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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叛亲离皇甫出关 长风破浪户羽偏安]五月廿一日至七月六日

    皇甫崇留京多时,连上数表要还乡,轩辛只是不允。皇甫崇无奈,日则闭门谢客以避嫌,夜则步于庭间,仰观天文。欲与旧部相见,轩辛早将天权众将远调;欲会故人,皇甫崇自不愿见刘夕筠等,只想:不知正剑心与任天问二位前辈对吾事做何反应。使夏隐月探问,回报:任天问与正剑心都守在青云山,不得相见。皇甫崇怅然:“故人不在而同路,较之故人在而陌路,孰优孰劣?”便乘闲暇指点夏隐月拳脚,自嘲:“为师今日方尽师道也,惭愧!”

    如此将过五月,天转炎热。轩辛称皇甫崇之病为热症,要接皇甫崇入宫医治,皇甫崇不肯:“臣若入宫,必受外人议论。”轩辛也不好强求。又派御医来,煎熬苦汁无数,皇甫崇往往令夏隐月倾之:“此药用得不善!”皇甫崇思,再托病痛不起,轩辛必生出各种事端来,且稍迎和之,遂上书谢恩称病愈。轩辛赐宝马珠车,令皇甫崇出入乘坐以显恩。

    皇甫崇在京闲了多时,常思军旅生涯。见送战马来,正是挖耳当招。忆曾具罗生放马伏龙塔,呼夏隐月从之。

    皇甫崇雇一小厮牵马,三人行到伏龙碑前。皇甫崇以鞭梢指郊野:“似此晚春初夏时,踏青之乐与春时大不相同。”清风拂面,皇甫崇忽带悲怆之色。夏隐月惊问之,皇甫崇掩面:“吾旧时与刘夕筠最好,在军校时,常乘旬休来此散心……”仰天吟哦:

    “伴云来·忆与刘夕筠乐游原

    兰拜风刀,相约遣兴,共踏王孙枯草。垂袖低摆,青罗红袄。看阮郎莲花貌,傲仙封号,挥素指,也说人老。萧瑟流水去矣,篁园月关山翘。

    残石野烟落照,寄逍遥,洒悲留告。谪客滛葩放鹤,羽零音杳。伤梦伏龙丘墺,又回转,红尘败佛道。绾手无言,惟觉惨笑。”

    夏隐月叹道:“师傅……虽然不见故人,然有天权等新识在此,也可聊以慰藉耳。”

    皇甫崇勉强一笑:“徒儿说得是!”掀衣跃马,“管甚么人间道,且顾而今计较!”

    “师傅!”夏隐月急叫。

    皇甫崇这才觉马蹬几乎是用绳系在鞍上,晃晃悠悠地踏不牢。皇甫崇急欲下马,那马性烈,早拔蹄奔走,皇甫崇后背磨地,被拖了一段。那小厮赶上制住,夏隐月扶起皇甫崇:“师傅?师傅!”

    皇甫崇摇摇头:“吾身并无苦楚。”以手指心:“然心死也!”

    夏隐月犹豫道:“莫非是作工的混帐,偷工减料……”

    皇甫崇笑笑,拍夏隐月背:“徒儿,涉世未深,以后随为师好生学学!”又叹:“为师难得糊涂!前往镇北三山时,早觉轩辛故意安排此计来气吾,不过为师不愿信此。今轩辛毒计层出,为师疲于应付。夏隐月,收拾行装,不日为师与汝潜行离京,外逃天朝。”

    皇甫崇回后,发书联络虺秦。虺秦指点:刘弘元帅旧将孙翔峰是九门提督,须告其开城门。皇甫崇托乐芬转告,不久事偕。虺秦又替皇甫崇传书方形虎面,借轻车一辆,藏在京郊伏龙塔林间。知军托卢羽之手送来凭证,略曰:“至天朝与四夷边界,可假扮商人,以此为据出境。”

    卢羽因问皇甫崇欲走何道,去何处,皇甫崇思:轩辛定防吾潜逃,南郡天权故地,盘查必严,不如北上。吾前者欲往雄关,轩辛知之,雄关不可去。又不愿往北狄,忽想起平灭格尼欺时,与户羽一国有来往,听闻其岛上山水优美。遂答:“北上后,从北狄境内出海往户羽国。”

    卢羽欣然道:“兄弟我也素闻户羽山水,天下一绝,请与同行。”

    皇甫崇不语,沉思:虺秦说轩辛买通吾亲近之人,卢羽莫不是要监视吾……然而卢羽不是这等人……卢羽见皇甫崇为难,打个哈哈:“兄弟可以先去,待安顿好了,再来接人。”皇甫崇急说:“卢兄,咱们便一道去。”问方形虎面车可载否,答复:无妨。皇甫崇让卢羽打点好,卢羽兴致勃勃:“兄弟我一条光棍,走个空身,无所牵挂。”皇甫崇笑道:“好潇洒!”

