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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与末

    这个世界被绝望的黑覆盖,神明移开了注视着它的目光

    天空是黑色的,大气中冲击波骤然扩涌,数千亿吨的尘土被轰起,随着大气环流遍布整个世界,有一部分甚至逃逸到了大气层之外,装饰了遮蔽这太阳的死神的斗篷。没有生命能够在这样的尘土下存活,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尘土,而是辐射尘了。

    大地是黑色的,是岩石瞬间融化继而凝固的颜色,是文明残骸的颜色。曾经五光十色的城市变成黑色。路面是黑色的,沥青上覆着灾难的名片。整个世界如同泡在石油中的模型,裹上一股浓浓的死气。死亡才是这个破碎世界的背景,生机的遗迹被抹净。

    恍然,在这弥漫的死气中,跃出一丝光明。火光隐隐在残败的建筑中压着,似被保护,或是封印。

    篝火之旁,三具抱膝的人体,偶尔颤动的身体才能证明他们还未失去生命。

    黑色的身影如同神庙中的石像。沉重的黑暗压在他们肩头。即使呼呼燃烧的篝火,也比他们更似生命。

    寂,只有偶尔蹦出的火星提示时间还未死去。

    有什么可说?大概是世界上最讽刺的场景,平常,只会被文明的运动碾压的三个蝼蚁,却是这文明的绝症中存活下来的唯一。为何,永恒的不是那繁荣的火炬,而是这微不足道的三粒火星?纵使曾经繁华,却终究难言长久。若是文明的终点唯有灭亡,蝼蚁们抗争的意义又是什么?

    三人依旧静止,无言的看着无限远处。

    “所以,你就是最后那个‘神选者’?”

    年轻者打破了天地的哀悼,文明已入葬,世界的活力却依然存在。他对面的中年人无声点点头。

    “怎么这样……按照小说中,不应该男女搭配吗……”

    一旁戴着眼镜无力一笑,开口道:“有女人也没用,辐射还在,胎儿根本无法成长。”

    第一个黑影干脆瘫软,仰面倒在地面上。

    “我知道,好歹也是个高中生,我没那么蠢……不过这不就更说明,幸存者,已经死光了啊……本来看到你第一眼还以为是没见过的幸存者,还以为你们会有基地啥的呢……”

    中年人没有理会他,转头,向沉默的物理学家问道:“你们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吗?一个人都没有?”

    物理学家点点头:“已经快到十年了。在战争开始的时候,火星基地上的人就已经都被紧急唤回。至于月球基地上的人,也已经……十年了啊”

    两人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人类文明,从非洲走出,走了几十万年,往上走,往下走。到底了,于是自己走入坟墓,现在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中年人苦笑,更加裹紧了身上的黑袍。

    “我们……”

    “我们现在还算是人么?这样的身体……”

    “人无法自己证明存在。一个种群,若仅有三个个体,还有为自己命名的必要么?”

    “所有我心中认识的物体,到如今也早已湮灭,我的记忆早就模糊,美好的记忆也失去得差不多了。我不知道我心中的艺术存在了多长时间,我甚至都不知它是否真实存在过,但我敢肯定的是,现在他早已经化作无物,堕入了现实。”

    “即使是对于这个死去的世界,也无法做任何事情,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只是活着而已吗……?”

    “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这究竟算什么?”

