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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消夏

    “欧阳府虽然大,不过我也转得熟了。”

    蝉儿自信地说着。她坐在游廊的座椅上,摆动着双腿,逗着地面上的一只小野猫。蝉儿挠了挠它的后背,只见小猫把前爪向前伸去,抬起臀部,伸了个懒腰,摇晃着脑袋,往蝉儿怀里拱。

    夏暑难熬的时分,在欧阳府的内院,游廊与杂树拼接处勉强能凑出一片阴凉。欧阳野的近侍,管理内院的佑安和新近入府的蝉儿,正陪着一位更年轻的猫主子纳凉。欧阳野和佑康同去办事了,这二人算是偷得几分清闲。

    “所以,你觉得,你对这里都了解了?”佑安拿着一把折扇,悠闲地扇着风。他面露微笑,心里琢磨着怎么出一个难题,逗逗这个小姑娘。

    “那有什么!之前我也在别人家里待过,不过就是那是一处小房子,这是一处大房子。搞清楚哪是哪,不就好了。”

    小猫纵身一跳,跳到了蝉儿的腿上。蝉儿轻轻抚摸着小猫的后背,双眼望着天空。夏天的云朵像夏天的人们一样带着慵懒的气息,惬意地在天空中舒展着身体。也有的云朵微微卷起,有的好像溪水静静流淌,荡起一层粼粼的波光。云层运动着,显露着缕缕湛蓝。

    “那我可要考考你——今天老爷他们刚走,万管家就回来了,你就说说,万管家平时在哪里办公事?”

    “这个简单,进了右门三个房间,都是万管家用的。”蝉儿应声答道。小猫从她的双腿上跳下来,伏在她脚边,蹭着她的裙摆。

    “右面三个,可是只有一个万管家用来办公事,也就是见外来的客人,你倒说说是哪个?”佑安继续追问。

    “嗯……你自己记不清楚,倒要问我!”蝉儿佯作生气,脸蛋早已红了,“我一直在老爷院里办事,万管家什么行踪,我如何知道?”

    佑安俯下身去,抱起小猫,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不知就应当问一问。你说‘佑安先生,请教一下’,我便告诉你。”

    蝉儿只抬起头逗猫,并不理睬他,心想:蝉儿我虽然没上过学堂,也并不是没见过教书的先生,你一个

    佑安见她不理睬,也自知继续卖关子无趣,便一一都告诉她说:“你看万管家的三间屋子,他每天起居,在最靠外的房间;阅读文书信件,草拟各类文案,一律在中间;请客一类的公务,都在最靠里的房间,大概是尽宾主之仪的意思。怎么样?这欧阳府,是不是还值得你再转转?”

    蝉儿扑哧一笑。佑安不解,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给老爷办事,却把万管家那里弄得那么清楚,你这就叫不务正业,结果你自己还挺骄傲的。”蝉儿颇有底气地说道,她不知道万管家房间的功能,就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院跑前跑后。

    “欸,怎么不是给老爷办事?这就是老爷考我的。”

    “当时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就说我实在是不知道。”

    蝉儿又噗嗤一笑。

    “这怎么了?反正后来每天晨起和入定的时分,我都要跑到外院的门口,好好观察万管家的动向。万管家每天早上都从最外面的房间出来,走进中间的房间。每天傍晚都走相反的路线。最靠内的房间只有在有会客计划时才会把门口挂着的大锁解开……”佑安越说越起劲,头头是道地把他怎么观察,怎么推测,怎么证实的全过程和盘托出。

    “你若说是老爷的安排,那我可也得多过去转转,提防老爷哪日考我,我别也半天只憋出一个‘不知道’来。”蝉儿想得入神,又没多做思量,把自己心里想的话全直接说出来了。

    “那你便去吧,万管家虽然事务繁忙,但对待咱们都是如对待客人那样礼数周全。人又不是刻薄的人,算是咱们府上最好相处的了。其实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来我们府上给老爷当管家。”

    “我倒是想去呢!”蝉儿话里有话。

    “怎么,谁堵着你了?”佑安不留空隙。

    “你那兄弟管的马厩也在外院,正对着万管家的三间房,不管是谁,从内院到外院,多待了两刻,他就要盘问一番。他就仗着老爷喜欢马,要不马厩哪里能进院子呢?”

    佑安明白蝉儿说的是他二哥佑泰。当年他每日守候万管家行踪的时候,他二哥一次次让他与成功距离由近变远。

    “这倒也是,不过也不是没法子的事情。你就以为,我在外院待上一天他也不会盘问我?”

    “府里的人都说你们是兄弟,同在老爷手底下办事五年余了,他不信你还信谁?”

