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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云沐

    蒋丘亭一怔,随即苦笑道:“老成,我明白,你很想她,想在这冥界与她重逢,可你也不能……不能老盼着你媳妇死吧。”

    成霖没理会她的曲解,自顾自道:“我死的时候31岁,我妻子29岁。而我在这儿已经工作了63年了,如果她还在世,今年已是92岁了。”

    “弟妹长寿,可喜可贺,再耐心等等又何妨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成霖闻言,却是急道:“我怎么就没耐心了?我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她下来,跟她说一句话,我……我怎么就没耐心了呢?”

    蒋丘亭低垂了眼帘,轻揉着自己掌心,轻声道:“一句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你不懂,我不与你讨论这些。”成霖不耐烦地摆手道:“我只想告诉你,我的怀疑是有理有据的,我现在只想请你帮我查阅一下她的档案,让我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你给句痛快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蒋丘亭想了下,答道:“可以帮,但我要知道你的依据是什么,可不可靠。毕竟,私自调取未解封的档案,本身就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成霖在脑中快速思量了片刻,然后道:“如果你答应我,不追究消息来源,我可以说。”

    “好,我答应你,说吧。”

    “我有可靠的消息表明,我妻子的档案已于40年前被解封过了,而且还被提过档。”成霖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他仔细观察的蒋丘亭的反应,续道:“你告诉我,她……是不是40年前就死了?是不是已经投胎了?我是不是……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呵!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缘由。”蒋丘亭闻言,却笑了笑,说道:“你在一殿做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档案处为了审核档案的封存状态,每月会定期对未解封档案抽样检查。所以,许多并未亡故之人的档案,也会有解封和查阅的记录。”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毕竟这几十年里,公司服务器多次出现过回收台账丢失的事故,我就是怕……哎呀!反正,你帮我核实一下,我妻子的档案,究竟是档案科提的档,还是‘码头’提的档。就行了。”

    蒋丘亭叹了口气,直言道:“老成,我可以帮你去查,但有两件事,我想先跟你说一下。”

    “好好,你说。”

    “第一,你也知道,亡灵被公司录用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而且全看‘酆都大帝’一人的意愿。对于绝大多数亡灵来说,转世投胎才是正途。所以,即便你的妻子不久后来到这里,恐怕你们也只能在‘码头’上见一面,仅此而已。”

    “我知道。”成霖黯然道:“能见一面已足够。”

    “但我不希望,这就是你在此工作的全部动力。”

    “当然不是。”成霖挤了个笑容,岔开话题道:“第二点是什么?”

    蒋丘亭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站起身,缓步绕过了办公桌,站在成霖面前,双手抱胸,倚着桌边,俯视着他道:“你今天来找我,来来回回地说了这一大堆,说到底,本质不就是让我帮你个忙嘛。”

    “是啊,这不是废话吗?”成霖不耐烦地反问。

    “可是,你这求人帮忙的态度……让人很不爽诶。”蒋丘亭将手伸在面前,看着自己脂玉般的修长手指,用寻衅的口吻说道。

    成霖一听蒋丘亭的语气,顿时就有些怯场。“嗨!我这不是着急嘛……领导,您大人有大量,您怎么能跟小的一般见识嘛。”

    “领导?”蒋丘亭伸手在桌边轻轻一撑,坐在了办公桌上。“你要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是你领导了。”

    成霖无话可说,只得装出可怜目光,仰头望着她。

    蒋丘亭今天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卷起,纤细的手腕交叉抱在胸前。颈前的扣子开着,可以看到微微凸起的锁骨。

    下身一件黑色的半长包臀裙,裙下是一双修长的腿,以及裹覆着它们的黑色丝袜。

    成霖正自纳闷,不知对方要干嘛。却见蒋丘亭踢掉了右脚的高跟鞋,将左脚轻踩在成霖膝上,跷起二郎腿,把黑丝包裹的右脚挑衅般地伸在成霖面前。

    成霖往后缩了缩鼻子,皱着眉看着蒋丘亭。

    “新鞋不合脚,脚趾疼。”蒋丘亭曲了曲脚趾,意味深长地说道。

    成霖听出话里意思,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大义凛然地高声道:“哪里有压迫……”

    “私自查档案,估计全公司就我一人能做到了吧。”蒋丘亭插嘴道。

    “……哪里就有屈服……”成霖屈服地哑声续道。

    心里发了发狠,然后伸手握住了蒋丘亭的脚,把写满屈辱的脸撇向一旁,手法僵硬地为她按摩起来。

    右脚刚被握住,蒋丘亭身体便微微一颤,脸上红霞飞过,忍不住想把脚收回来,可又不愿先露怯,便故作镇定地说道:“手法不错嘛,不考虑去足浴店兼个职?”

