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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十六)

    宋泽一怔,顿时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通河大老艄”冯柏昌,他是漕帮金城分舵舵主,当时在地下城里,他便说自己是代表总舵主寇宗元而来的。

    宋泽沉了沉气,摆手示意众人先不要轻举妄动,自己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迎面站了六七个人,各色打扮,好像不全是漕帮的人。说话之人身形修长,面容清雅,着一身朴素的棉衣,十分客气地说道:“在下景彧,是漕帮中人,奉敝帮寇总舵主之命,前来邀请宋少侠往前头白哈巴村一见,总舵主有些肺腑之言想说与宋少侠。”

    宋泽道:“我与贵帮总舵主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肺腑之言?白哈巴村我就不去了,若是寇总舵主有事情吩咐,请直说无妨。”

    景彧向自己身旁站着的几个人略看了看,又面向宋泽:“宋少侠着急赶路,想必是为了去灵山相救令师。实不相瞒,此次要与宋少侠商议之事,正和令师相关。此刻西海、甘州、朔方和陇西地界的诸门派俱已派员到场,都在白哈巴村恭候宋少侠,一同商议怀珠老人之事。灵山独踞西陲二十余载,在江湖上的地位有目共睹,大家都希望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场,不至让异族人占了咱们的便宜。”

    宋泽心头一凛,他原本担心漕帮来者不善,恐怕要给冯柏昌报仇,但这番话确实说到了他心坎上。这些江湖帮派再如何觊觎怀珠老人的绝学,说到底都是汉人之间的事,是江湖事,若有回鹘王族的势力一直牵涉其中,恐怕到头来大家都是被人当枪使。

    江湖事,就得按江湖规矩来。

    虽然他眼下还不知道漕帮和这些西域地界的江湖门派要跟自己商量什么,但事关江怀珠,若能不动武、不见血,大家将事情说清楚,一致对外,便可解了江怀珠和如烟夫人如今的危局。

    想到这里,宋泽点头同意。竹涛生怕这是场鸿门宴,一力劝阻,景彧笑了笑:“诸位可一同前往,保护宋少侠安全。”葛勒蛮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众回鹘勇士皆神情倨傲,丝毫不将这些西域门派放在眼里。

    众人当下一齐前往白哈巴村,这是通往灵山必经之路上的一个村子,倒也没有绕路。村子很小,依山而建,原先只是当地富户远离高昌的私宅别苑,后来逐渐聚集了一些人,成了一个小村庄。

    漕帮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将这村子整个征用了来。宋泽一行人进村之后所见皆是江湖帮派中人,成三聚五散落在村子各处,进出道路上更是站满了人。

    景彧将众人引至富户的院落,再次对宋泽客客气气地说道:“宋少侠,屋里坐着的都是西北各大门派掌门或者头面人物,少侠的这些朋友们还请在院中稍候。漕帮也备下了些酒水,可请诸位朋友先去喝一杯,解解乏。”

    宋泽点头,向竹涛和葛勒简单交待了几句,便跟着景彧进了屋。

    屋里陈设摆放并不像汉人那般重视礼仪,是以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宋泽打眼一看,共有七位正主,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两个亲随。众人看见宋泽进来,一齐站起身来。

    正中一人五十多岁,相貌英伟,景彧快步走到他身侧:“宋公子,这位便是——”

    那人挥手打断他,自己说道:“我是寇宗元。”五个字浑厚有力,掷地有声。说完这五个字,再没有多余的话,只因江湖上没有第二个寇宗元,也就不必再做多余的介绍。

    宋泽点点头:“寇总舵主好。”

    寇宗元略微一怔,这个年轻的江湖晚辈既没向自己行礼,也没有一言半语的客套话,甚至连表情都是淡淡的。虽然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傲慢之意,但也绝对没有恭顺。

    他自持身份,不便再开口说话,景彧立刻接过话来,继续向宋泽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余六人中的三人分别来自西海青唐城、甘州凌刀门和朔方霹雳堂,正是自司徒荀、凌江潮和郭旸死后,继任西北三大门派的新任掌门人。

    余下的三人分别代表“南拳北腿、东枪西棍”中“西棍”之称的天水秦安高家、西北道家鼻祖黄老观和世代医武传家的通背门马家堡。

    景彧将这些响亮的名头一一说出来,宋泽只是点头致意。若是换了寻常初入江湖的年轻人,面对这一屋子重量级人物,就算没有奉承讨好,也必定会拘束紧张。

    但宋泽只是放松地站在当中,神态不卑不亢,中正平和。他缓缓看过这些人,目光有如一汪清泉,一道月辉,凡与他对视之人,皆心底一荡,莫名觉得自己满身俗气,竟有一丝自惭形秽之感。

    寇宗元眼睛微眯,这种奇异之感不仅来自这年轻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浑厚精纯的力道,更来自于他自身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纯净天然之气。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若在常人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但在场诸人皆是人中翘楚,阅人无数,只一个照面,便已感到了这种微妙却强大的气场。

    寇宗元微微一笑:“灵山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宋少侠,请坐下说话。”

    众人落座后,宋泽当即开口:“诸位,请开门见山吧。你们说有事关家师的要事须同在下商议,是何要事,还请直言。”

    青唐城新任城主司徒奕说道:“好,那咱们就有话直说了!宋兄弟,你在敦煌那处地下城里错手杀害我兄长司徒荀,还有冯舵主、凌掌门和郭堂主的事,经寇总舵主查明,你是受了江怀珠的魔功侵染,是受他诱使,你身不由己才那么做,所以这笔血债不能算在你头上!”