    皇甫崇求卢羽送书与义父皇甫端,恩师黄虎等,又为刘夕筠等一一遗书。因恐皇甫崇住处有人盯睄,定计如此:出京之日,皇甫崇焚宅,避过轩辛耳目遁走。带夏隐月在伏龙塔与卢羽等会合,(卢羽先行到伏龙塔)共乘轻车出奔往北,在北狄境夺洋港转船行户羽国。羽经等刑部伪造皇甫崇尸首,好使轩辛不再追查。

    出京前夕。

    皇甫崇辗转反侧,望地上月色皎洁,更是睡不去。朦朦胧胧之时,闻门边“沙沙”之声,皇甫崇惺忪睡眼,立时惊觉:这……极似夏狼暗害皇甫崇时。[详见本卷“皇甫崇入夜遇凶险,夏隐月下山觅良机”一节]

    莫非有刺客?皇甫崇纳住心口,伸手摸床头剑。摸了个空。

    皇甫崇一震,僵在屋内。月色已去,房内幽暗,黑漆漆一片无边无际的永夜中,皇甫崇细听声响,觉双耳血流。幸亏只数滴水时候,云开雾散,银光微凉。

    必是……摸错了地儿。皇甫崇又望床头一把抓,空空如也。

    难道吾在梦内?皇甫崇定下心,再听屋外声响,“沙沙……刷……吱呀~”

    皇甫崇一惊:开门放人,引狼入室?夏隐月他莫不会遇害了罢……且慢!这……

    顷时,皇甫崇似坐在烙铁上,痛得一挣,心如刀割。是夏隐月?是他?为何是他?

    皇甫崇反而心定,假寐。刺客入内,沐月而来。“唰!”刺客插上门栓,用刀断索,一把放下卷帘,斑驳影内,人形如兽。

    电光火石地一击,皇甫崇踢散被单,钻出薄衾,伸手入怀,取出匕首。“夏隐月!”皇甫崇厉喝,刺客发怔,被皇甫崇刺中右腿。“啊……”

    皇甫崇跳下床揪住刺客:“为师的剑在哪!”

    “咣,咣!”有人撞门。

    “快说!”皇甫崇捏住刺客双肩,“你若杀了为师,他们便杀了你!”

    “床,床下……”刺客蒙面巾落,果然,藏青面,失血唇,牙似珍——果是夏隐月。

    皇甫崇取剑:“为师早说过,汝不会使刀。”

    “记得……”夏隐月茫然地跪下,“师傅……”

    皇甫崇喉头腥甜,奇怪,并不发怒。“是轩辛指使的?从何时开始?”

    “是,最初失散时……便是……圣上……”

    皇甫崇“哇”地一口血吐在地上,柱剑于地:“圣上?轩辛,是轩辛罢!明明是轩辛,谁让尔称他为圣?”

    “嘭!”门板哀嚎。

    皇甫崇平心静气道:“你我师徒之情已绝,你去罢!”自扎右腿:“方才伤汝,便以此还!”正要去开门,又扭头问:“卢羽也是轩辛的走狗么?”

    夏隐月木然,摇头不语。

    “哈哈!好啊!”皇甫崇开门,先一剑刺出。“珰!”门外十余个蒙面人中,为首者以亮银利刃撞歪皇甫崇剑锋。皇甫崇荡开剑弧,虎跳在侧。急伏身滚动,避开头顶招呼下来的兵刃,傍地一剑,刺中一人之足。皇甫崇施展开“破天剑法”,小屋内风声呼啸,剑光与月色齐作,敌人又倒下数个。皇甫崇见首将锐甚,卖个破绽要他来刺,果然上当。敌将叫声:“倒!”中进刀锋——

    夏隐月飞身扑来,被刀剁去左臂,痛叫昏倒。

    皇甫崇一惊,含泪叫道:“好徒儿!”七十路剑法毫不留情,大开大阖,剑影内血光纷飞,敌将连连受创,伤口中溅出红点。他忌惮某!

