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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快开

    雪夜,钢铁列车自田野间驶向远方,大片的红色漆皮从车身脱落,在寒风中粉碎成碎屑与无数雪花一起被抛在身后。就好像某种难缠的皮肤病,它会不断侵蚀原有的鲜亮,最后只留下锈迹斑驳的铁皮。

    洗手间的门随着吱呀声一开一合,一双龟裂的大手将门从里反锁,留下一片还在流淌着的赤红色痕迹。他双手摁住金属池台边缘,勉强代替绵软的双腿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摔在地上。呜咽声不时从他紧闭的牙关里挤出,就好像人们突然起立时会头晕眼花一样。是脑供血不足的症状,就像女人和月经的关系,他习惯了它的存在,可此生都无法有效应对或缓解它。

    在水身短暂的一生中发生过太多故事,每一件都令人喟然长叹,感慨不已。他被人赋予了许多身份,他曾是儿子,弟弟,朋友,学生,士兵,教徒,杀人凶手和怪物,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难分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称自己是水身,不仅作为一个名字,更希望是作为一个身份,就像医者代表救死扶伤,智者代表知识渊博,水身这个身份不代表其他任何,他只想代表他自己,但很可惜他不能如愿做他自己,他今后会有更多的身份,他不能为自己而活。

    汽笛鸣响,列车颠簸,水身肚里一片翻江倒海,弯下腰,万分痛苦地呕出一团带着血丝的黄绿色黏液,那里面还包裹着他的一小部分内脏和晚餐。他艰难地直起身子,一只眼球因为内出血已经变成红色,另一只则瞳孔放大,眼神涣颜,即使将鼻尖贴在镜子面上看,也都像是隔着五六层毛玻璃一样。一阵摸索下,他找到锈住的水箱阀门,伴着阵阵噪声,水管中吝啬地流出些冷水,将他手上的污垢冲干洗净。他把嘴凑向水管清理干净口腔,吐出更多带有血丝的黏液,最后简单洗了把脸,土黄黝黑的脸变得更加黯淡。

    他关上门,面对空无一人的冷清车厢,他发现自己的视力有慢慢恢复的迹象,作为整车唯一的乘客,他不受约定俗成影响,可以不加掩饰的将自己难堪的一面呈现出来,他驼着腰,嘴里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声响,就近找了条长椅躺下,又硬又窄,就算带有软床包厢的车厢就在两节车厢后,但他实在没力气再做任何事了,让器官正常运作对他而言都像是奢望。他弓起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因为寒冷或是为了缓解疼痛,亦或是两者都有,为了逃避痛苦,他很快沉入梦乡,窗外的这场大雪让他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二十二年前的冬天,革命军北上,推翻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皇室朝廷,全国的重建工作尚未开始,全国上下一片萧条,水身那时尚且年幼,他的爸爸被朝廷拉壮丁充军,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回家,生死未卜,而他的妈妈则在半个月前的一场矿井塌方中丧命,管事的矿司私吞补偿款,没赔给逝者家一毛钱。

    五岁的小水身无可奈何,他举目无亲,只好投奔了寺庙,当起了和尚,可水身这个和尚不念佛也不诵经,他从来不信大殿上那受着香火的黄不拉几的大金人儿能帮他解决问题,他只信一件事,那就是每日劈柴挑水,烧火煮饭后,吃进肚去的那一斤半豆腐,半颗白菜,两碗米饭,半盆汤,和两个脑袋大的馒头。

    寺里高层几次因为水身的饭量问题想把他开除,可好在寺中的扫地老僧替他求情,老僧喜欢小孩,最喜欢小水身,两人同住一间工棚,跟水身关系也是最好,好的就跟亲爷俩一样。

    两年后的春天,一个装束奇怪的小孩上了山,他头顶瓜皮帽,身穿黄马褂,脚踩黑布靴,远远看上去像是什么贝勒王爷,大户人家的公子,可离近了看,这光鲜的黄马褂上补丁是一层接一层,都快垒成千层饼了,靴子更是破洞百出,辛好男孩穿了一双黑袜子,这才没把大拇脚趾露出来。

    男孩身上背着个包袱,比他人还高,比他还宽,比他还要更重,走三步石阶就要喘上半天,抬头一望,盘山石阶仿佛永无止尽,他重整旗鼓,又往前迈出一步,可这一脚踩在一块小圆石上,一个没站稳,那比他还要重的包袱便要拉着他向后坠去。

