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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儒生将军府雕饰 事英主素钊王踔厉]冬月八日至冬月朔日

    长久乐游走北狄处,穿针引线,阴云渐散,苏世文因央平军师老兵疲,无力再战,遂按兵不动。天朝央平,两军对垒。

    某日,皇甫崇早朝散后,归将军府,龙珷魏等四名贴身侍卫早候在彼。

    “噫吁嚱……”皇甫崇见龙珷魏油腻淌脸,一阵反胃。

    “天地诸神,净佑垢灭,翦除此患……”皇甫崇念起超度经文来。

    “千岁,有帖子,久声大人有意来访。”午后,郑史帝呈报。

    皇甫崇半倚着墙,昏昏欲睡:“请他进来……”

    “千岁,久声大人约期明日,午朝之后。”

    皇甫崇一个激灵,险折了腰:“先请御医来,为本王调养一番。”见郑史帝讶异,又添上一句:“等甚的?速速去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令臣不死,臣不敢先死。

    久声来拜,身着正装。皇甫崇端详几下:“久声,自调入京后,汝面色红润不少,想是没少吃宴席呐。”

    “千岁说笑了。”久声略略尴尬。

    “取外袍来!”皇甫崇吩咐左右,拱手道,“深感抱歉,小王连日休养,衣冠不整,非为见客之礼……”

    “千岁,您老人家把袍子挂在何处……”

    净会拣时候出丑!皇甫崇暗骂,回一句:“进门之时,不是郑史帝为孤宽袍么?问他去!”

    “啊!李画生,你这贱人今番是死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取素钊王大人之衣盖脚!”

    后堂乱吵哄哄,皇甫崇郝颜:“家宅大小,见笑于君。”

    久声淡淡道:“这些微末之事自无需劳您老大驾。”

    “欸,一般为臣,莫要太过阁气了,”皇甫崇挪动左脚,“先生特地来访,必有赐教。”

    “千岁既如此说,小人便开门见山了,”久声探手取笏,“天权虽然顺天时,得民心,然而毕竟是后起之秀,根基尚浅。千岁此代雄俊虽能,只恐风吹雨打,犹存穷途末路之忧。为天朝千秋大计,理应为天权诸公,但著小说,但谱图形,以传英雄之名,唱豪杰之姓,亦使天下知我天朝人物风流也。”

    皇甫崇惘然:“你有心了。孤早年功成名就时亦曾思此,迫于势而不行。后显赫之时,又觉不必。更有一点坏处:往往有阿谀逢迎之徒借此溜须拍马,以博孤宠,托为进爵之本。”

    久声道:“或许千岁并未明白……或是小人说得不清不楚。旧时天权歌功颂德,都为正大统,宣道义,而微臣此番意在借千岁之英武,扬朝廷之恩泽,散布政令文案,使黎庶解千岁苦心,创成风化人之始,来年可期。”

    皇甫崇方有些理解:“汝欲以官样文章配孤之事迹?虽然可行,然而百姓往往崇一王而弃百官,如此则万万不可。”

    “非也,千岁,”久声剖析道,“此故事非止千岁一人,且好坏皆全,欲使千岁脱神入人也。先是,千岁灭雄关,各镇来书劝进九锡。千岁大义不允,臣却忧此苗头不可收拾也!未雨绸缪,理固宜然。”

    皇甫崇权衡利弊,一锤定音:“可。本王允了,何时动工?将成稿传抄一份来与本王审阅。”

    久声喜不自胜:“谢千岁成全!有数位京中小报秉笔者,余观之皆为隐儒也,可以引来见千岁否?”

    “本王原意去央平走一遭……宫宇新安,在京多调养几日料也无妨。嗯……尔等可以后日来访。”

    临别,皇甫崇偶出戏语:“若丑恶本王,尔等墨砚司上下留神家小!”

    久声肃然:“为国敢蹈死,捐躯岂恋生!”

