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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往者不可谏(下)

    当日,她之所以在偷窥乌牧远的时候,突然身入沸水一般,是因为乌牧远要将那幅画像送去给如烟夫人观赏,提前开启了通往如烟阁的阵门,致使灼阳之气外泄,牵动了她身上赤炎魔君所授的内力。幸好她内力尚浅,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但乌牧远却没想到,江怀珠当年在桃花园中与如烟夫人玩捉迷藏时,早已将那独门“阵眼”之术教给了她,而她们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如烟夫人又将这法门告诉给姐姐,后来又通过姐姐之口传给了赤炎魔君。当年他们两对情意绵绵,谁也没将这独门五行阵法当回事,为了逗爱人一乐,便是天下至宝也会拿出来。所以在乌牧远精心布置的桃花阵里,辰兮能够轻松穿过“阵眼”来到他作画的地方,若非如此,她是永远休想发现如烟阁的秘密。

    但或许那样,赤炎魔君便不会死。当日情热固然铸就一段孽缘,然细微之处,却成日后生死之由,方寸之间,业报皎然,不可不察也。

    此刻与如烟夫人一番核实,全部印证了猜想,辰兮心中感叹,又无端忽然想起,数月前曾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位说书老者,忆起他所说片语只言:“...因果循环,三世不失,一应悲欢皆有所依...然世间万法如露如电,不囿于悲欢者,便可归于千净之地。”心中一动,似有所悟,略一深思却又迷惘不解:“千净之地...那是何处?”

    辰兮静默良久,如烟夫人也不便打扰,只温柔心疼地看着她。辰兮忽然问道:“姨母身上赤毒已解,现今有何打算?”

    如烟夫人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柔声道:“我…我打算随你江伯伯一同返回灵山。我已经没有再多二十年可以等了,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你可不要笑话姨母!”

    辰兮微微一笑:“是了,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如烟夫人似斟酌了一下,温柔握着辰兮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孩子,你是想随我们一道走,还是...还是想留下,同那个年轻人一起?当时...你爹临终的时候,一再让他带着你离开江南,虽然我和怀珠不明白这是何用意,但总是有父母之命在,你若真想同他一起,我们也不便阻拦,只是......”

    辰兮怔怔看着她。

    如烟夫人道:“...只是这年轻人与你爹有那样的深仇,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这几天我细问过怀珠这中间缘由,那孩子的父亲,当年与你爹之间并非几面之缘那么简单。龙绍瑜是个一等一的人物,并非只是个小侍卫,当年他在永璋侯府的时候...唉,这些旧事,还是日后让怀珠亲自说与你吧。总之,当年他们几个年轻人惺惺相惜,结下许多因缘,其间的壮志豪情、快意恩仇,皆不失江湖风范,所以最终结局如何,倒不能说怪罪于谁了,只能说是江湖人的宿命吧!但在那孩子心中,你爹终究是他的杀父仇人,此等深恨,恐怕有再多道理也是绝难放下的。不过...那日我瞧他护你出石室的样子,显然又是极在意你的,竟瞧不出一点恨来,姨母也不明白了。这件事究竟该如何解决,或许只有你们两个人心里才清楚。”深深叹了口气,“孩子,姨母也是在情怨纠缠之中过了这大半生,深知情这个字的可怕之处。一旦卷入爱恨纠葛,便无休无止,不得解脱,两个人既不能靠近,却又无法远离,姨母实在不愿看你生受所累......”

    辰兮反手握住如烟夫人的手:“姨母,你想说的我都懂,只是如今即便我想,也是不可能了吧。”

    如烟夫人见辰兮眼眶泛红,急忙俯身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那就不想了,不想了,好孩子,姨母会一直陪着你的。”

    然而刚说完这句话,如烟夫人就忽然放开了她,站起身来。辰兮回过头,见龙寂樾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站在屋门外,风尘仆仆,面色苍白,静静看着她俩。

    如烟夫人整整衣襟,略点一下头,见龙寂樾只是盯着辰兮,对自己视而不见,不禁低低叹了口气,心道:“当真是孽缘。”摇了摇头,缓步离开。

    龙寂樾走过来,一言不发,在桌边坐下。辰兮瞧向他,见他神色颇为疲倦,五指折断的手简单包扎了,袍子上满是灰尘,还有好几片血渍,心里不忍,问道:“你...你是从乌家庄来么,那里情况如何?”

