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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选择

    成霖三人走出山谷时,天已下起了小雨。

    李诺伸手接了几滴,问道:“旱灾快结束了吧?”

    “‘旱’或许快结束了,‘灾’还早着呢。”陈稞接雨水洗脸,可雨滴太少,只够他将脸上沙尘和成了泥。

    成霖替李诺把雨衣的兜帽带上,自己在公文包里翻找了半天,却发现忘了带伞,只得将公文包顶在了头上。可公文包只能保住他的发型,冷雨寒风却激得他阵阵发抖。

    “师父,你冷吗?要不你背着李诺,李诺帮你暖后背。”

    成霖烦躁地摆摆手,驱赶着他,哑声道:“别闹了,我现在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连骂你的力气也没了。”

    李诺还是走过来,抓起成霖冰凉的一只手,抱进了自己怀里,搓揉着为他取暖。

    陈稞指了指前路,道:“前面有个破庙,我们去避避雨吧。”

    成霖瞪大了眼睛望去,道:“庙?在哪?我怎么看不到?”

    “放心吧,一定有的,该走的路都走完了,就剩那里了。”

    成霖凝目望他,忽道:“陈稞,我能否问你几句话?”

    陈稞点了点头,却道:“还是先去庙里吧,不远,去了再说。”

    成霖看了下表,见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退房”,便道:“好,请带路吧。”

    果如陈稞所说,三人刚翻过了两个土坡,前方便出现了半座破庙。半边已塌成废墟,半边还堪堪立着。走近一些,隐约闻到莫名香气。

    陈稞默然行至庙门,庙门的两扇门板早已不见,所以可以一眼望进去。

    庙殿之中破败不堪,香案、摆设早已被人盗了干净,只留了一尊山神泥像,也已被推翻在地,碎成两半。

    倒地的泥像前,有一人目光呆滞地盘腿坐着,手中紧握着一把生锈的菜刀。正是孟二禾。

    成霖三人站在门口,谁也没有往里面再迈一步。因为他们都已看明,这庙中并无那女娃的身影,而在孟二禾面前却多了一口架在火堆上的黝黑铁锅。

    那锅已在火上烧了许久,一锅开水正在其中嚎叫着翻滚不已。半块窗板紧紧地盖在锅上,但水汽还是从锅边的破口处一股股地涌出,并带出了阵阵香气。

    香气入鼻,而后直入骨髓。

    如针、如锉。

    “陈稞?你怎么来了?哦,也对,你总是会来的。”孟二禾抬起头,幽幽道:“你过来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成霖看向陈稞,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没有答话,也没有动。

    孟二禾也不在意,收回目光,自顾自说道:“那时候,你总是躲在私塾窗下偷听我讲书,你躲得不好,我每每都能看到。但我也不在意,想着,若你能由此领会到一些做人的道理,也是好事。可是……如今我只望你把那些都忘掉吧——那些大谬不然的废话。

    那都不是这世间真正的样子。

    唉……这世间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它是一把刀子,那生也罢、死也罢,不过是一时的苦难。在这一步之间,做个君子英烈,想来也并非难事。

    可它偏偏是一条荆棘长路,每走一步便要刮你一层皮下来。而最可恨的是,它还总在每个路口处,给你点希望,给你个念想,似乎此番苦痛之后,有着什么救赎在那遥遥前路。

    直到你一步也挪不动了,倒下了,向它投降了,它才会慷慨地告诉你:

    自始至终,你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你赎不回妻子,救不了爹娘,也寻不到儿子了。更永远不可能走到那所谓的东边,你和这女娃或许将死在今天,或许是明天,但绝不会是后天。

    我……我鬼迷心窍地将它的话讲给了女娃听,然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烧了这一锅开水。

    她看了,也是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屋檐下,接了雨水,洗净了身上的污泥。

    陈稞,陈稞!

    你看。你看到了吗?

