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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菠菜饼

    舔腚鬼饿着肚子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他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在梦里他正在芝镇北大仓北面的田野里带着老婆和儿子一起给地里的庄稼锄草,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混杂在一起沁润着他的脾肺,无比的舒服。他梦见自己正在两只手扶着锄头站在地里休息,儿子在追逐着蝴蝶嬉戏奔跑,老婆正拿着黑瓦罐给他倒水喝,远远的走过来的是他的爹娘,娘挎着笎子,笎子里面是热乎乎的三页饼,大葱,还有酱漆榴,爹拿着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抽着,手里用绳子拎着一瓶景芝老白干,边走边冲他喊着,良啊,快歇歇,咱吃饭啦。

    “吃饭了啊,吃饭啦,猪皮冻饭、豆芽米饭,两毛五一份了啊。”列车售货员推着小餐车远远走过来。

    一阵叫卖声把章德良从梦里惊醒,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肚子确实饿了,一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他着急忙慌的把全身上下摸了一个遍,最后他确定章福海给他的二十几块钱已经不翼而飞了。

    “谁偷了俺的钱,我把嫩娘!”舔腚鬼站起身用芝镇方言大声喊了一句。火车上人言鼎沸,他的声音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章福海一直闷闷不语,他本来话就不多,自从他把舔腚鬼送上车以后脑子里就一直在翻江倒海。他感到舔腚鬼的话很有道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目前实在难以舍去来之不易的这个铁饭碗,其实他从进车队那天起就想着往外调动,但他所想的只是调离这个专业只是开车的运输公司,能去到一个单位、工厂,或者是某某局先开着车慢慢再找机会转行,那就更好了,因为他自己其实很清楚,专业开车这个工作,早晚是要被淘汰的。

    这次舔腚鬼的意见无比真实的打了他一拳,让他狠狠疼了一阵,带来了一些心灵深处的震动,他想醒,但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因为新生事物和传统观念永远是一个矛盾体,在三纲五常封建家庭制度残留的影响下,在那个一切还处在只求温饱不问世事的朦胧年代,长辈的话永远好像都是圣旨。

    章丰收早已经吃饱喝足,老爷子一辈子喝酒但不贪酒,从来没有喝醉过,不管过年过节在家里喝还是人情往来在外面喝,老爷子总是喝到一定程度立刻停下,不管谁劝就是再也不喝了。他半倚着卷起来的棉被拿着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眼睛盯着章福海,老爷子好像看出了章福海的心事,对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他不希望他这样闷闷不乐。

    章福海兄弟们还在继续喝着,炕前地上已经放了四个空酒瓶,炕前下一辈的孩子们只顾低头吃菜,只有这一桌菜才是他们的世界。

    “老三,有什么心事啊?孩子今日百日怎么看着你不大高兴啊?”老爷子轻声嘟囔了一句。

    章福海说:“没事,刚才来的时候在街上碰到德良了,我这才知道他家的事,咱家了也没有个和我说的。”

    老爷子没吭声,继续吧嗒吧嗒抽烟。

    老大章福涛说话了:“老三,不是俺们不和你说,你说你住在机械厂离着家这么近,你一个月能回来几趟啊?皇帝老子也没有你忙吧,成天见都见不着你,上哪找你和你说啊?”

    老二章福江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也附和着老大的话说:“是啊,老三,你说你开着个车成天东奔西跑的,路过家门口你都不回来趟,你那个活就那么忙?”

    坐在炕前的田字辈老大章仁田正吃的欢快,他根本没听明白炕上的长辈们说了些什么,此时他嘴里正塞着四个鸡脯丸子两个菠菜饼一大筷子小炒肉还有一大口金丝面,俩腮帮子鼓的圆溜溜的,嘴里居然蹦出了两个字:“就是!”