    他恐惧地闭上眼睛,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却没感受到身体与石阶碰撞的疼痛,他睁开眼睛,正了正肩上的包袱带子,向后看去,是一个小和尚出手相助,扶大厦之将倾。

    “多谢小师傅救命之恩。”男孩说着想要施礼作揖,可身后的包袱却不允许“恕小人重担在身,无法施以全礼。”

    “你这背的什东西么啊,可真够沉的。”水身背着一箩筐木柴,灰头土脸,刚刚劈完柴回来。

    “是给师傅们洗的衣服,往常是我母亲来送的,可这几日我母亲卧病在床,只好由我来送了。”男孩低声道。

    “给我们洗衣服的大姨原来是你妈妈啊,她得的什么病?严重吗?”水身关切地询问道“那大姨人可好了,还给过我糖吃呢。”

    “小感冒而已,喝了些热水在家捂汗呢。”男孩说着正了正包袱带子,这重量压的他肩膀酸疼“那我就先上去了。”

    “嗨!等你沿着这台阶走上去早累死了,我知道条近路,你跟我来。”水身不等男孩答应,向前一探身,拽起他的手便往林中走去“我叫水身,你叫什么啊。”

    “我姓赵叫志毅,单字一个武字。”男孩还想接着说,却被水身打断。

    “那我以后就叫你志毅了噢。”水身笑道“你以后常来庙里玩啊,我攒了三颗玻璃球,够咱俩玩的了。”

    志毅点了点头“你在寺庙里都学什么样的佛法?”他好奇地问道。

    水身却没有回应,只是突然间愣在原地,志毅纳闷地转过头想要询问水身为何停下,然而水身只是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悄声的手势,另一只手缓缓往身后摸去,志毅不明所以,顺着对方目光方向看去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正当他忍不住想要发问,水身猛地从身后抽出斧头向前方掷去,斧刃擦着志毅耳旁飞过,嗒!一声,斧头深深嵌进树中,再看树下,是已经被劈成两截了的花斑蛇。

    “我还以为你们出家人不杀生呢。”志毅被吓得一个劲儿喘粗气。

    “我只是剃了个光头在这边混饭吃而已,算不得什么出家人。”水身说着走向大树,一只脚蹬着,两只手攥着,废了老劲才将斧头从树上拔了下来。

    “这蛇也没有害人,为什么要把它砍死呢。”志毅替这蛇委屈道。

    “它这时候没有害人,你能保证它今后不害人嘛?”水身挺起胸脯“如果此蛇不除,它迟早还是会害人的,不是咬到你我,就是寺里的和尚,上山的香客,甚至有可能是你妈妈,难道你想这样嘛?”

    志毅摇了摇头,妥协了,他知道水身杀蛇是为了别人好,他的那番话也没有毛病,但志毅心里还是有那么一部分别扭着,向水身要来斧头,在树下刨了个坑,把蛇埋葬。

    “呵,我看你倒是比我像和尚。”水身笑道。

    回忆被一声爆响打断,不等他醒过神来,第二声爆响就将整列火车掀翻。车厢内顿时天旋地转起来,水身整个人在车厢里翻腾起来,被抛在空中撞在车顶紧接着被重重砸在地板,太阳穴磕在车窗上,失去了意识。

    倒灌进鼻腔的终于将水身呛醒过来,他感到被什么重物压着,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就算想要自救都不知道先要干嘛。

    风吹乌云散,借着偶然投进来的月光,水身这才看清了自己此时的处境,整列火车都侧翻在河中,刺骨的河水正透过车窗玻璃的裂隙渗入车内,而自己的左臂则被一根铁板插入贯穿,这就是他动弹不得的原因。

    不等他察觉到疼,倒灌进来的河水已经淹没了他的下巴,触及下唇,如果再想不到办法脱身,过不了几分钟,水位线就要漫过头顶了,水身很快镇静下来,他推测这应该是车顶上某根断裂的铁制架条,顶端没有连接,底下插着的铁皮车厢应该也并不牢固,只要自己能动用另一只手,就应该能将它拔出来

    水身缓慢移动自己的下肢,在能允许的最大活动范围内将右手从身下抽出,向前要拔出插在左臂的铁板,可右手伸到了他能够到的极限,也只能让两根指头勉强碰到铁片,水位已经漫及鼻孔,水身只能把头向后扬起,这让他失去了一部分视野,让他的自救工作变得雪上加霜。