    凌刀门的继任掌门凌溯接口道:“没错,应该算在江怀珠头上。唉,不过他也是因为练了那‘摩徯神教’的邪功才导致性情大变,所以么,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怪他,都是魔教遗祸!这西域灵山素来有武林仙山之称,怀珠老人享誉武林多年,实在不该被那些二十多年前的旧人旧事所累,毁了如今的江湖地位!”

    霹雳堂现任堂主郭蔼也开口:“我们知道宋兄弟和江大侠师徒情深,虽然才拜入门下一二年,但得了怀珠老人真传,想必对师门十分感激。如此,宋兄弟更要以大局为重,化解师门危机,使灵山派不至堕了武林仙山的威名才是啊!”

    宋泽清亮的目光落在郭蔼脸上:“郭堂主,依你所说,我该如何化解师门危机?”

    郭蔼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寇宗元。

    寇宗元没有开口,一直恭敬站在他身旁的景彧温和地说道:“宋少侠,既然怀珠老人是因《摩徯秘典》而坏了心智,那只要将这路魔功从他体内清除出去就可以了。还请宋少侠协助我等,一同让令师恢复神智。”

    宋泽目光又转向他:“我需要怎么做?”

    景彧微微欠身,语气郑重:“宋少侠可知当年‘摩徯神教’是如何陨灭的?当年中原各路豪杰远赴西域,厮杀数月,仍不能诛尽邪魔。最后,是北少林达摩院和龙虎山正一道派联手,取佛家道家的无上净化之力,设阵困住了那教主,将一身魔血魔功都抽离他的身体,再以咒术涤荡他周身经脉,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他变回了一个正常人。”

    司徒奕说道:“我们已着人在灵山脚下结起法阵,等怀珠老人步入阵中,即可启动法阵。虽然咱们的力量不若当年北少林和正一道的前辈高人们厉害,不过幸而令师所受魔功荼毒,也不似魔教教主那般厉害。此阵一开,我等有信心定能将怀珠老人体内的魔功祛除,只要宋兄弟能帮助我们将令师引入法阵即可。”

    景彧适时补充道:“此法阵绝不会伤害令师的身体,更不会害他性命,只是吸除魔功在他体内的残留而已,对令师的修为有百利而无一害。倘或宋少侠能劝得令师自行步入法阵,那是最好。”

    宋泽默默看着这些人,心头如明镜。什么法阵,说得神乎其神,说穿了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江怀珠一旦进入其中,必定会被牢牢控制住,到时候就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了。

    看来什么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景彧说出那个理由,只是为了把自己骗到此处而已。

    宋泽环顾众人,正色说道:“当日在地下城,漕帮冯舵主会同司徒城主、凌掌门和郭堂主,一起为难我师父和师娘,逼着师父交出所谓《摩徯秘典》,还要自废武功。当日在场的还有回鹘的巴尔喀什郡王吐尔逊及四大部族首领,不知道是西北武林听从回鹘人的指示,还是回鹘人为他们做帮手。总之,他们联合起来逼迫我们,给我们下毒,还将地下城主庞百青一家残虐至死。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有人证,我杀了这些人,只为让师父和师娘能有一线生机,和诸位所说的缘由毫无关系。若你们想给这些人报仇,只管冲我来吧。”

    景彧微笑道:“人证?宋少侠所说的人证,是何人?”

    宋泽道:“当日吐尔逊带来了五千回鹘精兵,他本人和那些部落首领也都是亲眼所见,想要查证清楚,总能找得到人。”

    话一出口,众人皆露出一脸暧昧不明的笑容,景彧笑道:“宋公子难道是想找回鹘人为你作证么?咱们都知道宋公子惊才绝艳,差一点就成了喀喇汗王室的驸马爷,深得国王和公主的青睐,这样的‘证人’只怕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其他几人也纷纷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说到底是咱们汉人的事,你去寻异族人介入,这居心恐怕是...”

    寇宗元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宋少侠只是一时心急,并非有什么居心,你等勿要随意揣测。当日在地下城中确有回鹘人的选亲仪式,有些回鹘贵族到场也不足为奇。但若说喀喇汗王室和四大部族皆牵涉其中,还着意为难灵山派,未免说不通。”

    他深沉的目光盯着宋泽的眼睛:“宋少侠,你年轻有为,还有大好的前程。今日若能首肯襄助我等,西北武林从此承你的情,在坐诸位皆是见证。我漕帮这些年于黄河沿岸也多有经营,虽说不至手眼通天,些许小事还不足挂齿。所以...是与我等合作,还是与我等为敌,还望宋少侠慎重考量。”

    寇宗元说完,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等着宋泽的决定。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决定,因为利弊委实太过明显。

    而且据他们探知,这个年轻人和江怀珠相识还不到两年光景,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出身微寒、毫无根基,拜入灵山派也必然是想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

    如今江怀珠处境险恶,他只要稍稍出力,就能得到众多名门大派的认可,还不必因此背负背叛师门的骂名。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此等诱惑足以让大部分人犹豫。

    而只要有一丝犹豫,他们就有把握让他最终点头。

    众人还在看着宋泽,他始终未发一言,只是低头站着。他们知道做出那个令他们满意的决定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也都不催促他。

    但片刻之后,寇宗元的脸色渐渐变了,接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因为他们分明感到了一股寒意,好像这间屋子的墙壁忽然变得像纸一样薄,外面凌冽的寒风全都灌了进来,还夹着飞雪和冰凌。

    宋泽缓缓抬起头,目中寒芒流转,他还是一言未发,只是突然伸出手,掐住了寇宗元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