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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王臣天涯际会 无情儿女江湖常离]腊月望日至腊月廿九日

    皇甫崇闻唤,仰首而望。

    “灵均……果然……是尔么……”皇甫崇欲淡淡一笑,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莫非尔……”灵均心切,近前两步,不禁掩口低呼,“居然……咯了这么多血么?太医不是还驻在府中,快去请他……”

    皇甫崇弃之不顾,“吧嗒吧嗒”,嘴角血淌不止,惟挥手令灵均退去。

    “皇甫崇……”灵均一抿白唇,“奴去唤人来。”

    “不,不可!”皇甫崇思量,灵均幻术所行虽然隐秘,难保不被破军中人发觉,且若本王身侧又有破军耳目……千般隐忍,韬光养晦,皆毁于一旦矣!

    “奴立去。”灵均果断,要去开门。

    “万万不可!”皇甫崇低喝一声,挣扎着扑向门闩,“本王……不容汝胡为!”

    “本王宁死,不令汝去!”见灵均默然,皇甫崇又说一句。

    “尔……休错思了。天朝安危,万千身家尽系于尔……纵尔一身无妨,这无数黎庶从今而后将于何处觅身家耶?”

    皇甫崇仰天大笑,任凭血如泉涌,呛住口舌:“哈哈,哈哈哈!”

    “北狄,雄关盼本王死!代王,子反殃,苏世文盼本王死!破军中,张庆童盼本王死!”皇甫崇语无伦次道,“演武堂于十千倒饶孤一命,然而一旦孤无用,他就必杀孤!哦,还有尔呐!”

    “尔虽然不愿孤死,然而……与于十千无貳,皆是留孤受难之人!孤……何罪于天下!”

    “千,千岁!”灵均失言叫道。

    果然……孤家寡人,信而有之。

    血……似乎呕尽了,新血不再。皇甫崇惟觉四肢乏力,软若棉丝。

    孤是……大限将至,气数已尽了么?

    “皇甫崇……”灵均跪伏下来,皇甫崇咯血,灵均掩面而泣。

    孤,乃天命之子,气运所归!生不变,死亦不变,直至魂飞魄散,否者,岂容他人置喙!

    “灵均……孤左衣袖口里,有一遗嘱,尔可以取……之。孤……为防有失,再……口陈一遍……咳咳!”

    “甚么……”

    “孤之变法,虽然发昏,实为天朝长久之计。宗治聪慧,英贤冠于天权,必,为雄主!

    孤薨逝,凡事从简。天下黎庶,三日释服。十年,布正史《天权箓》以昭正天下……

    天权……自孤以后,尊仁会亭为首……密诏杀虺秦,右於,血洗飞鱼卫。……我党,当事主尽忠,敢有异心者,孤,将以魂讨之!”

    “住口,住口!皇甫崇,汝这,汝这个……”灵均泪眼婆娑,“为何要如此?为何如此?”

    雨带梨花,孤心未动,只觉前胸衣裳尽为血泪浸湿。

    “汝若故去,奴,奴……”灵均垂首饮泣,跌坐于地。

    “孤,素钊王也……”

    皇甫崇悠悠转醒时,以为己在天上地下,非在人间。一抬手,知全身不能举动,轻叹:孤今番又未死么……魂离之时,竟无轩辛等人来送,可见时候未到……

    一股浓药味,皇甫崇烦躁异常。又有金针,扎在臂肘穴位。床下更置火炭艾草,加力熏烤。

    皇甫崇腰间发力,略抬了些,又忽然泄气。

    太医到来,直打了皇甫崇一个措手不及。见皇甫崇已醒,淡笑道:“千岁,汝病势不轻,却未危及性命。好生将息数刻,便无甚事可劳挂心了。”皇甫崇认出这是前番称皇甫崇寿可古稀的那人,勉强一笑:只怕是尔医术高超,在生死关头捞了皇甫崇一把。

    室中点安神香,皇甫崇在罗帐中沉沉欲睡。三令五申命不准用助眠之物,以防误事,这等侍卫却顽皮赖骨,对付着敷衍塞责。也罢,老子痊愈之后,定要将这帮孙子剁碎了喂狗!