    “郑史帝,送客!”皇甫崇歪倒在太师椅旁,晴明穴发烫。摸着被子,便即睡去。

    头疼难眠。皇甫崇醒来,却是翌日凌晨。皇甫崇在床沿慢吞吞地挽起下裳,赤着双足,蹑手蹑脚,走出卧房。

    软木铺就的厅堂冰凉舒滑。穿堂风掠过,皇甫崇见李画生趴在席上安睡,另三人倒不见踪影。

    皇甫崇寻到风口,正欲阖上,忽然一张小笺从窗棂缝边滑落。皇甫崇视之:医嘱,应常通气于外~

    龙珷魏是个粗人,李画生又没这份细致心思;郑史帝写得一笔好字,又工于文书,必不写小笺。果然是江玟属么。

    斜斟杯盏,皇甫崇啜盏冷茶。早冬品茗,别有一番风味。

    “此等人间,倒也有趣。”皇甫崇喃喃。

    孤灯煮茶到天明。

    皇甫崇呆坐,直至旭日东升,屏风有影,一词乃成。

    水调歌头•初

    轮旭荡晴素,万里共金晖。灞桥折柳别客,一声洞箫催。饮罢杯逐流水,画角连城纷扬,夕照抹山辉。恨却不曾醉,今夜梦何归?

    雨南霏,魂望北,总相违。倚栏看月,迢递星转流云回。长啸扶摇三千,我自斜披襟衫,且任朔风摧!浪破擎鲲跃,遥似玉龙飞。

    “啊,啊且儿!”李画生冷不丁的一个喷嚏,令皇甫崇跌回人间来。

    “李画生,那三个可醒了?”

    “咱乍知!”朔风似乎吹醒了李画生的乡音,犹抱琵琶半遮面,“谁忘关窗,冻坏咱了。”

    皇甫崇忽然一阵轻松。

    江玟属慵懒地步出卧房,半伸腰呵欠两声:“千岁您老今儿可起得真早,是有甚么军国大事要理么?”

    “非也,久声与数人明日来访,尔等须先行准备。孤久不回府,四下有如猪圈马厩一般,是应该好好打扫。”

    李画生嘟囔道:“猪圈育豬,须不养将军!”

    “因此本王座下也不需要尔等豕彘豚豨啊!”皇甫崇神目一扫,威风凛凛。

    “豨”闻声而动:“哪个龟孙在那吵闹,搅扰老子清梦!识相的快过来孝敬他大爷!”

    “龙珷魏!”

    听得皇甫崇一声低吼,龙珷魏好汉不吃眼前亏:“补觉大事,暂不与尔等计较!”

    李画生对龙珷魏之背影挤眉弄眼:“欺软怕硬。”

    龙珷魏“吭”地一声,高视阔步,宽背相挤,威压逼人。李画生噤若寒蝉,寒蝉凄切。

    万事俱备,久声一干儒生如约而至。却才挨到门边,改头换面的将军府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郑史帝与李画生在右侍立,一卷鸳鸯戏水青绸红缎毯直从府内展开,直抵弄里。庭阁钟楼非挂龙旗即是王旗,镇门二兽披彩销金,好不威风。所谓“红方覆地,青罗蒙天;亭旗迎风,猱猊鬃舞;左右衣赤缎,僚宾着紫绸;八面玲珑淌华光,九宫木镂转琉璃”是也(此为久声语)。

    皇甫崇端坐主位,将手一抬:“请!”顷刻锣鼓喧天,鼓乐大奏。所谓“函钟为宫,太蔟成角;姑洗临徵,南吕生羽;八变之乐,则地衹皆出,其礼隆重于上”是也(仍为久声语)。

    久声面色凝重:“……千岁,却是何故?”久声尚且如此,跟从他的几个儒生更是畏畏缩缩。

    “咳,咳咳,久大人来访,小王有失远迎。”皇甫崇含糊其辞,江玟属西坐侍客:“服侍久大人入座!”

    久声焉知皇甫崇亦是有苦难言,休说其它,穿起这身肥厚的礼服寸步难行。时方日中,皇甫崇微觉薄汗涔出,顺颈流下,又不便去擦,遂提肩以领结蹭了两下,作个揖道:“别来无恙,近来可好?”却才言尽,皇甫崇便感好笑:两人昨日已会一面,瞎说甚么“别来无恙”!

    好在久声沉浮宦海,临场交际工夫深厚:“哪里哪里,承千岁问,近来有些福相。”

    客套数句,久声向前微倾,辞令稍变:“千岁,小人耐不得此间炎热。向闻将军府好园林,何妨移驾水阁一叙?”