    成霖讪笑两声,心中却在骂娘,手中劲道不由得大了些,在蒋丘亭脚底狠狠按了一下。

    只听蒋丘亭轻呼一声,成霖忙换上关切面容,急切道:“哎呀!领导,你这个穴位疼吗?完了完了,那完了呀,指定肾亏呀。你身体很差哦,要多做按摩哦,不考虑在足浴店办个卡吗?”

    蒋丘亭瞪他一眼,将脚抽回。

    “可以了,谢谢。”

    成霖扳回一城,却不知足,又道:“还有啊,领导,你这双新鞋合不合脚我不知道,但确实不透气啊。当然啊,我不是嫌弃啥,就是有点辣眼睛。”说罢,做样抹了抹眼泪。

    蒋丘亭轻吸口气,露出好看笑容,然后伸脚踩在了成霖鼻子上,随即一使劲,将后者连人带椅子蹬翻在地。

    “档案的事,下周之前给你答复,你可以退下了。”

    成霖狼狈地爬起来,向蒋丘亭行了个礼,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蒋丘亭揉了揉被成霖按疼的脚心,从桌上下来,捡起地上的那只鞋,正要穿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鞋举到鼻子前闻了闻。

    “明明没有味道啊。唔……没有吧。”

    不太放心,便又多闻了几下。

    ……

    从公司出来,成霖给王孟遥打了个电话,却被后者告知:李诺因为白天出任务太累,下午打游戏又太卖力,终于体力不支,现在正像个猪仔一样酣睡着。

    王孟遥不忍扰他清梦,便和成霖商量,让李诺在自己家睡一晚,明日一早给成霖送回来。

    成霖自然乐得清闲,便只嘱咐道:“那就麻烦你了。明天送他的时候,别忘了顺路去趟鉴定科。”

    挂了电话,成霖看了看表,才8点,离约定送货的时间还早,不如趁此机会去撸几个串,小喝两杯。

    ……

    惠民公寓旁边有条小吃街,一到晚上就很热闹。

    夜市摊位很多,可成霖却只习惯去一对中年夫妇的烧烤摊。

    这对夫妇手艺不错,价格也实惠,回头客很多。

    但这并不是成霖数十年来忠于此摊位的理由。

    这其实是很久以前,前任接待员张凭意教给他的一个窍门:多做重复的事,走同样的路,往熟悉的地方。淡化昨天和今天的差异,让自己不会那么明显地感受到时间的存在,唯有这样,这操蛋的时光才会显得不那么冗长。

    不得不说,收效甚微。

    此刻,天色半黑,烧烤摊的夫妻俩刚一出摊,便看到成霖已然自己支好了桌子,挑了个最干净的塑料椅子坐下了。

    “老样子,不过数量减半。”成霖颇具仪式感地要了菜单,随意看了两眼,便递了回去。

    “哦?今天小张不来了吗?”长相富态的老板娘语气中尽是遗憾。

    “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成霖摊了摊手,又做了个毫无意义的表情,如是说道。

    身材干瘦的老板闻言也走了过来,关切问道:“咋了?你俩又吵架闹分手了?”

    “断交!那叫断交!什么分手……”成霖白了他一眼,又道:“这次不是了,这次没跟他吵架。唉——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跑啦!偷摸地,一个人投胎去啦。”

    “啊!?”老板娘一听,怔了半晌,然后颓然坐下,哽咽道:“咋也不说一声呢,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老板也叹了口气,转身在啤酒箱子上撕下块纸壳板子,拿煤夹子夹了块炭,在纸壳子上写道:“今日休业”,挂在了摊前。

    “今天不出摊了,你俩坐会儿,我烤点东西,咱仨喝几杯。”

    老板娘“梨花带雨”地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多烤几串大腰子,压压我心头的苦。”

    “得嘞!”