    “将息了这许多日,千岁可觉得身轻体健?”朱门又开,江玟属毕恭毕敬,叉手而立。

    怕是过几日便要羽化成仙。皇甫崇心说,现今孤王周身命脉,受制于人,不得放肆。若孤稍佳,先让江玟属来为孤灌脚!

    待到龙珷魏入得门来,皇甫崇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恨不能生吞了他。龙珷魏只回转了头,隐藏起神色来,直直弯下腰来为皇甫崇深鞠一躬。

    姓龙的向来胆大,这是打甚么鬼算盘?

    岂知郑史帝,李画生一干人鱼贯而入,如法炮制。丛林一转语,矛盾生诸方。皇甫崇心如明镜,无疑是江玟属教的小花招。哼,想以此博本王宽弘么?素钊白刀,法不容情!

    “啪!”龙珷魏忽然自掴一掌,其余众人亦开始互批双颊,搏殴甚奋,拳拳到肉,身皆痛楚。

    皇甫崇暗笑:这等苦肉计,也来本王面前耍花招么?未必将孤看小了!

    江玟属笑对皇甫崇,只见他一拍手,侍卫班列做出许多丑态来。龙珷魏左右开弓,打的双颊红肿,口齿不清,自述自骂:“姓龙的该死!凌迟万剐,亦难赎罪!”

    李画生骂郑史帝道:“[屏蔽]假文人,说不几句便掉书袋,文绉绉的一股腐儒之味!吾岂不知汝这竖子是假借千岁舞文弄墨之为,投其所好,以媚王意!跳梁小丑,无耻之尤,千岁厌恶汝时只一举手,汝立成齑粉矣!”

    郑史帝亦不甘示弱,反罟李画生曰:“汝之所为又如何?腹诽无休,偏爱私念,叫人耳根难得清净!又最喜抠脚,寢处秽乱,将军府名声都为汝败尽!幸亏千岁宽弘大量,若是吾,早勒令汝净身出户!”

    诸曹乱骂,甚么赌钱,贪功,好色,一五一十地揭了出来。

    种种缘由,皇甫崇早烂熟于胸。因皇甫崇处事乖张,江玟属料到寻常请罪必无效力,故说服众人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江玟属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笑而不语。皇甫崇心说:这厮奸滑,也早明白此般心计会被轻易识破……那为何强要如此?

    恍然,江玟属能以只言片语,遣孤侍卫自辱阶前,恰好显其才能,高于他人。皇甫崇此时纵然厉加责罚,江玟属也不惧侍卫迁怒于他……好一招“绵里藏针”!

    皇甫崇自忖:孤若为江玟属,凭此三寸不烂之舌,可说侍卫如此否?实乃难事也……

    好罢,可以卖江玟属一个人情,顺水推舟饶过这遭。皇甫崇心道,虽然本王余怒未消,丑戏演足,也抵过了。只是为维威严,不可行之过疾,亦不可行之过缓。皇甫崇闭目养神,侍卫渐退。

    皇甫崇身渐复元,其间侍卫自罚戏目,早已看厌。李画生,郑史帝伺候于左右,皇甫崇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尘往事,不再提起。一场风雨,冰消瓦解。

    又数日,皇甫崇觉体已大可,口谕内阁,讨要机密奏章,恐错过甚么。乐芬首辅执意不肯,称“口谕未可称准”,皇甫崇大怒:“乐老儿欺我太甚!郑史帝,汝亲到内阁走一趟,看他怎么说!”

    郑史帝少有地不解风情,反来捋虎须:“千岁,旧时奏章一多,便嚷嚷着要罢政搁笔,如今为何……”

    皇甫崇万没想到郑史帝胆敢顶嘴,不怒反笑:“郑史帝,尔可是想领教一番千岁的杀威棒!孤记得,有一回,孤要奏章都藏在尔的狗窝中,还好没误大事,不然定剐了尔!此回莫非尔掖着藏着,引乐公生疑么?”

    侍卫如临大敌,气都不敢透一口。

    “还有谁谏?”皇甫崇扫视之,侍卫贴墙立定。略一点数,便知少了龙珷魏与江玟属。

    “他俩去哪了?”

    皇甫崇正问间,江玟属入内,嘲笑其余侍卫:“尔曹为何贴墙如犬,不敢嚣张了也?”