    龙寂樾道:“乌牧远不见了,一共二百四十七具尸体,我全部仔细看过,没有他。十二龙坛已经把乌家庄翻过来了,其余各门派借口收敛同门的尸身,也将乌家庄搜查了几遍,一无所获。”

    辰兮点点头,略一沉吟,又问道:“乌惜潺和善睐呢?”

    龙寂樾道:“也不见踪影,想来是跟着乌牧远一起逃走了。我已命十二龙坛封锁钱塘沿岸,再放出所有风筝,全城搜查,掘地三尺,我就不信他们能飞天遁地。”

    辰兮道:“乌家庄在江南一带经营百年,乌牧远作为第四代庄主也已年过不惑,在江湖上一定有所积累,也必定有几个莫逆之交。虽然他这些年闭门不出,但危难之时,愿意收留他的人只怕还是有的。”

    龙寂樾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所思量。乌家庄盘踞此地百余年,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乌家庄隐藏的实力究竟有几成,恐怕正是要等到它覆灭之后方能显出。”

    辰兮点点头:“所以,说不定有江湖人已将乌牧远和他的随从藏了起来。”

    龙寂樾起身踱步:“这次和乌牧远一起失踪的,除了乌惜潺和善睐,还有乌家庄几个素日的得力之人,也是乌牧远的心腹。这些人是乌家的家臣,对乌牧远忠心耿耿,是乌家庄的中流砥柱,这些人尚在,乌家庄就余烬犹存,还有死灰复燃之望。”

    辰兮道:“不错,常人或许觉得一个门派大至数百人,一朝覆灭,仅靠幸存的几人力量是万难恢复的。殊不知,平日里那数百人才是可有可无,就算诛尽,也动摇不了一个门派的根本,而心腹要员虽只两三人,只要心齐志坚,足可成事。所以,眼下乌牧远身边虽然仅剩几个家臣,却尤其不能掉以轻心。”

    龙寂樾冷冷道:“所谓哀兵必胜,眼下这几人身处绝境,正是悲愤异常之时,不知乌牧远下一步打算如何。我不怕他东山再起,怕的却是他胆小懦弱,就此退隐,我便少了许多让他生不如死的机会!”

    辰兮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件痛苦之事,忙将话岔开:“我在想...乌家庄被屠之事的前因后果,外人未必知晓,这桩惨案发生得突然又诡异,唯一寻得着的源头,就是众门派潜入乌家庄寻宝之事。如果照此推演,乌牧远开启奇门大阵坑杀众门派弟子,他现在应该是江南武林公敌,所以不管是为了夺宝,还是报仇,各门派都会尽力搜寻。天龙门在这个时候不必客气,可命谢总管拉开阵势,与各门派联合搜寻,给乌牧远一些压力,只要他手下有一个沉不住气的,风筝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蛛丝马迹。”

    龙寂樾点头道:“已经这样做了。”看着辰兮,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倒越发像个掌门了。”

    辰兮静默片刻,终于轻声问道:“我只想知道,如果找到了人,你…打算怎么做?”

    龙寂樾抬起头:“自然是杀!”

    辰兮道:“连乌惜潺也要杀?”

    龙寂樾道:“仇人之女,留来何用!”话一出口,顿觉不对,向辰兮望去,却到底无可辩解,不觉心灰意冷,连骨缝里都透出凉来。他本是担心辰兮,怕她经此一劫悲伤难抑,更怕她不辞而别,就此消失无踪。一念及此,心慌意乱,再等不得一刻,便丢下手头诸事匆匆赶了过来。但来了之后,局面却又不同,此刻辰兮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衣衫,龙寂樾却分明感到,有一道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二人沉默良久,龙寂樾道:“接下来,你是要随他们两个一起去灵山么?”

    辰兮摇了摇头:“不,我还要先去会一个老朋友,距此不远,就在玉绵山西峰。”

    龙寂樾想问“什么老朋友”,话到嘴边,又想到眼前之人实乃仇人之女,自己再如何不忍杀她,再如何大逆不孝,也绝不能再与她亲密地聊天说话,如朋友一般。余光里,辰兮便静静地立在身侧,一时无话,龙寂樾心中难过至极,有一股冲动直逼上来。他霍然起身,目光正对上辰兮的眼睛,只见那里星光点点,似一个漩涡将自己吸了进去。龙寂樾向前一步,有一句话已经涌到喉头,他用尽全部力量克制着,呼吸急促,突然背转过身,夺门而去。

    辰兮呆呆立在原地,心神俱颤,她分明感到他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终于没有说出口。辰兮只觉一阵虚脱,扶住桌子定了定神,念及玉绵山西峰的未完之事,强打起精神向竹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