    “就你个头,这么些好吃的堵不住你个嘴,老的说话轮不着你下一辈插嘴,吃就吃,不吃躺了一边去。”老大章福涛劈头盖脸的对着章仁田呲啦了一顿。

    章福海说话了:“大哥,你别朝着孩子这个样。你们是不知道,车队上的活永远干不完,不是我不想回家,一趟接着一趟,回来就装车,装满就得走,要么就是空着车去拉货,还得卡着点,晚了耽误了事就扣钱,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大冬天冰天雪地的能冻死,夏天刮风下雹子能淋死,车坏在路上全都得自己修,我也是早就干的够够的了。”

    “什么?干的够够的?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年为了把你安排进车队我费了多少劲,人家瞪着眼挤破头都想抢着进去,你这还干够了?你想干嘛?”章丰收从棉被上挺直了身子,拿着烟袋锅子边敲着桌子边吆喝了起来。

    章丰收继续说道:“谁容易啊?端人碗吃人饭就得受人管,就得把活给人家干好,哪个不受累?你大哥拉把三个孩子,做洋孩子成天烟熏火燎的,你二哥拉把四个孩子,成天和你二嫂拉大锯做木匠活,哪个赶上你舒坦了?你这才一个孩子,小尹还挣工资,咱这个家顶数着你好,你还在这里没个数?”

    章福海放下筷子,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章丰收对他发这么大的火,本来想说出来的很多话都憋回了肚子里。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他看到老爷子激动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舔腚鬼劝他辞职去做买卖或许是错误的,于是那个在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就熄灭了。

    “行了,都喝的不少了,拾掇了桌子都困点觉去吧。”章福海的娘孟氏说话了。

    “叫他弟兄三个喝就行,老三整天又不着家,你管这么些闲事咋?”章丰收大声吆喝着。

    “就是啊,娘,老三又不大回来,这才喝了多少,人家不是说芝镇狗,四两酒,芝镇猫,喝一瓢,芝镇的麻雀都能喝二俩嘛,俺弟兄三个这个酒还早呢。”老二章福江一边说一边夹了一大口不带芫荽的小炒肉一下塞进了嘴里,夸张的大口咀嚼着。

    孟氏十七岁嫁给了章丰收,是1912年清朝灭亡后最后一批裹脚的农村女人,命运多舛的她从小就没了娘,跟着她爹长大,夫为妻纲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章丰收的话对她来说每一句都是圣旨,从来不敢悖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火做饭,拉把孩子,她一生生育了十几个孩子,但在解放前那个战火纷争民不聊生的黑暗年代,最终存活下来的只有七个。

    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再到解放后的新中国,她一直在这个小镇的农村生活,她不知道世界大事国家大事,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离开芝镇还是因为脸上长了一个毒疮必须动手术,章福海拉着她去坊镇八九医院住院治疗,这才第一次走出芝镇,看到了芝镇以外的世界。

    她只知道养猪养鸡,种地种菜,做饭看孩子,伺候章丰收。她平时身上也没有钱,买任何东西都是问章丰收现去要钱,她原来有一对打造精致的金耳环,是解放前章丰收去东庄给地主家干木匠活东家打赏的,应该很值钱,那个地主祖上七八辈都有在京城做官的,还基本都是武官,而且在芝镇酒厂没有成立之前,镇上七十二口烧酒锅最大的一家也是东庄地主这个家族的,家里非官即富,家里的东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但后来在贫困时期温饱问题难以解决,孟氏为了让孩子们吃上饭就把这对耳环卖给了来收古董的小贩,卖了一笔巨款,二十块钱!直到若干年后她与世长辞时留下的只有用四层塑料袋和三层小手绢紧紧包裹的七块袁大头银元,那是她十七岁出嫁时父亲给她的唯一嫁妆。

    我成功的留在了俺娘的窝,虽然现在我还不喜欢这个小崽子章小田,但确实是因为他见了我以后不哭不闹我才得以留下来。那我还等什么等,赶紧献殷勤吧。于是我摇着尾巴半匍匐在地上,微微低着我的狗头,眼睛斜着往上四十五度可怜巴巴的看着尹荣薇和章小田,嘴里呜呜的轻轻叫唤着,尹荣薇伸手摸了一下我的狗头,我顺从的把耳朵往后一耸,然后翻了一个身,把我的肚皮朝天,四爪朝上,伸出舌头呵呵的笑着。