    皇甫崇大开杀戒,扬剑挥袖一丢,锋去,敌将被钉在壁,其手下散开。皇甫崇近前,扯下其蒙面布纱。

    “我……”陟兴言犹未尽,皇甫崇拔剑横过,那颗首级便骨都都地滚在血泊中,皇甫崇踢开头颅:“滚罢!”周边敌人早已逃净。

    皇甫崇再看夏隐月及窗下那只断臂,探其鼻息,气若游丝。皇甫崇试抱之屋外,夏隐月悠悠转醒:“师傅……”

    “不必说了,止血要紧。”皇甫崇撕下衣襟扎住夏隐月胳膊。

    “弃了……吾……”夏隐月断续说,“快……走啊……”

    “不用!不走!”皇甫崇恍惚一阵,“为何天罪皇甫崇如此?”喃喃曰:“若天权灭了北廷,又将如何?”

    “咳,咳咳!”夏隐月咳血,一股一股涌到皇甫崇身上。皇甫崇视血色殷艳,大惊:“徒儿,尔吃过甚么?”

    夏隐月不应。

    皇甫崇轻拍其脸:“是不是中了毒?徒儿!”

    “宫中,赐食……”夏隐月抬头看皇甫崇,勉力说出一句,“师傅……走……”垂首不起,手慢慢扣住皇甫崇,一握即放。

    皇甫崇木然立起,对庐云:“好柴火。”

    皇甫崇点火数处,见火势大了,方才起去。心道:虺秦若知暗杀一事,那么可料想排布已定。

    为都门军士报上名姓,其见皇甫崇血污处处,并不盘问,手牵一马与皇甫崇,皇甫崇上马起去,狂奔如风,直向伏龙塔。

    卢羽一行人果在焦躁等候,见皇甫崇来,大喜,卢羽说:“本想去接尔,方将军说不可去。”皇甫崇夸方形虎面:“智虑更深。”旁人见夏隐月不在,问之,皇甫崇默默无语,众人即不问,驱车往北。方形虎面拱手作别:“奈何末将配职于南乐城,不敢久离职守,等会儿还要奔驰回南郡,只好于此拜别天将。”皇甫崇挥手:“某已不是天将也!军务要紧,乘早回去!”

    卢羽替皇甫崇抹去血污,在伤处涂药膏,说:“随车这几位都是虺秦队长手下,崇,汝可放心睡一觉。”皇甫崇颓然:“不困。”却见厢内正对的那人抱剑打盹,不觉闭目养神,迷糊睡去。梦见抱夏隐月之尸入宫斥轩辛,当面对质。

    久之,卢羽摇醒皇甫崇:“边区至矣!”皇甫崇揉眼强振精神,看对面那人尚未醒,心说:皇甫崇这么一走,真是搅扰了不少人,还好从今往后,再无此事……

    有知军通关文牒,顺利无碍。忽然车夫吹哨,打盹那人虎目顿开,精光闪闪:“有事!”

    “喏,喏,吁——”

    “车上所载何人?有无北狄奸细在内,要好生盘查一番!”

    一军士掀开厢房门帘,见皇甫崇等,看了一遭,喝道:“取出凭据来!”皇甫崇等将伪造凭据与之,其草草一认,丢还与卢羽,却伸出两个指头揉搓。皇甫崇将身上钱财与之,尚不肯走,望卢羽讨要。忽然那人又看皇甫崇,好似要认出来一般:“天……”正在危急,一将呵斥:“躲开,又在刁难谁?先寄下五十棍!”

    军士受责气恼,爽性将帘子尽掀起:“将军请看,这人的通关文牒是假的,伪造文牒,此罪不小。”

    “哦?有这等事?待吾来看……”

    军士叫:“将军少歇,小人来审。”以背死抵住厢门,对皇甫崇道:“向在南郡,认得汝是皇甫崇!今伪造文牒,必有缘故。本大爷宽弘大量,若奉上十千贯,便为汝消解此灾。不然,哼哼!”