    正是挖耳当招,皇甫崇当下应允了,郑史帝却一力对皇甫崇扮相,皇甫崇碍于众人面,又不晓得郑史帝何意,横下心来:“列位,走罢!”

    朱阁绮户,轻轩碧亭。庭院深深,大门半开。皇甫崇跨上一座玉带桥时,恍然大悟:原来郑史帝是此意,水阁果然去不得!

    皇甫崇命郑史帝等洒扫庭除,倒还罢了;收拾屋里屋外,这等人概不明白,只将上不得台盘的物件一股脑地往庭院里塞便是了。

    皇甫崇在桥上,早窥见龙珷魏倚在门口打盹。李画生臂伤未痊,仍是趴着休养,一手一脚搁在门槛外,迷迷糊糊地一起一落。暖冬午间,庭中洒下席地光影,突兀地勾出两个蠢货模样。

    亏皇甫崇眼尖望见,还有回旋余地。乘此良机,皇甫崇一计早生,对身后大批人马呼喝:“有刺客!护驾!”以目视江玟属。江玟属心领神会,得令吆喝:“捉拿刺客啊!”推皇甫崇向后,久声等忙与皇甫崇下桥。

    江玟属一个筋斗,跃过小桥:“呔,何方草贼!”两脚踢倒龙珷魏与李画生,干净利落,踏雪无痕。

    “列位上宾切勿惊慌,以江别驾之武艺,护尔等周全不在话下。”郑史帝安抚后边儒士。

    门内打斗叫骂不断:“汰,下三滥,真会挑日子!”后来更夹杂了龙珷魏与李画生的虚张声势。

    “哐!”龙珷魏假意为刺客击中,从门板中撞了出来。皇甫崇心下嘀咕:这下装得太过。只见龙珷魏后滚翻不休,“轱辘轱辘”,已过小桥,众人看得呆了。

    “……水阁恐难待客,列位与孤往书房一叙可否?”

    “不敢,不敢!恕告辞了。”一位年老宿儒哀求,柱拐远去,其余几人亦如鸟兽散,久声唤止不住……

    这番丑可出得大了。次日,皇甫崇矫诏:“各镇且兴庠序,复官学之教,并补‘议民’,‘论君’二门。凡庄,村处,自设民官三,曰庄首,副庄,九公。庄首由望族族长担任,副庄由次族直选,九公村民自举,须先入天权,然后上任。凡有决议,三官并论。”

    皇甫崇捧诏入宫,路遇虺秦。虺秦以独眼侧目:“瞎忙。”

    “汝为何在此?”皇甫崇见虺秦半倚栏杆,遮住去路,心下烦躁,“让开。”

    “哼……”虺秦晃晃悠悠,挪开一腿,“正是……慈父……多,败儿!”

    皇甫崇驳回:“汝不是宠着伍时么?”

    重棍当头,虺秦如遭雷击。他扳直了身,却止不住颤动。

    “好自为之。”

    宗治急不可耐地向皇甫崇跑来,皇甫崇托起他:“少主。”

    “千岁,何故来迟?深宫之中,无聊得紧。”

    皇甫崇心说:帝师胡赟①曾言宗治聪慧机敏,善察人心。本王在他眼皮下杀人不眨眼,亏得他能一如既往,以诚相待。

    皇甫崇半抱起宗治:“少主,今日课业可毕?”

    “帝师道千岁将来,提前放课了。”

    “唔。既然少主嫌宫内冷清,何不与内廷侍卫学武?”[天朝尚文武双全之人,诸帝幼时向有习武之业]

    宗治一蹙眉头:“内廷侍卫打起来都是假把式,甚觉无趣。朕……今日但于书房玩耍罢了。”

    皇甫崇又记起胡赟曾言要为宗治寻个书僮伴读,被宗治严辞拒绝,并称:“其入宫必净身,罪一也;朕温书不言,其将代龙受过②,罪二也;朕年渐长,其若借朕宠幸,为祸天下,罪三乃至无穷也!有此大罪,朕不敢为。”不知此言可真否?

    “陛下近来看甚么书呢?”