    “吆!这个大憨还真稀罕人,你是饿了吧?”尹荣薇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成功的引起了她的注意,嘿嘿嘿。

    尹荣薇抱着章小田走到闺女孩子吃饭的桌子前,伸手拿了一个菠菜饼,一堆孩子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个菠菜饼,目光一直跟着尹荣薇走到我面前,她们伸长了脖子要看看尹荣薇下一步要干什么?

    她蹲了下来,把菠菜饼放到我的嘴边,啊!真香,这就是芝镇著名的特色菜肴菠菜饼,同时我斜着狗眼看到那群闺女孩子瞬间把脖子缩了回去,她们面面相觑,我知道她们都在想,她们的婶婶怎么能把这么好吃的一年吃不了几次的怎么吃都吃不够的菠菜饼给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土狗吃,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们的筷子不约而同的同时伸向了那盘菠菜饼,我眨了一下狗眼的功夫再看那盘菠菜饼,已经渣都不剩了,她们真心害怕尹荣薇再过来拿。

    我闻到了肥肉、菠菜、大姜、鸡蛋清、面糊、盐和猪大油的味道,刚才我已经在她们做这个菜的时候趴在窝边上偷偷学会了,我仿佛看到我站了起来,戴着厨师的高帽子,我先把菠菜摘洗干净,然后把大锅里烧上水,水半开冒泡的时候我把菠菜放进去绰了一下,然后把菠菜捞出来用我的两个前爪抱着刀把菠菜剁碎,然后我又把肥肉和姜也剁碎了和菠菜掺合到一起,又加进去了几个鸡蛋清和少许的盐搅拌均匀了,然后蘸上面粉弄成一个一个的小饼,把猪大油烧热了下锅用慢火慢慢煎,慢慢煎,煎完一面翻个个继续煎,我煎啊煎,越煎越香,越香越煎。

    “大憨,快吃啊,愣着干嘛!”尹荣薇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一口把这个仿佛是我自己做的菠菜饼吞了下去,很不幸我没有咀嚼,根本没有尝到我闻到的味道,于是我想再来一个,我眼巴巴的盯着尹荣薇,又用我的狗头去蹭了蹭包着章小田的小棉被,我故技重施,又开始摇尾巴、低声呜呜着。

    尹荣薇站起来看了一下那边的桌子,有个孩子早早的把空盘子举了起来,大喊着,婶婶,没有了。我清楚的看到那个盘子比新盘子还干净,那光滑程度比用5000目的砂纸打磨的还光滑。

    章小田这个小崽子又在冲我笑,这一次我分明看到他对我是一种耻笑的笑,我怒了,不给我吃就罢了,还笑我,我汪汪叫了两声,尹荣薇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半天憋出来一句话:“还就是狗脸一翻不认人啊。”说完抱着章小田往里屋走去。

    好吧,我还是回窝吧,还是俺娘对我好,我低着头耷拉着耳朵往窝里走去,我听见章小田又哇哇的哭了起来。

    “哼,不拿好吃的过来,休想让我再帮你哄孩子!”我心里暗暗说道,一定要遵守住我做狗的原则,不见好吃的不出窝。

    尹荣薇抱着哇哇哭的章小田回了里屋,我听见进屋以后他哭的更厉害了,我有点心软了,还是出去叫两声吧,或许那小子听见我叫就不哭了呢。

    于是我刚刚立下的做狗的原则马上就被我自己宣布废止了。我走出了窝,冲着里屋大声汪汪了两声。

    “吆,大憨一叫唤小田又不哭了。”我听见尹荣薇在屋里惊讶的说。

    唉,做个狗不容易啊,尤其是做一条善良的狗。我默默的回到窝里,趴下不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