    这是多好的孩子……

    多香的肉啊。”

    成霖的手被李诺攥得生疼,但他只默然忍着。或许是感冒加重,此刻他只感浑身冰冷,唯有伸在李诺怀中的这只手里,还残留着一丝热度。

    孟二禾仰起头,久违的泪水在脸上胡乱流淌,嘴角却挂上了诡异而癫狂的笑。

    “陈稞!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追我、寻我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你看到了你想看的吗?那,现在能否请你也帮我一个忙?你过来,到这儿来,为咱俩的事儿做个了断吧。你可以踢翻铁锅,再用这把刀送我一程。或者,你也过来坐下,与我一起吃完这一锅肉吧。陈稞呐陈稞,如果是你的话,将作何选择?我也很想看一看。”

    陈稞闭上双眼,长长吁气。良久后,他睁开眼,缓步走到孟二禾身前,垂目与他对视,眼中不怒不哀,只一言不发地伸手入怀,掏出了大头给的盐瓶,扔在了孟二禾手中。

    然后他转身走出庙门,经过成霖身旁时,轻声道了句:“成哥,咱们走吧。”

    成霖闻言一愣,看了眼陈稞蹒跚离去的背影,又瞥了眼捧着盐瓶发怔的孟二禾,然后领着李诺随陈稞离去。

    ……

    雨渐渐停了。

    陈稞自出了庙门,便默然走着。成霖、李诺不远不近地跟在其后,望着陈稞那略显猥琐的背影,各自无言。

    成霖看了看时间,知道不能再拖了,便快走几步,叫住了陈稞。

    “陈稞,我有些重要的事必须跟你说,但这些事可能听起来比较难理解,所以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太惊讶,也不要激动。”

    陈稞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回身来,只轻声问道:“是关于我已经死了的这件事吗?”

    “你……知道?”

    “这么多年了,即便呆笨如我,也应该能想明白一些事了。”

    成霖颔首道:“既如此,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叫成霖,他是我的徒弟李诺,我们是地府的鬼差,来接引你投胎转世去的,请你相信我,跟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囚困你的‘房间’。”

    陈稞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成哥,小李,我能体会到,你们都是好人,我愿意相信你们。但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成霖皱了皱眉,盯着陈稞微微震颤的肩膀,一边悄悄将“54式”掏了出来,藏在身后,一边问道:“为什么?”

    陈稞还是没有回头,只反问道:“成哥,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是什么吗?”

    感受着对方灵魂力量的波动,成霖斜跨半步,挡在了李诺身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是把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的孟二禾吗?还是吸食百姓血髓的贪官奸商呢?或者,那些同类相食的愚蠢败类?不,都不是。凡此种种,虽都令人憎恶,但我最恨的,却是我自己的这条命。

    我恨我活着。”

    陈稞此刻的灵魂状态已极不稳定,就连李诺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整个“房间”的悸动。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活着,有什么可恨的?”

    “因我活着,所以我会饿、会哭、会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更可悲的是,因我活着,我会得到一些东西,有一些,注定成为我万分珍重之物——我的父母、妹妹、挚友,甚至是孟二禾,还有我的梦想,以及梦想之中恪守自我的执着。而这些,这些我视若晖光之物,终将被这世道揉碎。揉碎了,还要掷在我面前,让我去看。而我也只能去看,因我还活着。”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展颜笑道:“可是现在好了,现在我已死去,可将这一切摒弃。”说着,他忽然扯碎了衣衫,双手向肚腹插去,直插入肉,而后猛然向两边一拽,皮肉便如窗帘般被掀开,只见他腹腔内空空如也,肠肚内脏已全然不见,甚至连血也没有流出一滴。

    “你们看,那些惹人生厌的东西,我都扔掉了,所以我再也不会饿、不会痛了。成哥,这里很好,真的很好,无需得到,也没有失去。去他妈的东边!去他妈的救赎!我就在这儿了,永远也不会离开。”

    成霖长长叹气。

    “可我不能留你在此。”

    “为什么!?”

    “困在封闭‘房间’里的灵魂,只会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堕落,最终畸变成无知无识的怪物。到时,‘房间’也关不住你,千里忘川也将被你污损。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关乎到冥界万千亡魂。抱歉,陈稞,我没有选择。你也一样。”

    陈稞仰头望天,用世间最苦涩的声音笑着。

    “选择?呵哈哈哈。我活着时,那狗日的老天爷没给过我一次选择的机会。而现在,即便是永堕深渊,我也要自己选选看。”

    “咔嚓”一声,成霖将手枪上了膛,他举枪瞄向陈稞,恳求道:“陈稞,求你,不要逼我。”

    “成哥,你有件事说错了。你说,以后我会变成怪物?不,不会的。因为……”

    陈稞缓缓将头摆正,望向成霖,而他的一对眼珠却正像雪糕般融化,带着血水流出了眼眶。再张嘴时,已是满口匕首般的长长利齿,声音也已变得嘶哑刺耳。

    他咧嘴笑着,续道:“因为,我早就是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