    皇甫崇还未发作,抱剑那人早鼻中吐气,一巴掌把那军士打落了数颗牙,吩咐车夫:“走!”

    皇甫崇忙起身拉住:“不可,如此招灾惹祸……啊呜!”车夫扬鞭启程,皇甫崇一跤坐倒。果然后面那将叫道:“停车!快停下!”策马追过来。

    卢羽伸头出窗:“大哥行行好……哎呦!”车夫猛停,卢羽撞上窗框。“停甚么?”

    “前面也有人来了!”

    皇甫崇心慌:这岂不是绝境?今番吾是死也!

    抱剑那人大喝一声,如驱雷策电般削破厢房,拳打脚踢将木片踢出。

    “嚓!咔!”一道黄光矫矢灵动,击断木片。皇甫崇见之,如受雷震,大叫:“正剑心前辈!”方才出口,已然后悔:连多年好友都弃我而去,正剑心前辈虽仗义,不擒吾已是开恩,怎可求他放走吾等?

    “谁呼小将名讳?”正剑心停鞭拱手,“是哪位朋友在此?”

    后边一将叫起来:“欸,是霜风的同年,那个叫甚么……天权的!”那将正是任天问。

    “皇甫崇?”正剑心惊问。

    皇甫崇只好点头:“正剑心前辈,小人问讯。”

    正剑心道:“此间非说话处,咱们寻个方便的地方。”

    “不必。”皇甫崇即将遇刺等事来龙去脉简述一遍,正剑心与任天问俱大惊。任天问听轩辛也是皇甫崇同年,气恼怒骂:“糊涂鸡子儿!”

    正剑心沉吟片刻,道:“出关一事,不能耽搁。轩辛若知皇甫小兄弟未遇害,必通缉天下擒拿。任兄,先去堵好你部下的嘴,吾立带皇甫崇小弟等过青云山关隘。咱俩担着天大血海的干系,万万不可有误!”任天问轻快地答应一声,即回马去了。

    皇甫崇感激:“二位大哥之恩,皇甫崇无以为报。何须为皇甫崇如此尽心……”

    “自己兄弟,客气什么。”正剑心一笑,“我与任兄听说汝各种英雄传奇,大是敬佩。果真我等不比往前了……”

    正剑心与皇甫崇等一路谈话,至关卡处。道别正要走,任天问从后赶来,人与马俱大汗淋漓,水泼如浆。皇甫崇惊问何事,任天问笑:“轩辛那混小子,这家伙放了文书抓皇甫崇兄弟。我杀了那个要钱的狗贼灭口,才来赶汝等,现下轩辛可追查不到了。”皇甫崇深谢之。

    时迷雾漫天,日未东升。皇甫崇等在关外道别,任天问忽叫道:“霜风故里在何处?”皇甫崇明白其要祭奠霜风[霜风原在任天问部下任先锋,后因掩护任天问战死],以实告之。任天问重重顿首,略有心酸之态,转眼又嘻笑如常。

    正剑心说:“吾等要避嫌,止送到此了。皇甫崇小兄弟,吾等戍边,汝有甚书,可以寄来托递。”又道:“莫食了外夷鲜鱼,便忘却天朝甜井!”

    皇甫崇挥泪诀别:“吾此去,恐怕要老死他乡矣!二位前辈,保重!”任天问大笑:“老气横秋,皇甫崇兄弟,吾愿奉汝为前辈!”于是一鞠而别。

    皇甫崇入北狄之境,往来商贾纷纷,倒也繁华。停数日,虺秦部下于夺洋港送别皇甫崇与卢羽。二人轻舟快浪,好不惬意。

    群星碧海,白云如龙。千堆岸雪,风清月朗。

    于路,皇甫崇偶从噩梦中惊醒,不思茶饭,皆是卢羽劝解开来。临上岸,皇甫崇割发一段,弃于海中:“从今而后,一段情绝!”

    皇甫崇,卢羽二人自此大隐于户羽国,不问天朝事务,仅偶与故人有书信来往。

    [末尾,以皇甫崇一词为偈:

    踏莎行•户羽之隐

    浅浅青山,啼啼破晓

    三三墨迹消眉眼

    行行停停茫茫然

    哭哭笑笑杯杯满

    宵宵愁眠,丝丝凌乱

    莺莺沓沓双双远

    悠悠长亭水逐天

    夕夕残醉无人管

    金戈铁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