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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张聿白开完讨论会,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小弟吴昊拿着,自己架着拐杖往工位挪,路过的同事都习惯了他这身残志坚的状态,也没刻意让着他,从他两侧鱼贯而出。

    “张工。”背后老袁叫住他,朝自己办公室指点一下,“聊聊。”

    张聿白让去而复返的吴昊帮他去电脑桌下面拿了个东西,接在手里攥着,去了老袁的办公室。

    老袁怀里一沓图纸,埋着头整理了半天,后头人进来了也没回头,随意一指,“坐啊,坐。”

    张聿白在他对面落座,等他忙完,叫了声“领导”。

    老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挤了点笑出来,看向张聿白的伤脚,“最近太忙了,从你回来还没问过你,怎么样,见好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没别的办法,慢慢养着吧,”张聿白也挺无奈,对谁说起自己的脚都是一样的语气,“无妄之灾吧,认了。”

    老袁笑了笑,先没急着说话,起身去饮水机前面接了一杯水,回来拉开抽屉吃了一把营养药,“听所长那天和我说,想给你休个病假,说咱们不能这么不人道,对员工基本的人文关怀还是要有的,给我都逗笑了,张工,你说,我关没关怀你?”

    “领导别开我玩笑了,”张聿白听见“所长”这俩字就有点头疼,还有友见那眼线似的助理,“我知道因为我去出差,加上回来又脚伤了,耽误了点项目进度,领导别为难,我最近在尽量赶工,肯定不会......”

    “嗨,说这个见外了,咱们什么关系啊,我还能真成了只知道压榨手下,一点人文关怀没有的领导了?寒碜我,”老袁摆摆手,笑了一阵,长长舒了一口气,“工作是做不完的,到啥时候我也是这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佛教讲话了,咱们忙忙碌碌这些个烂糟事,都是梦幻泡影,咱们都得放下‘我执’啊。”

    说真的,前一阵可还不是这画风呢,张聿白怀疑老袁云山雾罩的在说反话。

    “领导,我思想境界不够,别偃苗助长了。”他把手里那份劳动合同放到了桌面上,推到老袁面前,“不好意思领导,这段时间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你让我考虑的事情,我考虑好了,合同签完字了。不为别的,就为跟着领导再学习学习。”

    老袁自己又笑了一阵,手按在合同上,捻开到最后一页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手指一直无意识的在纸张边缘搓着。

    “前段时间你总忙,请假多,我也没拦着,事假接着病假的,我心里就琢磨你可能确实是无心这些个俗务了,但你今天突然给我这个,倒是出乎我意料了。”

    张聿白也知道自己最近烦人了,老袁忍到今天才说这话,真算是看着多年的情分上。

    他有心想解释几句,老袁却变了口风,东拉西扯的问他异地风情,碧荷园封顶仪式上老熟人们的八卦,还吐槽了几句楼下早餐店肠粉涨价了。

    张聿白还没跟上他思路,他话锋又转了,问张聿白:“我看你这情况啊,也不适合太累,我说真心的,你别当我是客套话忽悠你,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拨给你的人再不行,打打杂也能分担不少工作量,毕竟你和所长是大学同学。我看你们关系也不是真不睦,这老同学的恩恩怨怨啊,我懂,外人掺合不来,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就跟他讲,处好关系,都好解决。”

    张聿白哂笑,“你误会了,我们之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还得是领导你罩着我。”

    “罩,哪能不罩,”老袁突然俯身过来,隔着半张办公桌,压低了声音说,“我可听见所长一次说漏嘴了,说咱们所要锐意改革,不论年资论能力,这副所长,大概率属意你啊。”

    张聿白一惊,刚张嘴要说话,老袁手心向下一压,“都是瞎他妈的扯淡,爱啥啥,咱们都是干活儿,想那么多没用。”

    老袁拍拍桌上的合同,“行了,我一会就送人事部去,你回去忙吧,该休息休息,我还是那句话,活是干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

    张聿白总觉得老袁话里有话,态度虽然也亲和,但好像两人总还是比从前多了点什么隔阂,不那么透亮坦诚了。他想解释,又无从解释,想着算了,多半还是老袁在隐晦的表达对他最近“消极怠工”的不满,再加上什么友见,什么副所长的事,就更纯属无稽之谈了,越描越黑,不提也罢。

    回到工位,新小弟又和吴昊在那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他懒得断官司。

    无论如何劳务合同续签了,算是阶段性尘埃落定,有点浮躁的心也沉下来了。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友见的小助理猫腰跑过来,小声提醒着张聿白别太辛苦了,外面又下着雨,不好打车,劝他赶紧收工回家吧。

    吴昊艳羡不已,和旁边人感叹,这有个老同学,可比有个老婆都强。

    张聿白婉拒了助理要开车送他的提议,怕越推辞越引人注目,安知老袁今天那番话里没有点他注意影响的意思?可别莫名其妙沾染了领导的裙带。

    到一楼大堂,依稀能听见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声音,空气里都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潮气。办公楼里有空调倒还不明显,要是在西涌,不少人家估计只能用“小太阳”来取暖,或是抱个暖水袋干熬着,寒冷对条件差的人家总是不那么友好的。