    “都在案下。”宗治指向书堆,皇甫崇一看,原来是内阁奏章。须知宗治虽不主政,内阁乐芬等仍应依例上报。

    皇甫崇拾起一份,打开:“少主,这是……”

    “此是镇长求官于朕。”宗治得意洋洋。

    皇甫崇略一翻阅,哑然失笑:这分明是讲述地方兴修水利之要……且慢。这奏章中还有衬里条陈,这看似不经意夹进去的芸签,全是自夸荣耀,构陷上司之辞,利欲熏心之风扑面而来。

    皇甫崇再拜:“英主如此,臣复何求!”

    宗治一笑:“千岁,近日地方上贡了件稀罕物,且拿来借卿一观。”便要亲自去取。

    皇甫崇问:“是何罕物?”

    宗治手指龙床:“是北狄风皇城进献的锦绣抱枕,针工巧妙。”

    皇甫崇道:“风皇一处,世营绸缎。仁会亭许此地年年进贡百匹精绸供宫中织造,可抵缗税及傜役。”

    “原来如此,仁卿爱民之心,朕有所知。千岁,且看这图案。”

    图画麒麟,皇甫崇啧啧称叹:“栩栩如生!陛下可以高枕而卧矣。”

    宗治却道:“这几日,朕睡得不甚安稳。”

    皇甫崇忙称:“将军府中有安神的香囊,下回孤带来进献于皇上。”

    “千岁有心了,倒也不必。不过……千岁为朕立功那日,朕睡得倒是安心。”

    皇甫崇一震:莫非是杀红莲那日?

    宗治环抱双臂:“千岁……”

    “臣在。”

    “千岁……一般何时歇息?”

    “臣起居无节。”

    “朕在人定时便睡下。”

    “微臣告退……”

    “千岁,且慢!待朕歇了不迟。”

    皇甫崇苦笑,也罢,宗治到底还是个孩子,便由他。

    ……施通入内问曰:“天权公,汝要在宫内歇息一宿么?”

    “……噤声,孤这便走。”

    待出了门,皇甫崇问:“汝有何事禀告么?”

    “否者否也,不过依例来见少主。”

    “例?谁所立?”皇甫崇向知虺秦施通这帮丘教不了宗治甚么好东西,遂命侍卫不可私自入见宗治。

    施通附耳:“便是少主所立。初时乐公与羽总管③反对,怪我等不三不四,有碍少主……后来少主使气,这才勉强答应。”

    小小年纪,如此深不可测!

    “少主见你们时,都说些什么?”

    “都是些家常话,挺好应付的。”

    “应付……你方才说少主发脾气,他是怎样解释的?”

    “只是嫌大殿空旷耳。”

    “这倒也是……”皇甫崇神思一动,原来如此!宗治是这等用意!

    施通未察觉皇甫崇神情,只干笑道:“不愧是千岁,少主平时宵寝,今日却睡得甚早,无怪有人呼千岁为少主之父……”皇甫崇回身怒视。

    施通一阵恶寒:“属下失言!”

    皇甫崇悠悠道:“既受皇恩,应得小心!孙翔锋反叛时,汝为羽林弓军指挥使,理应阻拦,为何放纵手下,险酿剧变?”

    “卟嗵!”施通跪倒:“小人只是教官……”

    “此孤已知,但汝管教不严,罪责难逃!本王候汝数日,欲待汝自行谢罪,为何迟迟不来!老实说罢,本王今日入宫本待汝来负荆,汝居然毫无廉耻,至于无君无父,空口白舌,妄论一通!你可知罪!”

    “属下罪该万死,求千岁责罚!”

    “哼,将就看罢!因汝过失甚大,先削去汝这指挥使职位,以游击中将身份去助叶少锋,有功复职,无功数罪并罚,知否!”

    “属下明白,请千岁容谅。”施通喏喏道。

    “起去!本王待汝不薄,切勿忘恩负义!”

    施通爬起,退开此殿,两度撞到庭柱。

    皇甫崇出宫,天边红云正飞。江玟属替皇甫崇驾车回府,帝都华灯初上,似红似紫的雾霭在碧霄下幻化万千,交织为胜景。

    “这,才是孤所愿!”

    ①胡赟:天权中人,北廷时为轩辛国师,后投天权,仍为帝师。

    ②代龙受过:天朝制度,皇帝学习之时,但有疏忽,即责罚其伴读书僮,称为“代龙受过”[皇帝龙体,不可受罚]

    ③羽总管:即羽经。因官名为“总管北华兵警招讨钦命大人”,天权中呼为“羽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