    受损刚刚恢复的大脑飞速运转,企图找到破局之策,可水却不给他这个时间,既然没有办法使这铁板脱离手臂,他只能狠下心来让手臂脱离铁板了,右手调转方向扼住左手手腕,他将会感激冰凉的河水麻木了他全身的神经,让他得以减轻些痛苦。

    河水被染成鲜红,七八个气泡在水面破裂,车厢内没有了动静,一条长长的红色尾迹从下方破裂的窗口一直向外延伸出去。

    水身从水面冒出头来,一条胳膊胡乱拍打着水面,使自己靠近河岸,呕出四五口浑浊的冷水,左小臂一道淌着血的创口从肘下两寸一直贯穿到中指与无名指之间,为了脱身,整条小臂被那片铁板一撕两半。但无论如何,他活下来了,保住了命,这样的牺牲就是值得的。他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让两半胳膊靠血液粘在一起,尽量对齐,扯下衬衣袖子撕成两块布条紧紧缠绕在胳膊上,以这种粗糙的方式处理如此严重的创伤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于事无补的,但好在水身他不是普通人

    重获新生的感觉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好,寒冷,失血,又被伤痛折磨,他暂时活下来了,可又那么想死,一了百了的念头反复出现,事永远不随人愿。

    “怪不得你的人头值钱呢,可让我好找啊。”声音来源于河岸下方一个穿着宽大皮衣的男人,他掏出一张相片,看了老一会儿,眼前这个几经折腾的惨相和相片里的水身相差甚远“大晚上的啥也看不清。”他边说边给手枪上膛。

    水身有出气没进气地苦笑一声“我命再硬也跑不了这遭了,大哥,我死也得死明白了吧,谁这么恨我啊。”他浑身软烂,费劲巴力才把头扭向男人那侧“你来杀我也算是咱有缘分,别让哥们死不明不白的呀。”

    三声枪响彻河岸,三颗子弹被分别射进水身的眉心,胸膛和心脏,男人曾开玩笑地说过,自己可能不是最强的杀手,但一定是最严谨的杀手,他从不给目标任何机会。

    男人俯下身用两根手指去探目标的鼻息,像一截木桩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持续了约有五分钟,确定目标彻底失去呼吸后才放下心来,死人还能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给自己卷了一颗旱烟,放松下来,最重要的工作已经结束,接下来只剩些会令人不悦的收尾工作,他把烟叼在嘴里,从身后取出一把短小的手锯,他极力避免,但还是扫到了水身的眼睛“嗨呀,你也是倒霉,下辈子可小点心吧。”他把锯子架在水身脖子上,要将他的头颅带回去交差。

    正当男人感叹之际,一只手迅捷地朝男人拿锯的手腕袭去,将其死死掐住,正当他诧异之时,另有一拳猛甩在他面门上,打断了他的鼻梁,此时他手腕又被猛地一拽,水身瞬间将男人掀翻在地,反扑在他身上,从他腰间夺过手枪后便迅速拉开两个人的身位,伸直双臂,子弹上膛,将枪口对准男人。

    两人瘫坐在又冰又湿的沙地上,相视无言,对峙了好一会儿,男人趁机处理了一下自己血流不止的歪鼻子。

    “你是从哪跟上我的。”水身问道。

    “牛首城。”男人答道。

    水身听到熟悉的地名,很快明白了所有事情。

    “兄弟,我杀人我有报应我活该死,但我求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儿。”男人努力表现的平静,用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问道。

    水身摆摆手枪让他说下去。

    “我杀死过几百人,做事不可能有差错,可你。”他顿了一下,将自己的不甘与怅恨咽进肚里“你应该没气儿了啊。”男人咬牙切齿地说,他输的那么不甘心。

    水身没有直接回答,一只手摸向额头,从里面将半嵌在眉心的子弹捏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我不是个人。”

    男人闭上眼,点点头“看出来了。”

    五声枪响回荡在河岸,一具尸体被留在那里,列车和他的残骸会在第二天一早被铁路巡警发现,在那时所有血迹都会被河水冲刷干净,远离现场的鞋印也会被大雪掩埋,沾血的手锯和一颗带有五孔枪眼的人头会在河流下游两公里处沉底,在春天到来,河水解冻之前,他们都不会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