    “先搬两箱酒过来,我和小成先喝着。”

    ……

    华灯初上。

    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上,各家摊位前都满满当当地摆满了桌椅,被摆满的桌椅上又坐满了形形色色却同样吵闹的吃客。

    各人怀着各自心情,却都做着同一件事。

    吃喝。

    这是可以让一个亡灵,最能感觉到自己或许还是个“人”的行为。

    而作为一个人,用热闹驱散孤独,是最本能的技巧之一。

    唯有一个摊位寂寥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摊位前只摆了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坐着三个人。烤炉中的炭火已被熄灭,桌上剩的几串烧烤也已凉透。

    三人又说了点些什么,然后又是一仰脖,将杯中的微苦尽数吞下。

    老板娘俯身,伸手去啤酒箱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张大了半醉的眼睛看了看,两箱啤酒已尽。

    “老公,再去搬一箱酒来。”

    成霖摇了摇晕乎乎的头,拒绝道:“不喝了,今天的量够了,我等下还有事。”

    “不行!我要用酒精来祭奠我和小张那还没开始,便已落幕的凄美爱情!”

    成霖摆手道:“未曾存在过的东西,不必祭奠了。”

    “存在的!”老板娘激动道:“其实我都明白,小张一直在等我,等我离婚,等得太久,这才绝望地选择了离开。”

    成霖闻言,不禁笑出猪叫,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又道:“唉!怪我啊怪我,生前如此,死后也如此,我咋就狠不下心来踢掉这个糟老头子呢?”说罢,瞥了一眼身旁的老板。

    老板笑道:“别闹了,你当天下男人都跟我一样不知好歹啊。”

    “啥意思?”老板娘追问:“那我是‘好’的,还是‘歹’的?”

    “不知道啊。”老板摊手道。

    老板娘不再理他,挑眉问成霖道:“小成子,那你说,小张他这么多年来,只吃我家的烧烤,为啥?”

    说到此处,她学着电视广告里的样子,猛地一甩秀发。

    被油烟浸染的长发,如同被舞动的布条拖把一样,转了个圈,扫在了身旁老板的脸上。然后她捋着耳前几缕乱丝,姿态妩媚地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这个‘烧烤西施’?”

    老板抵触地撇过头,说道:“媳妇,你收着点,我喝得有点多,这会儿正反胃呢。”

    成霖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沉默片刻后答道:“他没有认真地讲过原因,不过我大概能猜到。”

    “是什么?”

    “一种……羡慕吧。”

    “羡慕俺们?咋可能呢。”老板娘‘呵呵’笑着。“你们都是‘内部编制’,是真正有能耐的人。我们这些‘外编人员’说白了,就是为了保障你们在冥界的生活状态,为你们服务的啊。你说他,羡慕我们作甚啊。”

    成霖没有接话,却道:“其实老张和我的情况一样,都是在等一个人下来,我俩一起等了这么多年,就是希望在投胎之前,能和各自等待的人见一面,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说了,没来得及问的事问了。60多年了,所念所愿,仅此而已。”

    然后他抬头,望着眼前肩靠肩坐着的二人,苦涩地笑了笑。

    老板娘沉默片刻,却是叹气道:“这么多年了,俺也明白一些你们心里的苦。生离死别……”她偷眼看了下自己的丈夫,续道:“这种苦,我想都不敢去想。”

    成霖点了点头,望着空杯发呆。

    老板叹了口气,在桌下拉住了妻子的胖手,向成霖道:“小成,不瞒你说,我和你姐上周去医院检查了下,我们的灵魂力量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医生估计我俩的阴寿也就剩个一两年了。可我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感伤的。”

    他看了眼妻子,又向成霖道:“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一世是应该被羡慕的,我只明白,和爱的人在一起,相伴一万年是幸福的,相伴一天也是幸福的。爱情这玩意儿,本不应该成为让你我痛苦的理由,不是么?”

    成霖闻言,却苦笑了下,垂首道:“我的痛苦,是我应得的。”

    老板张了张嘴,却不知再说什么。

    成霖的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听了两句,只道:“我现在回去。”

    然后抬头一笑,对二人道:“送货的到了,我回了。”

    “你行不行?让你姐夫送你吧。”

    “没事儿,这才几斤酒,走啦。”

    望着成霖离去的身影,老板娘靠在丈夫肩上,问道:“这世上还有应得的痛苦吗?”

    “有。做了后悔的事,并且无法弥补的时候。”

    “后悔的事……你有吗?”

    老板果断道:“没有。”顿了下,反问:“你呢?”

    “我?”老板娘想了想,道:“有一件。”

    “什么?”

    “地震的时候,我不应该护在你的身上。我后来想想,压死你的可能不是掉下来的房顶,也许是我。”

    老板闻言,大笑不已。

    “无妨无妨,牡丹身下死,做鬼也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