哪里！那个女的看到我被抢，要求先付钱。我的手机和包都被那俩人抢走了，哪里还有钱？那个女人就要走，我自然拦着她，说要赊账。那个女的不同意，硬开房门，结果，刚开门就正好看见俩警察。警察看到那个女的穿着衣服，我光着身子要拦着她，便询问我们。这一问把我们都问住了，坐实了……嫖娼一事。”王朗听完，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事没办成，却坐实了罪名。你怎么这么笨啊，我以前怎么会跟你是同事呢？你这只是嫖娼啊，赌博的罪名是怎么落实的？”黄勤说：“我丢了东西，没有了钱，又被警察抓，我也想着要把东西找回来啊。我怀疑抢我东西的那些人跟赌博赢我钱的人是一伙的，反正我都被抓了，多交代出一点东西来，把他们拉下水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找回自己的电脑包和手机，所以我就主动交代了赌博的事。我现在真后悔，当初听了那个乘客说的，以为赌博嫖娼很有乐趣，自己亲自做过才知道，像我这样正直的人做那些事就是受罪，一点乐趣都没有，纯粹受罪。咱就不是做那些事的人！”

    王朗说：“你这才知道啊？晚了。大错已成，而且还连累了我。交友不慎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说啊，人家都以为我像你一样，赌博嫖娼样样在行。你结过婚了，那还没什么。我这没结婚的，以后怎么娶媳妇啊？你这人太气人了，好的时候不想着我，落难了就想起我来了。”黄勤说：“我知道你家地址，以前不是帮你寄过东西嘛！我这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出差，这次确实没想着跟你聚，想着以后再来的时候跟你聚，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王朗说：“你以后别说跟我熟啊，我不认识你这么笨的！在这里歇着吧，明天我送你去车站。”黄勤说：“好多蚊子啊，能不能点个蚊香？”“你怎么这么多事？没有！晚上关好门，别丢了东西，丢了东西我找你。”王朗说完便搬了一个椅子，到了隔壁房间，用两个椅子和几个板凳组了一个简单小床，拿了几小包方便面当枕头，睡了起来。蚊子挺多，他便拆了一盒新蚊香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