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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行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

    葛勒的一双铁拳就要砸在宋泽身上,突然间身形生生顿住,竟然停在了宋泽面前。他怔怔盯着宋泽,脸上神情既有震惊,又有疑惑,甚至还带着一丝惧怕。

    原来他在挥拳之时已经感到一阵晕眩,耳内嗡鸣作响,及至冲到宋泽跟前,脑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乃易卜拉欣的使者,岂敢动我!”

    这“易卜拉欣”是《古兰经》中真主安拉的六大使从之一,葛勒的汉话虽然不济,“易卜拉欣”的名字还是听懂了。所以他身形猛得一滞,细细理解着脑中话语,盯着宋泽细瞧。

    只见他目光澄明清亮,中正纯良,坦然回望自己,无喜无忧,无伤无惧,非但不像激战当前的神情,倒像有怜惜悲悯之意。

    葛勒正狐疑间,耳中又传来一句低语:“俩一俩海,印烂拉乎,易卜拉欣,勒苏论拉嘿!”这句话乃是《古兰经》原文,意为“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易卜拉欣,是安拉的使者!”

    ...江怀珠曾多次说过,西域这片土地凡事都要拜神,凡事都要听神的指示,奉神谕行止。

    宋泽这一路上曾无数次听见撒力哈的祷告,这些话翻来倒去,不是求真主赐福,就是赞美神明,他早已烂熟于胸。所以即便他心中无神无佛,却偏偏会背诵不少经文,当下便用传音入密大法强行送入了葛勒耳中。

    听完这一句,葛勒震惊得无以复加,眼前这汉人竟能显露神迹,以真主使者的口吻在人脑中说话,焉知不是上天的声音?此人即便不是易卜拉欣的使者,也定然有神明庇佑,自己杀了他,岂非惹怒神明?

    他家境贫寒,十几岁便在军中效力,听过最多的话除了军令就是经文,去过最华丽的地方就是清真寺,见过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阿訇和伊玛目(传经人),内心对真主深信不疑。此刻宋泽以神谕灌入他脑中,直如拿一面响锣敲在他心上,震得他隆隆作响,簌簌发颤。

    众人看着葛勒不断后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敬畏,均觉纳罕。有人向他喊话,葛勒也充耳不闻,只怔怔瞧着宋泽,竟像是下一刻就要朝他拜倒一样。

    众士兵惊异间,忽然只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微妙律动,葛勒四周的近百个回鹘士兵皆听见了自己脑袋里的声音:“艾史海独,按俩一俩海印烂拉乎,卧哈带乎!”(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葛勒显然也听见了,情不自禁用回鹘话向周围说道:“兄弟们,他就是易卜拉欣的使者,天可怜见,真主赐福喀喇汗!”

    回鹘士兵的经历多与葛勒相似,神明在底层民众心目中的权威甚至超过了君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为安拉奉献生命,但只有最忠诚的战士才会为君主而死。

    喀喇汗王室和贵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经常利用神明来统治下层,有意渲染神明的伟大,再将自己塑造成神明的化身。尤其在王军之中,这种神权统治来得更为直接和彻底,所以真主的声音在回鹘士兵听来犹如圣命。

    此时此刻,虽然这些回鹘士兵一时还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有十几个人本能地翻身下马,朝向宋泽,默默静立。

    只是这传音入密的范围终究有限,宋泽虚弱之下尽力施展,方至百人。外围尚有数百回鹘士兵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惊诧地询问,宋泽乃易卜拉欣使者这件事便由近及远,迅速传播出去。

    阿娜希塔瞪大了眼睛,她虽没听见“神谕”,但听见了回鹘士兵们的议论——神的使者?宋泽什么时候成了神的使者?

    磨延啜也没听见什么“神谕”,此刻又惊又怒,用回鹘话大声呵斥葛勒:“糊涂!易卜拉欣的使者岂会是一个汉人?他使了什么妖法让你上当?快去杀了他!”

    岂料葛勒回身单膝跪在了磨延啜马前,低头说道:“大殿下,阿訇教导我们,汉人也好,回鹘人也好,蒙古人、浩罕人、回人也好,大家都是真主的子民,真主赐福于万民!易卜拉欣先知是大食人,也是真主赐给闪米特的使者,为何赐给我大喀喇汗王朝的使者不能是一个汉人?”