    听着他的话,三人沉默下来,人间再次沉寂。

    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

    “呵……”戴眼镜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是那样的阴郁,令人脊骨发冷。伯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

    “你想的太简单了。”

    “你想的,太简单了。”若烈重复了一遍,用近乎于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颓废的中年男人,仿佛为他接下来要接受的事情叹息。

    伯根迷惑的看着两个人。显然,他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含义。

    钟弑捡起一块碎石,摩挲,凝视,仿佛在注视真理。“我是个极端主义者,喜欢将任何事推演出极端。同时,作为一名物理学者,我知道,万事万物都应以辩证和理性的眼光去看待。”

    他停顿一下。“那件事刚结束,我就已经想到所谓‘神赐’的真正代价。那时候,即使已经料了结果,却也不愿意去相信。事实上,在当时,思想的局限使我无法全盘接受这样的绝望。直至灾难真正发生,才让我不得不接受这被修辞的地狱。”

    “神的‘恩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神赐’,或者,我更愿称其为,‘诅咒’。”

    伯根的表情依旧迷惑:“我不明白……”

    钟弑把玩着石块:“你是一名艺术家?呵,或者,自称的艺术家?”

    伯根点头。

    钟弑:“那么,想不到这些也是情有可原。”

    “既然如此,我会以尽量物理学的语言,来定义这讽刺的‘神赐’。”

    “首先,我们先给所谓的‘神的恩赐’下一个定义。”

    “什么叫永生?不老不灭,无病无灾?不,远远不止这点。那一位神明的权能,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强大许多倍。”

    “想必你亲身经历过,即使身体被轰击成原子,下一秒完美修复为你的原本。换句话说,你的身体只会永远保持接受‘神赐’时的状态,即使处于核聚变中心也无影响,更不谈平常的伤口或辐射。这种完全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魔鬼法则,却确确实实的作用于我们身上。我们从此,”他顿了一下,“不再是人。”

    伯根有些茫然。

    “同时,躯壳的思想,通俗来说,以目前的科学无法解释的‘灵魂’,我个人理解的肉体的锚点,永远不消散,永远会以一个人类的感觉感性观察外界。”

    伯根依旧茫然,话题的跨度太大,他无法将这些关联起来。

    但是钟弑接下来的话改变了一切。

    “你认为,就凭我们暂时的立足点,这颗小小的地球,能否存在到我们消亡?”

    “你认为……”伯根死死盯着钟弑,仿佛听取最后的判决。

    “他想到了。”若烈说。

    钟弑没有理睬伯根,自顾自讲下去:“我们无法预见地球之后会发生什么灾难。也许在最终毁灭之前,还有无数的火山,海啸,地震。这颗星球,只需一个喘息,我们拼尽全力复兴和寻找到的,文明的遗产,就会化为乌有。再悲观一点,诅咒保留了我们的痛感,这意味着我们可能在某种情况下,持续感受痛苦和无能为力。举个例子,你坠入深海,本该因为缺氧或其它什么因素死去,却因诅咒而只能忍受窒息,海水呛如气管等种种酷刑。并且很大的可能,你无法改变这种境遇,唯有等待或许几百万年一次的大规模地形变化。想象一下,中世纪的巫女在火刑架上受到这种诅咒,她只会绝望自己无法早点解脱。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一个更大的绝望就在我们头顶。”钟弑指了指模糊了轮廓的太阳。

    阳光透过厚厚的辐射尘已变得特别微弱,它对人间已经失去了热忱。南极的阳光不会让人感到温暖,反而代言了严寒的绝望。

    但三人都知道,此刻照射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曾照耀了整个人类文明乃至地球的成长。太阳还是像之前的数亿年那样一直照耀着地球。蝼蚁们的自娱自乐和自我毁灭对巨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即使人类的计时对太阳的光芒毫无意义,但时间不会对光明仁慈。直到最后的那壮烈的爆发。

    “恒星依靠其内部的热核聚变而熊熊燃烧着。核聚变会释放出大量的原子能,形成辐射压。处于主星序阶段的恒星,核聚变主要在它的中心(核心)部分发生。辐射压与它自身收缩的引力相平衡,这便是我们一直看到的太阳,也是普通人认为的太阳。”

    “曾经的人类,在光芒普照大地上歌颂着太阳的美丽,认为自己的文明就会像这太阳一样,永远的存续下去。”

    “只可惜,没有事物永续存在,包括时间。”

