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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孟二禾

    李诺察觉到成霖的异样,担心道:“师父,你没事吧?你……诶呀!师父!你额头好烫!”

    成霖移开了李诺按在自己额上的冰凉小手,随口答道:“没事,可能是前几天的风寒还没好透。”

    “师父,你刚才做噩梦了吗?”

    “什么?”

    “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还哭鼻子来着。师父,你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可怕东西吗?”

    成霖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只黯然道:“在这世上,真正可怕的永远不是‘见到’,而是‘见不到’。”

    “李诺不懂……”

    成霖叹气道:“这个道理,师父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懂。”

    李诺挠了挠头,正要再问,却听坡下传来争吵打骂声音。

    二人忙伏在断墙后,往坡下一处避风的篝火处望去,那是孟二禾在傍晚时寻下的过夜处。

    “诶?师父,又来了一个人,刚才还没有呢。啊!师父!他们打起来了!”

    “走!去看看。”成霖将李诺夹在腋下,一跃跳过断墙,往坡下跑去。

    二人奔至篝火旁,却见孟二禾正被一人按在地上,那人骑在他身上,一只手捶打着他的面门,一只手正从孟二禾怀中抢夺着什么事物。

    那小女孩正哭叫着,想将打人者从孟二禾身上拉下来,可她力气太小,丝毫不能阻缓打人者的暴行。

    李诺眼尖,叫道:“师父,他在抢孟大叔的面包。”

    成霖皱了皱眉,将李诺放下,几步冲到近前,一脚将打人者踹飞一旁。

    那人在地上滚了几滚,爬起身来,错愕地揉着自己的屁股,用狡黠的眼神打量着成霖。

    李诺想去扶孟二禾,后者却俯身跪着,将散落在地上的面包碎块一一捡了起来,集在掌心,也不顾其中掺杂的石子土粒,一仰脖倒入嘴中,囫囵吞了。

    成霖看了看孟二禾面上的伤,又将冰冷的目光递向那打人者。那人十几岁年纪,身上亦是破衣烂衫,正缩肩驼背地立着。

    他被成霖目光吓得退了两步,然后讪讪笑道:“壮士,您别看我,我啥也没抢到,您应该去那老小儿的怀里摸摸,肯定还有好东西。”

    成霖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将自己也当成前来夺人食粮的恶贼了,念及至此,不禁冷笑出声,骂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无耻下贱,抢人家父女的救命口粮?”

    那人闻言,愣了愣,却笑道:“我无耻?我下贱?是是是,您拳头硬,您咋说都行,但无耻之人可不止我一个吧?”

    成霖冷眼望他,问道:“什么意思?”

    那人指着孟二禾道:“您说我抢他们‘父女’的口粮,您倒不如先问问,那是他闺女吗?呵,孟二禾,孟先生,您可是我们村里最有名望的学问人呐,可我怎么记得,您只有一个独子呢。诶?奇了嘿,这是怎么回事呢?”

    孟二禾听到此处,嘶声道:“陈稞!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你走!”

    成霖看了一眼孟二禾,然后转向陈稞道:“你,继续说。”

    陈稞笑了笑,续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咱们这位通文知理的孟大先生嘛……他忍不住饿,把自己儿子与人家闺女换了。”

    李诺忍不住问道:“换孩子?这和饿不饿有什么关系呢?”

    陈稞奇怪地反问道:“小兄弟,易子而食,你没听过?”

    李诺确实没听说过,但本能地觉得这短短的四个字所描述之事,应是极其可怖的,于是他挤到成霖身旁,问向后者:“师父,什么叫‘一子二十’啊?”

    成霖摸了摸他的肩膀,先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追问陈稞:“可是,这女娃现在好好的活着呢。”

    “嗨!这就是老先生的智慧啊,最好的口粮,要留在紧要关头再吃掉,这样才能走得更远些。”

    成霖不用去看孟二禾的表情,后者此刻的沉默,便足以说明一些事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了眼那女孩,而后者只是睁大了一双枯涸的眼,目光在场中诸人面上散乱地飘着。

    看到各人神色,陈稞开心地笑起来,虽然当着成霖铁青的脸不敢笑出声,但嘴角不由得夸张地咧着。他瞟了一眼李诺,又向他道:“小兄弟,你可要小心些,别被他们换了吃了。”

    李诺不傻,听着二人的三言两语,已将那“一子二十”的大概意思猜得七七八八。此刻听闻陈稞说到自己,不禁向成霖身后躲去。

    成霖望着陈稞,沉思片刻,说道:“你的话里,有些部分不合逻辑。”

    李诺抢道:“哪部分啊?”

    “若非穷途末路,谁会选择易子而食。既已是穷途末路,还何谈等待什么紧要关头。更重要的是,逃荒路上,多带一人,多一张嘴,活下来的几率只会更低些。”

    “这……”陈稞一时语塞。

    李诺呼了口气,如释重负道:“我就说嘛,孟大叔看起来也不像吃小孩的坏人嘛,肯定是这个陈稞,抢人家东西,还污蔑别人,哼!真不要脸!”