    “倒不是信不信。内外不可乱序,这是欧阳府上的规矩,倘若我在外院待了一天,那就是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大哥教育我们讲‘规矩大于人’,因为人情不能坏了规矩,二哥又是个直性子的人,所以眼里也容不得半粒沙子。再者,都说内部是内部,外部是外部,倘若二者一混淆,必然是会出乱子,出差错的。”

    蝉儿听得不耐烦,“好好好,总之就是坏了那个规矩呗!那怎么你就进去得,我就进去不得。”

    “这个嘛……”佑安嘿嘿一乐,“俗话又说了‘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反过来讲也是一样的。你不知道,我二哥有个爱好,就是好吃。老爷时常给我些点心,我分些给他,他乐意了便就不理睬我了,自己回去侍弄他那些马儿了。”

    “亏你刚才义正言辞说这么一套!你怎么说的来着?玩什么职守,什么什么素餐?”蝉儿摇摇头,“老爷给我的,我都自己吃了……”蝉儿说着,不觉红了脸。

    “对了,今天天气这样热,我与你拿一点凉糕怎么样?老爷置办了一盒,留下一半都给我了,现在就放在冰鉴里,你等我拿过来。”

    没等蝉儿回答,佑安先跑进侧室里去了。

    少顷,佑安双手托着一个小盒子跑了出来,稳稳放在连廊的长凳上,掀开盒盖,溢出几分水汽。蝉儿探头向里看,感受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在那盒子里摆着五块方糕,呈淡淡的黄绿色,上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儿,凹凸有致。佑安拿起一块,直接放进嘴里,蝉儿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看佑安不拘小节,自己也直接伸手去拿。她的手指刚一碰上那方糕,方糕就开始融化,她感受到其中细腻的沙瓤,入口即化,清新中带着一点点微甜,弥散着绿豆的清香,凉丝丝的、甜丝丝的,蝉儿心中一阵满足,可是不知怎么竟留下了眼泪。

    佑安见蝉儿哭得梨花带雨,还以为是这糕有什么问题,左问右问,问不出个名堂,急得在回廊中打转。

    蝉儿心里也不是不高兴,吃到这精致的点心,本来也不是什么忧伤之事。只不过是心中有些压抑了许久的情感,日日夜夜积累堆叠在一起,在这一刻迸发了。蝉儿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原先走到哪里,玩到哪里,哪里对她都一样的感觉,早已经消散了。她不知道自己走过多少个人家了,记住了多少个府院的布局,叫过多少达官贵人老爷,无时无刻不提防着、思考着,努力地让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和雇主的期待完全符合。人家人家,到底都是别人的家,自己的家从来没听人提起过,爹爹在哪里她也完全不知,她的爹爹只不过是把她从一个买主卖到另一个买主,赚取优厚的差价,全部吃光喝光,然后再去给别人做牛马。正是因为这样花钱,他也得让自己的女儿给别人做牛马。蝉儿感觉,有时候她笑得脸上的肌肉都疲惫了,好像喜悦已经把她包裹住了,可是这好像是一个让她显得人畜无害的面具,她的心里,真的好累好累——而且,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算个头。

    欧阳府上,万管家算是照顾她,但是他不入内院,又因公多有繁忙,蝉儿自从进府以后,除了万管家托付她办事,他们就很少见面了。不过蝉儿还是乐意给万管家办事,因为她觉得万管家待她好,是他与爹爹说欧阳府上的规矩,她才想了办法弄到了零钱使用。蝉儿记得万管家的恩情,蝉儿不会忘的。再看看欧阳野身边那四个小厮,佑康是个木头人,自己多一句不说,别人多一句不理;佑泰天天地看谁都不顺眼,从跑腿的到管钱的佑平,他都能数落一遍,凭着他老二的位置,在府上撒他的倔驴脾气;佑平软软弱弱,打完了算盘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屋门,遇到点事情总是犹犹豫豫软软弱弱,都说他跟着万管家,只是有万管家的犹豫,却没有万管家的果断,蝉儿则是觉得二人完全没有可比性,佑平顶多是算钱,万管家才真的是管家。只有佑安,这个和她一起在内院打理杂物的少年,在蝉儿眼中,还勉强活得像个人。他还有感情,还有正常的喜怒哀乐,他看到佑康办事会觉得他冷漠,看到佑泰发脾气会觉得他粗野,看到佑平偷偷摸摸地躲起来会觉得他软弱,他会说出自己一系列的优点和缺点,把情感表达出来,这是他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的特质。只有在他这个最接近同龄人的人的面前,蝉儿能放轻松一点,能把盔甲卸下来几分,能在欧阳府上,再待一炷香的时间。

    蝉儿正抹着泪水,刚从州府回来不久的万管家却闯进来了。

    “你们这是闹什么呢?快回屋去,官兵来了,说要检查欧阳府!”

    蝉儿和佑安听了,面面相觑,他们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完全在状况之外。他们只是看着披甲执刃的官兵整齐划一地跑进内院,挤满了游廊,为首的一人向万管家一点头,仿佛在说“失礼”,但他的面容却是跋扈飞扬,不可一世。

    随后,杂乱的脚步声与杂乱的兵戈碰撞声混淆在一起,空旷的卧房失去了方才的宁静与清闲。那两扇大门悠悠打开,把世人眼中的秘密之所,原模原样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