    “氢的燃烧消耗极快,太阳中心形成氦核并且不断增大。随着时间的延长,氦核周围的氢越来越少,中心核产生的能量已经不足以维持其辐射,于是平衡被打破。有着氦核和氢外壳的恒星在引力作用下收缩,使其密度、压强和温度都升高。氢的燃烧向氦核周围的一个壳层里推进。”

    “这以后,这颗恒星将会走完他这如史诗的一生:内核收缩、外壳膨胀——燃烧壳层内部的氦核向内收缩并变热,而其恒星外壳则向外膨胀并不断变冷,表面温度却会降低。这个过程会持续了数十万年,这颗恒星在迅速膨胀中变为‘红巨星’”

    “但是我们呢?”

    “即使在四十亿年之后,我们依然不会消亡。”

    伯根完全呆住了,事情的真相被撕开了一些,但他已经完全不敢看下去了。他根本没有想过,神的恩赐,背后也潜藏了这样的诅咒。

    “身体会绝对的保持这样一种状态,氧化还原反应完全不可能进行,自由基更是如此的无力,能量守恒定律被完全践踏。这样的身体,这样近乎于蛮横的碾压了当今一切科学的身体,即使在40亿年之后…”

    “我们依然会存在于这世界上”

    “到时候,我们就只剩下两种选择。”

    “一是堕入红巨星,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承受着如同被核弹轰炸的无限痛苦。长达数十亿年”

    “那是真正的无间地狱,地狱图的最底层。凭借我们的力量,绝对不可能挣脱。人类病态的想象终于成了现实。而我们,将成为永世的受难者。数十亿年之后还不能挣脱,而这个数字……已经数千倍于人类文明的历程。”他笑了一下,他竟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是那样的苦涩,其中携带着说不尽的凄凉。

    “可是,这……”伯根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听到原本以为的神话和茶余饭后的笑料突然成为了眼前的现实,并且是灾难般的现实。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很遥远是吗?”钟弑笑笑。“可事实不会仁慈。”

    “我知道你现在依然无法接受,但这绝对不是天方夜谭或者设想,而是必会到来的现实。那位神明的伟力你不可能不清楚,这些只要他想做,就必定会成为现实。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人类对现实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现在依然无法接受,毕竟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接受的。但是,你仍然要做好准备。切记,你所以为的并不一定会是你以为的。你所不以为然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可能要成为你必须去以之为然的。”

    “这……我……”伯根很迷茫。很明显,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以至于他根本不能接受,在潜意识里就不能接受。

    “可是……那,到、到那时候,我们能否……?”伯根企图挣扎一下。

    但是若烈无情的浇灭了他的希望:“别忘了,轰击我们的聚变炸弹,就是以太阳中发生的核聚变为原理的。既然我们会在这种反应下活下来,那么,即便是那种痛苦,我们亦无法消亡。该死的,真是诅咒啊……”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但此时,世界在他们的眼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散洒的阳光不再寄托希望,照射在身上的微芒连那点残存的温暖也已经消失。那曾经培育过无数生命的阳光,对伯根来说,已无异于致命的毒药,慢慢渗透,直到最终化作比死亡还要恐怖的苦难,永劫无间。

    诅咒的修饰被撕下,伯根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抱头,小声的哭泣起来。

    恍然间,宛如落水之人抓住最后稻草,他想到了一句话,尽管它是那么飘渺,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的明确,不断回荡在他的心头。他猛抬头,喊了出来:

    “另一种选择呢?”

    物理学家微笑。他站起身,连同同伴的注目向天空挥手。

    他们的视线直透云层,仿佛看到了无尽的星空。

    此刻,仿佛有交响乐奏起,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庄严的旋律中,星河缓缓流转。从海中走出,走了数十亿年的人类文明仅剩的三颗种子,对宇宙发出了征服的宣告。

    “飞出去。直至宇宙的尽头。”

    他看到了两人眼中倒映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