    成霖却泼冷水道:“别太早下定论。我只是说,他的话里有一部分不合逻辑,并未全盘否定。”他又向孟二禾道:“孟先生,若不介意我二人多事,可否讲讲孟公子的去向,以及……”他将看了眼女孩,沉声续道:“这女娃的来历。”

    孟二禾闻言,只是将头低垂下去。许久,也没说话。

    “所以……”成霖缓缓走近两步,追问道:“确如此人所言,令郎已入人腹。是么?”

    成霖并非乐于揭人伤疤之人,但为了将孟二禾带出房间,他必须将这道伤疤看个通彻。

    孟二禾依旧不答一字,陈稞却忍不住冷笑道:“已入人腹?恐怕都已成肥料了吧。”

    成霖皱了皱眉,关于孟二禾两人的情况,陈稞所知的情况应已言尽,现在留他在此地反而不利于孟二禾敞开心扉,念及至此,便向陈稞沉声喝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滚了。”

    陈稞痛快应了,转身跑走。

    场中安静下来,成霖沉思片刻,没有再咄咄逼人地追问,而是拉着李诺在篝火对面盘腿坐下。既不开口,也不离去。

    既然陈稞所说并非完全属实,为何孟二禾未有一言申辩?

    成霖一边往篝火中填着木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如是良久。

    直到身旁的李诺已是哈欠连天,才听孟二禾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灾年灾年,一灾数年。旱灾、洪灾、蝗灾,换着花样地来闹腾,老天爷都疯了,老百姓还能指望活得像个人吗?”

    成霖抬头望他,既不接话,也不出声。因为他明白,这种心中憋满了苦水的人,一旦开口,便一定会将腹内千言吐尽。

    所以此刻,只需静心去听便好。

    孟二禾轻轻吐气,续道:“早两年蝗灾时,家父就没挺过来,先走了一步。去年大旱,内人自己把自己卖进了窑子,给全家换来几口救命的粮食。可今年呢,田里还是没有水,没有粮。

    那时候,老母又饿又病,眼看就撑不住了,她就哭着求我,求我给她肚子里塞些土,她想做个饱死的鬼。”

    孟二禾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天,我挖了很多土,从白天挖到晚上,像个疯子一样哭叫着,挖得十个指甲都掉光了也不知道。”

    “可我终究没有喂她去吃。”说到这里,他抬头向望向成霖,道:“在那病榻之上哭求哀泣的皮骨饿鬼,那可是生我养我的亲娘啊……”

    孟二禾哑声止言,望向成霖的干涸双眼中已然没有一滴泪水,只剩下那对混浊的瞳孔似在颤颤悲鸣。

    他顿了许久,才续道:“所以当晚,我就和逃荒来的一家换了孩子。两个孩子都很乖,没有哭,也没有闹。

    唉——我那个儿子啊,木讷得紧,平时就不爱言语。所以那晚我什么都没跟他讲,他也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是走远时,他似乎是叫了我一声爹……”

    孟二禾抬头想了想,又道:“哎呀。好像……也没叫吧。”

    李诺强忍着抽泣的声音,将脸埋进了成霖怀里。

    成霖无言听着,心中虽已有所准备,可这道血痂下的伤疤之深,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我把这女娃带回去时,老母又惊又怒,大骂我是不孝的畜生。嗨……无后是不孝,饿死亲娘也是不孝,无所谓了。至于是否是畜生,倒也不必争论。饿着肚子的人和饿着肚子的畜生,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谁曾想,我那一锅水还未烧开,老母竟已气愤而终。所以,我最后也没能让她吃上一口肉。”

    李诺忽地仰起脸叫道:“她不会吃的,你把水烧开了她也不会吃的。”

    成霖叹气,伸手轻揉着李诺的头。

    孟二禾点了点头,继续说着:“我抱着母亲哭了一阵,才想起来要去把孩子换回来,可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一家人,没找到我的儿子……或是他的骨头。

    我听人说,很多逃荒的人家都是往东去的,我就用老母身上那件棉衣换了一点糠子,带着这女娃往东来,寻我儿子。

    可怜我的老娘,被他这不孝的儿子饿死、气死,而死后竟只得几捧黄土蔽体。”

    孟二禾止了声,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出来,可他此刻已难以再吐出一字。

    他紧闭着嘴,所以没有哭声。只用那颤动不已的呼吸,将胸中的无限苦楚轻轻吞吐。

    成霖等了许久,直到孟二禾的呼吸稍显平顺,才追问道:“你寻儿子,寻了多久了?”

    孟二禾似乎明白成霖要问什么,便苦笑道:“很久了,久到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了。”

    闻言,成霖心下思量:如果孟二禾的心结已不再是他的儿子,那还有什么理由让他踯躅于此?

    念及至此,便又问道:“你今后作何打算?”

    孟二禾想了想,回道:“我想……继续找那一家人,若找到了,便把这女娃还给他们。然后问清楚我儿子的尸骨在哪,寻了带回乡里,葬在我娘身边。

    若找不到那家人,便带着这女娃去东边寻条生路。多一个人,多一张嘴,确实更难些。可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带了她,给自己留个活下去理由吧。”

    成霖闻言,只轻轻叹气,没再说话。

    言尽于此,众人沉默下来,各自将心中酸楚默默按下。

    晚风萧萧,几人如泥塑般静静坐着,无言地凝望那篝火之上,正自欢快轻舞的红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