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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遗忘

    沉寂了迂久的灯光终于亮起。

    成霖坐在椅子上,不由得闭起了被强光刺痛的双眼。

    “姓名?”

    他闻声睁眼,向提问者望去。对方坐在面前的一方高桌之后,桌上一盏台灯,此刻正被翻转了灯罩,将刺目的冰冷灯光尽数泼洒在成霖面上。而对方身形却隐在强光之后,一时间看不真切。

    “姓名!”

    没有得到回应的提问者,语气变得更加不耐烦。

    “您……在问我么?”成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抬起的手腕却被阻在半途,他低头看了下,讶异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正被手铐锁在椅子扶手上。

    审问者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而隐在黑暗中的面容上,却似有如针般的目光射来。“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问你,难道是在问我自己?”

    成霖左右看看,四周尽是晦涩的黑暗,他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身处的环境。

    “成霖。我的名字。”

    短暂的犹豫后,成霖如实答道。

    他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有办法了解到自己的部分信息,所以撒谎的诸般技巧都要谨慎使用。

    当然,用一些真实的基本信息,来建立初步的信任关系,本就是撒谎的技巧之一。

    可审问者闻言,却是拍案而起,喝道:“你给我老实点!如实回答问题,别给自己找麻烦!”

    成霖皱了皱眉,想了下,却是反问道:“那么……冒昧地问一句,如您所知,我应该叫什么?”

    “郑三勇!你别跟这儿耍花样!老实交代你那些绑匪同伙的情况,争取宽大处理。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郑三勇?我是郑三勇?

    成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服,先是惊疑,而后立刻恍然,他已经想通了自己身处如此境地的缘由。

    于是,他抬头答道:“既如此……作为郑三勇,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因为郑三勇这个人很是讲义气,绝不会告发自己那些兄弟。”成霖笑了笑,续道:“长官,您说是吧?”

    他这番话里,挑衅的意味明显,似乎想要继续激怒对方。

    可审问者闻言,却反常地沉默下来。他踱步绕过了桌子,站在桌前,给自己点了支烟,吞吐着烟雾,无言地盯着后者。

    成霖没有逃避对方咄咄逼人的注视,而是仰起头,将看似善意的目光递了回去。

    此时,这审问者站在台灯的灯光之前,光与影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轮廓。虽未能看清全貌,但成霖已能确定,此人便是自己此行所要寻找的人。

    审问者没能从他的神色上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便貌似不在意地笑了笑,退了半步,靠坐在桌沿上,说道:“希望你不要搞错了,我们不是非要你开口不可。你们团伙的情报我们都已掌握清楚,你交代与否,他们都逃不掉。我现在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坦白从宽、立功表现的减刑机会。你那些所谓的‘兄弟’马上就会落网,到时候,你将失去这最后的机会。”

    “是啊,最后的机会。”成霖莫名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既然所有情况您都知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您觉得……那些绑匪收到赎金后,真的会把那孩子放了吗?”

    “呼”的一声!

    审问者一步跨到成霖身前,拽起后者领口,将灼热的呼吸吐在成霖面上。

    可只是片刻之后,审问者瞪视的目光却散成了满眼的忧愁,他颓然地松开了手,转回身,强撑着疲惫的步伐,走回到桌后坐下,重新将自己隐藏在台灯之后的阴暗里,便如一开始时一样。

    成霖知道,刚才的问题戳中了要害,对方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现在要乘胜追击,掌握主动。

    于是他又问:“那……姑且换个简单的问题吧——你在这里多久了?”

    “什么?哪里?”审问者诧异道。

    “这里。这个看着像审讯室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审问者似乎并不喜欢这个问题,他烦躁地将宽檐帽摘下,摊开双手搓揉着发胀的双眼。

    “无妨,咱们可以换个更简单的问题。”成霖用温和的语气宽慰道:“比如说——你是谁?”

    “我?”

    “你。”

    “明知故问!你看不到我身上的制服?”

    “身份并不重要,在不同的时空里,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成霖摇了摇头,像一个老师,面对回答不上问题的学生一般,循循善诱地追问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名字。”

    “名字……我……我不知道,我无法记得……”面对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审问者却似乎在竭力回想。脑中似有似无的轰鸣声,迫使他无意识地扯拽着自己的头发。

    “你先别着急。我想……房间的外面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答案,你不妨开门去看一看。”成霖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同时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门?在哪里?”审问者闻言,疑惑地抬起头,目光向左右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寻觅。

    成霖展现着职业性的微笑,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这里是属于你的‘房间’,如果你愿意,你总能找到一处出口。毕竟……”成霖抬眼,直视对方双目,续道:“……人总是要出去的,不是么?”