    走到室外,连呼吸都是成团的寒气。

    张聿白裹紧自己的风衣,想着明天要换羊绒大衣了,寒气从脚下泛上来,太冷了,要不然吃点什么再回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忽然想起来还有个陈藿。

    正要打电话,头顶突然多了一把伞。

    陈藿还穿着那身衣服,额发湿漉漉的沾染着水汽。

    一把雨伞都快比她人还大了。

    张聿白哑然失笑,又有点莫名的感动,“你怎么来了。”

    陈藿不知道是给冻麻木了,还是等太久了心情不好,语调没什么起伏,正常说话都像怼他,“你瘸着腿拄拐,就算有伞也没手打啊。”

    “残疾人还有接送待遇,那也算不错。”张聿白笑。

    陈藿面无表情,“雨天接送是另外的价钱。”

    张聿白不和她争这个,还是那句话,越阶层享受就是大型真香现场,说多了都是矫情,方便不方便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那我叫个网约车吧,出租车估计不好叫。”

    陈藿点点头。

    张聿白手指按了几下,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扭头看陈藿,“你吃饭了吗?”

    陈藿摇摇,“等你回去一起吃呢。”

    “哟,”张聿白挺惊喜,“做饭了?做什么了?”

    “就......你不爱吃水煮蛋,我煎了几个荷包蛋。”

    不错。

    张聿白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叫了个快车。

    两人撑着伞往路边挪。

    “冷吗?”张聿白看陈藿嘴唇有点发白。

    但其实嘴唇发白也并不全是冷的,就她那体格,肯定是营养不良加贫血。

    张聿白一直在心里给自己画着一条很深刻的线,时时提醒自己不越线,是他这么多年咬牙坚持的行为准则。

    就陈藿现在这经济条件,叫她去买厚衣服的嘴上慷慨实在没有必要,他也没有立场带一个不大熟识的女孩子去买衣服。他张了下嘴,耳朵里下意识响起母亲尖锐的吼叫:张聿白,你越界了!

    张聿白忍了一会儿,直到上车之后,才斟酌着说:“我初中时候的衣服都还在,有一两件大衣我看你穿着应该合适,是我舅舅买给我的,我不喜欢颜色当年几乎没穿过,如果你不介意,回去找给你试一下吗?”

    换个别人,要给你旧衣服,第一反应大概是施舍。

    陈藿觉得张聿白的心情大概不是施舍,但同情肯定在,她没说话。

    雨雾和寒气让车窗氤氲出细细密密的水珠,只有前挡玻璃在雨刷器的工作下算是清晰的,道路两边模模糊糊,街灯又迷乱又梦幻。

    “今天,你妈妈来家里了,正好我在。”陈藿突然说。

    张聿白大概没想到,顿了一下,才说:“知道了。”

    “我下午一直在你家,我之前说找到工作是骗你的。”

    “嗯。”

    陈藿扭回头看向张聿白。

    张聿白弯了弯唇角,“我怕那个人再找你麻烦,在一楼大堂看着你跑回来上了公交车,才放心。”

    陈藿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竟然也释然了,又想起上午那码事,由衷的说:“你挺厉害的。”

    “你也挺厉害的。”张聿白看向她。

    “我?”

    “对,”张聿白笑了笑,“你能跟我说这个,我猜你应该真的已经找到工作了。”

    陈藿咬了下嘴唇,到底没压住那一丝得意,眼角也带了笑意,“我刚才等你的时候,看到那边的宠物医院,就顺路进去问了问,我以前也在宠物店打过工,给猫狗洗澡都可以,她们说让我做个入职体检,就可以先去试用一下了。”

    车停了下来,陈藿先钻出车,撑开伞,回身去扶张聿白的胳膊。

    两人站定了,陈藿才发现下车的目的地并不是张聿白家,而是一家火锅店的门口。

    “这不得给你庆祝庆祝。”张聿白带笑的往店里走。

    陈藿不信他这套说辞,追上去嘀咕:“你就是饿了,不想回家吃鸡蛋还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俩人也来了。

    陈藿作为打工人,非常理智的在落座后询问:“是你请我吃饭吗?”

    张聿白拿着菜单头也不抬,语气冷酷:“AA,从你工资里扣。”

    “行。”陈藿答应的痛快。

    这回轮到张聿白诧异了。

    陈藿学他埋头看着菜单,“怎么,觉得我抠门不舍得吃顿饭。”

    张聿白不置可否,但也不知道自己玩笑的度是否把握的好,解释道:“你算陪吃,这顿不算你钱,严格来说,还得给你加班费呢。”

    陈藿先是没说话,俩人也没继续这个有点半开玩笑半尴尬的话题,等张聿白叫来服务员点完菜了,陈藿垂头看着沸腾的番茄锅底,才突然说:“其实现在这个社会了,赚钱真的不难,不嫌苦不嫌累,怎么也够吃喝了,我从来不怕自己赚不到钱......”

    她像是突然从这么正经的几句话里感到了难得的羞赧,又像是对这样直接剖白自己那一点真心的无措,更像是从来没有交往过朋友的生疏。

    “我只是不知道赚钱的意义是什么,赚到钱了能改变什么呢,爸妈能回来吗?我就能不孤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