    “江玟属!”皇甫崇呵斥,“收起汝那套小聪明,一般同僚,为何出言中伤!”

    “千岁千岁千千岁,您老人家说的是,”江玟属故作乖巧,“料想您要奏章,小人与龙叔乘夜黑风高之际去少主案下盗了一批来……”

    皇甫崇“咯噔”一晃,内阁不欲皇甫崇批折,便是怕皇甫崇热血涌上,笔尖乱划。贵口一响,黄金万两,擦屁股的便是内阁上下了。自乐芬内阁中一人因连夜改折猝死于房后,皇甫崇极少带病审阅,不愿为阁臣添麻烦。

    况且,这一大袋,皇甫崇看着发怵,心生倦意。奈何江玟属在旁一副要看笑话的样子,皇甫崇又才口出狂言,只好命侍卫挑拣分类,亲来改奏。

    少顷,收拾停当。皇甫崇顺手抽出一张翻看:“嗯?是个老相识。”

    “何人哪?”郑史帝方才触怒了皇甫崇,为讨欢喜,特意殷勤地捧哏。

    “哼,古谆登。”皇甫崇丢折。

    “啊?他尸骨无存,一介贱臣,岂能呼为千岁老相识?”

    皇甫崇冷笑:“孤发迹之前,亦只天朝一布衣耳……”

    “古谆登[屏蔽]无才无德,敢和您老放对?”小遮拦李画生道。

    “孤盯他老久了,料定他必反。”皇甫崇恐李画生缠夹不清,一句自夸停住。

    “啊,千岁~愿闻其详。”江玟属神神叨叨地凑来,带着阵阵清香。

    李画生回首瞪视:“这香味,汝配了吾的香袋?”

    “哈哈~可不是嘛~今日当真风和日丽~”

    李画生恼火:“这容臭极为珍贵,吾向十街九坊讨来的,才只开封闻了一下,居然被汝糟蹋!可恨!”揎衣裸臂,要打江玟属。郑史帝忙拉开两人:“且慢,且慢啊,都是自己兄弟,有话好说!……千岁,快来镇住场子!”

    有李画生解围,皇甫崇自然高兴:“难得啊,李画生!平日孤只道尔是丐帮护法,不拘小节。不料尔甚洁身自好,还佩容臭,本王佩服得紧!……只是,事出必有因,尔为谁破例?”

    纵使江玟属机敏,郑史帝深通人情,一时也绕不过这个弯来。皇甫崇也未立时点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李画生瓜娃子反不打自招:“呃……本还在苦恼如何对千岁开口……下月旬末可否宽限小人休息一日?”

    “有——约——”江玟属率先喊起来,郑史帝大嚷:“喂,喂,不准!说好了先把千岁嫁走,然后上路,汝这半路出家者居然要还俗?叛徒!门内锄奸!”

    皇甫崇心致甚好,问:“郑史帝,尔……”

    郑史帝醒悟:“小人胡言乱语,还望千岁海涵!”纳头连拜不止。

    “罢了罢了……”皇甫崇摆手。

    “有如皇恩大赦呐,谢千岁不杀之恩!”

    “李画生,却是哪位丽人,令汝有如此雅兴啊?本王为汝衣食父母,可得替你把把关!”

    李画生一张淡黑脸中透出红来:“便是……千岁见过的那人……”

    “谁?”皇甫崇不明其意,茫然追问。

    李画生愈发忸怩不安:“千岁莫要假装忘记,说笑话窘咱。”

    皇甫崇心说:奇怪。本王所识女子,除赵湘如,龙啸红咆哮沙场者外,便是亓芳庭,红莲一类反贼,灵均也属乱臣贼子……叶少锋女儿叶紫烟年纪尚幼,未到出阁之时……令李画生痴于所寄,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孤真忘之。快讲,不许推诿!”

    李画生这哀求眼色,真是我见犹怜……呸!

    郑史帝道:“门已堵死!千岁,动刑开审罢!”