    成霖的目光温弱却笃定,既让人可以平易地接受,又让人难以拒绝。

    审问者迟疑地起身,向一旁的黑暗中慢慢走去。走了十几步,还是没有碰到墙壁,他回头,看了眼成霖依旧亲切的笑容,然后缓缓将手向黑暗中探索着伸去,不想,竟真的摸到了一个门把手。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一把推开了门。

    刹那间,蔚蓝色的光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满房间,在门前的审问者身上笼罩了一层淡薄的荧光。而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他迷蒙至今的双眼恢复了些许清明。

    眼睛很快适应了亮度,审问者放下了遮光的手掌,他睁大了满布血丝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景象。

    门外,有两个天空。

    一个在头顶,一个在脚下。

    都是沁人心脾的蔚蓝颜色,相同的几片薄云,随意点缀其上。

    审问者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一步,只听“哗啦”一声,他的脚踩空在水里。

    随即,几圈波纹被惊起,然后迅速扩大,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只惊扰水面梦境的黑色皮鞋。

    审问者一惊,收回了被打湿的右脚。

    脚下的“天空”,原来只是一片平静至极的“海”,平静到足以完美地倒映天空的每一处细节。

    而自己所处的这间房间,就像是一只静静漂浮在如镜水面上的黑色小船。孑立在宁静而无边无际的水天之间,显得无比藐小和孤单。

    波纹还在无声远去,如同那平铺在桌面的蓝色丝绸上,被温柔手掌抚向布料边缘的隆起。

    边缘……

    审问者的目光被水波带向远方,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尽头,看到了水天那朦胧的交界。

    “这里……并不是真实的,对吗?”

    “哦?为什么?”成霖用和缓的语气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审问者伸出手,感受着许久未见的轻风,续道:“有风,海水却忘了起浪。”

    “很好!理智和逻辑是迷失灵魂最好的向导。”成霖拍了拍手,以作褒奖。“不过,这里确实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究竟在哪里?”

    “在你面前的是冥界著名网红打卡地之一:忘川河。”成霖隆重介绍道。

    “河……?”

    “确实是河。宽了亿点点而已。”

    “冥界!?”

    “冥界、地狱、阴世……人间形容这里的名词有很多,不过它如今的正式名称是:蓝星亡魂回收处理有限公司。”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自审问者身后传来,他诧异回头,见成霖不知何时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自己身后。身上的手铐、囚服都已不见,而是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

    “所以,我已经……死了,是么?”

    “准确地说,你已经死了很久了。只不过你的灵魂略微有些‘迷路’,所以公司派我来接你。”

    “你是……鬼差?”

    成霖笑着摇头,答道:“鬼差这个称呼我们早就不用了,冥界企业化改制后,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根据其具体工作内容,起了新的职务名称。我是‘忘川回收员’,工号5942。诚如我刚才所说,我叫成霖。”成霖伸出手,与审问者公式化地握了下。

    又道:“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和我离开这里了吗?”

    审问者闻言,愣了片刻,却又将门关上了,垂头道:“我不需要名字,也不需要离开这里。”

    看着重回黑暗的房间,成霖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也不能按时下班了。

    他没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审问桌后坐下,先是将桌上台灯的灯罩拆了下来,这样,原本刺目而失礼的灯光便发散开来,让阴沉的审讯室多了几分明朗。

    他又伸手到西服内兜里,摸索到了一个黑色的皮质把手,然后有些费力地往外拽着把手,接着他竟从半掌宽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十六寸的皮革公文包。

    看着审问者递来的奇怪目光,成霖礼貌地主动解释道:“不必惊讶,这里的时空规则和人间不大相同。”

    打开公文包,找出了一份牛皮纸封装的档案,抽出其中厚厚的资料,一边翻看,一边问道:“你是祥平市人?”

    审问者回想片刻,答道:“是。”

    “祥平市在17年的时候发生过一起名震全国的绑架案,是么”

    审问者闻言,身体不由得轻颤了颤,却道:“我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

    成霖也不在意,自档案中抽出一张纸,读道:“17年3月9日,祥平市富商钱福的幼子被绑架,嫌犯四人。11日,绑匪索要赎金2000万,钱福依约交付赎金后,绑匪于15日再次追要赎金3000万,并寄回了人质的右耳……”成霖读完,将这页纸向审问者扬了扬,并问:“如你所知,这简报上记录的内容,与实际情况相符吗?”

    “我……不记得这么详细。”

    成霖沉吟片刻,找出其中一沓资料递向他,并道:“这是案件的详细始末,你可以看看,或许能让你回忆起什么。”

    审问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步走了过来,伸手接过资料,却看到资料第一页上用曲别针夹附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正举着新玩具,无忧无虑地笑着。

    照片下标注着男孩的名字:钱壮壮。

    一见照片,审问者忽觉脑中传来一阵阵的眩晕感。便踱步到之前成霖坐过的审讯椅上坐下,手捧着资料,却没有翻阅,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发呆。

    成霖望着他,继续讲道:“17日夜,案情出现转机,绑匪之一的郑三勇返家送钱时落网。但其拒不交代人质和其余绑匪的情况。18日,其余绑匪在收到第二笔3000万的赎金后,将人质杀害。”成霖遥指着审问者手中资料,又道:“就是照片上的小男孩,看着是不是有些眼熟?”

    见对方低头不答,成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审问者”身前停步。

    望着对方佝偻在椅子里的身体,成霖俯下身,指了指照片,又道:“你好好看看他。他当时才九岁,你本来可以救他的,不是么?可你没有。你那可笑的、所谓的狗屁‘江湖道义’害死了他!所以你的余生里尽是自责,即便死后,也要将自己的灵魂困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审问着当时的自己!”

    成霖直起身,一字一顿道:“我说的对吗——郑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