    磨延啜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看来葛勒聆听圣训时比自己虔诚多了,竟对经文理解得如此深刻。葛勒这番话又在军中远远传了出去,周围听见“神谕”的士兵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越来越多的人翻身下马,恭敬朝向宋泽。

    阿娜希塔心里好笑,眼珠一转,立刻挣脱了看守,跑到宋泽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捧天:“请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赐福于喀喇汗!”

    近旁一众士兵接连跪伏在地,齐声诵念:“请使者降下神的旨意,赐福于喀喇汗!”

    眼见跪倒的士兵越来越多,磨延啜大怒:“你们反了!站起来!”忽然侧过头朝身后叫道:“艾山、玉山,去把他杀了!”

    有两个人应声而出,相貌一模一样,是一对双生子。他们二人是磨延啜的贴身死士,从小养在身边,只听磨延啜一人吩咐。此刻虽然耳闻眼见了宋泽的情形,但主人有命,还是坚决执行。

    二人各手持一柄长长的弯刀,一个用右手,一个用左手,好似镜像一般,连行动的身法和步伐都是对称的。便似将一个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又似一对连体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两人冲到近前,同时挥刀斩向宋泽,不见如何起手,竟已是气势如虹。宋泽顾不得伤痛,身法大开,左右开弓,同时与二人交战。这对连体婴彼此心意相通,刀法精纯,一个攻上盘,一个就攻下盘,一个虚晃一招,另一个就黄雀在后一刀劈至,可谓三头六臂,宛如一人。

    葛勒一见这对兄弟出手,顿感不妙,立刻向磨延啜哀求不止。四周军士纷纷下跪请愿,但求不要伤害使者,以防触怒神明。磨延啜厉声喝止,又强令身边亲卫殴打驱逐这些请愿之人,但下跪的士兵越来越多。

    三人绞缠激斗了数十个回合,宋泽渐渐体力不支。这本是车轮战,他重伤之下又以一敌二,劣势更加明显。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这一身丰沛的内力,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到了最后一刻,自己就使出全力放手一击,哪怕是强弩之末,也要重创对手。

    战死并不丢人,他只是担心江怀珠他们,还有些遗憾,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便在此时,阿娜希塔好像得到了什么指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跑到场中,面向观战士兵大声说了一连串回鹘话,神情坚定肃然,又急迫恳切。

    一面说,一面撸起袖子,用手中短刀在雪白的皓腕上刺下了一弯新月。

    新月是西域神教的至高象征,代表着新生和力量,许多士兵的身上都有新月刺青,这是他们在战场上的护身符。此刻他们眼见公主也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了新月,那一弯血色的月牙深深嵌在雪白的肌肤里,无比刺目,给人以强烈的冲击。

    阿娜希塔高举手臂,向回鹘士兵大喊:“保护使者!真主与喀喇汗同在!”

    血顺着她的手腕流淌下来,四周士兵的眼神都变了,他们此刻脑中皆隆隆作响,好像有一个苍劲的声音在说话,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降下惩罚。

    在阿娜希塔一声声呐喊中,这些士兵再不犹豫,一股脑冲向激斗中的三人。

    同一时间,宋泽瞅准时机,提调周身真气,用尽全力挥掌击出。至阴至寒的内力化为一支支无形的冰箭,刺入艾山、玉山二人体内,二人惊骇地翻倒出去。

    还未来得及起身,已经被冲上来的一大群回鹘士兵按在地上,夺了弯刀。

    宋泽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几双手将他扶住,稳稳立在中间。

    磨延啜暴怒,挥起马鞭狠狠抽打拦在他马前的士兵,但那些士兵只是围成一圈跪在地上,默默忍受着鞭笞,不曾让开。

    磨延啜狠狠打了十几鞭子,渐渐冷静下来,端坐马上,眯起眼睛看着宋泽。他在暴怒之余,也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倘若宋泽此刻开口说些什么,他真不确定这些士兵会不会接了“神谕”,反过头来对付自己。

    自己的亲卫队只有几十个人,如何能抵挡数百骑兵。这就是神权操控之下的王军,他们能在战场上不惧刀剑,勇往直前,全因为他们坚信对面的敌人就是真主的敌人。

    他们拼上性命,不是为了国君,而是为了荣耀真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进天国。

    磨延啜身为喀喇汗王室的继承人,如何能不深知这一点?这就是他的父亲——萨图克君王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一课。

    要长久地统治这片土地,就要善用神明的力量,绝不能站在神的敌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