    “有,有刺客!”李画生惊呼跃窗。

    “咣!”李画生倒撞下来,龙珷魏从窗口爬进,脚正踩着李画生的背:“千岁,诸位都在,为何关门吆喝?”原来李画生本欲假借时机跃窗逃走,好巧不巧,却撞上了龙珷魏。

    “弄什么玄虚?”龙珷魏见众人忍笑,问道。

    郑史帝扶起李画生:“兄弟,这张老脸可丢不得呀,汝旬末还要宽假去转转,鬓角何妨更得插朵海棠啊?”

    龙珷魏混迹江湖多年,凭郑史帝这几句话,早猜出个十之八九。他看看李画生,又狐疑地看看皇甫崇:“千岁……”

    “李画生,别想耍小聪明,识相的就赶快兜底!否则本王不允!”皇甫崇不禁笑出声来。

    李画生虽怕躁,更怕皇甫崇不准此事:“讲,小人全都讲!”

    “且慢!”龙珷魏插话道,“千岁,吾干刺客,呸,干佣兵多年以来,经历无数。凡王公贵族亲近侍卫外出,定是沟通外贼,主人凶多吉少。若这小子去通风报信……”

    “绝计不会!”李画生高叫,郑史帝急喊。

    龙珷魏峻酷:“千岁乃万金之体,比寻常人……还重上好几分,依吾之见,不如现下斩草为根为妙!”

    “省省吧龙珷魏,李画生?就凭他那蠢样?本王信他不反,尔就收起那套迷信罢!”

    “非也!千岁,清理门户,就在此时!”

    龙珷魏最末一句话吓着了李画生,他不住地望龙珷魏手里有无长剑。

    皇甫崇吁气:“当真是全府上下,无一个省心家伙!”旁人不敢接口。

    江玟属“嘻嘻”一笑:“珷叔,想必这项活是免饷的吧?”

    龙珷魏和道:“小小意思,千岁够意思,如何好意思不意思意思?”

    皇甫崇勃然大怒,脱下只履掷之:“[屏蔽]滚!东拉西扯,只为些小油水,甚至甘心让友人搭上小命!”

    江玟属在龙珷魏腰间掐了一把:“哈哈~果然是吃紧了?亏空百万?可别再有赌徒打上门来要钱了!”

    皇甫崇素知龙珷魏嗜赌而无运,常年债台高筑。某些债主急红了眼,敢于赶着他要钱。龙珷魏好面子,这时候便对皇甫崇寸步不离,百令百从,只为讨点钱来。

    平日龙珷魏极少在将军府休憩,赌输后必会恋府不出,借此为狡兔之窟,哪个灰孙子敢来吵闹?有个不怕死的曾经堵在门口,皇甫崇难以出面护短,且当时忙于批奏公文,守门者又不敢报告。正逢叶少锋来访,果然恶人一至,小鬼无踪……往后龙珷魏但凡欠钱,必回将军府窝上十天半个月,有钱无事,则半个月都难见一面。

    又是赌运不佳,来想法子捞钱!一根蒜条金,一片金叶子,龙珷魏看见即伸手,够吃疴上俩月。

    龙珷魏涎着脸讪笑:“哈,千岁好歹赏点罢!打听得好清楚,可惜人已在门外了……”

    皇甫崇无奈:“本王此时亦无现钱……尔曹凑些出来,送这瘟神走路吧!”

    这钱当然还只能是归到李画生头上。他气愤地拉开荷包,数足几张银票:“嗟,来食!”

    龙珷魏起码还要点脸面,依旧走窗子出去,以表自己卑鄙无耻,不配走正道。

    “咳,李画生,别想躲过去,讲!”皇甫崇倚床吩咐。

    李画生欲装傻弄糊涂,郑史帝冷笑:“小心吾为素钊王写传记时将汝劣迹加上一点半点,令汝遗臭万年!”

    李画生哭笑不得:“唉……郑史帝,你也知道此人。”

    郑史帝大奇之:“吾?绝无可能!”

    江玟属问:“我可认识?”

    “想必不认识。”李画生道。

    皇甫崇恍然大悟:“孤记起来了,孤记起来了!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车夫罢!”

    郑史帝呆了会,忽然朗声大笑。此事实在隐秘,江玟属与旁人不解,也情有可原①。

    ①:详见“[指掌会素钊王论盟伏龙山皇甫崇访故]三月十八日至六月五日”一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