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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榜一大哥

    天启四年二月十九日,日沉酉时。

    玉田驿站的大门口外,一个身穿锦衣红袍的大胖子,正对着马路尽头痴痴遥望。他时不时地踮起脚伸颈远眺,流露着一副满是焦急的模样。

    终于,落日余晖的马路中,驰来了一行马队,约莫八九个人的样子。大胖子一望便知,来的正是自己苦等了大半时辰的人。

    他一挺肥楠楠的大肚子,便健步如飞地直奔了过去。这矫健的身形和敏捷地步伐,分明就似一个苦思了几个月情郎的小媳妇,今儿个终于相见,便要得偿所愿一般样。

    大胖子喘着粗气跑到跟前,连忙拉住当先一人的马头。在他那肥腻腻的圆脸上,呈现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乐呵呵地打着招呼。

    “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吴子,可有收成?”

    “别提了胖子,我吴伟还真是干不了这敲竹杠的事儿,下次还是你去准成。”

    说话间,他已然灵巧地从马上跳下,干净利索的轻盈落地,将马绳随手抛给身后的同伴,然后拍了一下胖子的肩头,两人攀谈着走进了驿站大门。

    这个叫吴伟的,是一个年轻的英武后生,他约莫二十多岁年纪,有着挺拔的身高,健壮的体格。微微发黑色的脸上,乍现出笔直的鼻梁、浑圆的颧骨和突起的下巴。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配合着嘴角旁洋洋十足的笑意,给人一种浪荡青年的感觉。

    可所有人一眼望去,都知这吴伟绝非浪荡青年。只因他身穿着锦衣卫专属的飞鱼袍,腰间还挂着细长的绣春刀,金晃晃的鸾带腰间盘过,将宽大的红袍紧贴在身上,更显他的完美的宽肩、窄腰和长腿,及独特的飒爽气质。

    “听我说胖子,这玉田的王知县,也是个不开窍的书呆子。我见面就说了咱使团的经费不足,他就安排下人递了一个包袱过来。老子欢喜地打开一看,里面竟全是些板栗、烧鸡、甜瓜、烙饼这些玉田的土特产。

    这他娘的不是打发叫花子吗?气的老子直接把包袱摔在地上,恫吓他必须资助一百两的使费,否则我们锦衣卫使团,今夜就去他家吃晚饭。

    不曾想这王知县还忒有种,他从地上拾起包袱说:既然吴长官有意光临寒舍,那下官就依这玉田特产定要用心款待,然后他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吴伟边走边侃侃而谈,胖子的脸上却慢慢晴转多云。吴伟见此就不敢耽搁,继续娓娓道来。

    “最后还是这里的县主薄懂点事,啰啰嗦嗦给我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些这两年光景不好,粮食欠收,玉田县自古贫苦,税负严重,最近还要给大量辽东难民赈灾等这些屁话。

    最后他见我不耐烦才……诺,一共就给了二十两。胖子,你自己看着给刘队正这些弟兄们分了吧。”

    吴伟说着,便从袖袍里抓出一个黑布袋递了过去,喜笑颜开的胖子赶紧一手接住,另一手朝着布袋拍了下,笑嘻嘻地说:

    “不少不少了,吴子,这一个小县城能孝敬咱二十两银子,也能说得过去了。呵呵……自然是比不得前几日在蓟州城的光景。”

    两人走进了驿站的客房内,吴伟被眼前的画面震惊的眼珠子快要掉下来,这房间简陋的也太不像话吧!

    狭小的空间,微弱昏暗的烛光,房间没有任何的家具摆设,孤零零的放了俩张旧床,床上的铺盖竟然很脏,似乎几个月都没有洗过似的。甚至还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吴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玉田驿站的驿长,脑子是让驴给踢了吧?我们是皇上的特使锦衣卫呀!他竟让京师的锦衣卫睡在这地方?

    看着吴伟一脸的不可思议,胖子不好意思地讪讪笑说:“这地方穷乡僻壤的,咱们也只是路过一宿,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

    “凑合个屁!这驿长分明就是藐视我们锦衣卫,老子现在就去好好暴锤他一顿,再逼着交二百两银子才算完!”

    吴伟气呼呼的摔门而出,到了大堂就开始吆喝谩骂起来。胖子急忙追上去拉住他:“吴老大,哎我的吴大爷呀,你先别急,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儿,刚才驿站来了个山西商队。

    他们管家找我说,这个驿站的八间上房能不能让给人家,作为答谢他们愿赠我们三十两银子,我看人家做买卖的都很辛苦,那管家说话也是个和和气气的老实人,出门在外,大家也都挺不容易,我就寻思能帮帮也就……”

    吴伟看着面前支支吾吾说话的胖子。想起前几天在蓟州城,就是他在当地富商沈家酒肆里,吆五喝六地说人家酒坊里卖的酒,全部都是兑了水的劣酒。

    这厮还神奇地在酒坛里,发现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强,然后这胖子义愤填膺地领着众弟兄提上绣春刀,在酒肆里泼皮无赖般地打砸抢,最后还讹诈了沈家五十两银子,才扬长而去。

    可今儿个他就为了点银子去装好人,把锦衣卫脸面都丢到鞋底去了。

    默默地看着胖子,看他满脸的歉意上,还有那强挤出的憨笑,吴伟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面前的胖子叫做骆养性,他的老爸骆思恭是前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所以这胖子仗着他老爹的威势,在北镇抚司里任了一个副千户,真可谓家财万贯,有权有势。

    不料去年魏公公执掌东厂后,首先就拿结交东林党的骆思恭开刀。结果魏厂公一声令下,锦衣卫的老大骆思恭,便只得乖乖地罢官回乡。

    魏公公既然已经明确表态,那小喽啰们必然会抱定决心痛打落水狗,所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许显纯,坚定贯彻了魏公公的英明指示,将打击骆思恭的意图严格落实。

    骆思恭现在虽回老家养病,但他胖儿子骆养性,不是还在京师跟着自己混么?

    在一次锦衣卫高层领导例会上,千户许显纯大人称副千户骆养性同志,工作中收受巨额贿赂,并诬告他窝藏朝廷要犯,依此理由将骆养性的家给抄了,查没所得白银六万两,也全部交由东厂。

    这还没完,做事有始有终的许显纯,还要在诏狱对骆养性用酷刑逼供,逼骆胖子承认他老爹种种不法恶行,从而一举斩草除根。

    危急时刻,好在锦衣卫现任老大田尔耕,是他父亲骆思恭的老部下,念其多年提拔的感情,最后保了这胖子一条小命。

    但骆养性在北镇抚司肯定是混不下去了,他疏通关系后,去了锦衣卫的仪銮司混日子。官位也自然是一撸到底,任了最低级的士官-从七品的小旗校尉。

    自小锦衣玉食的胖子,在仪銮司一个月只有二两俸银,可谓苦不堪言。偏偏仪銮司的油水,在锦衣卫中是最苦憋的,基本还捞不着什么外快。

    自然这次出使辽东的苦差,锦衣卫的各级士官都是敬而远之,却只有他因为生活窘迫,才不得不去啃这块硬骨头。

    可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和骆养性这一路捞外块、刮地皮、打秋风过来,倒和他说话感觉很是投机。这也可能就是因为身世相近的缘故,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而随着时间混久了,吴伟越来越喜欢和这胖子打打闹闹,开开玩笑般轻松惬意。起码这个胖子和别的锦衣卫相比,让人觉得没那么阴暗。

    虽然这趟出使,两人一起干些当流氓、敲竹杠、耍无赖等坏事,但和全天下的锦衣卫,干的那些损到家坏事比起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还算是事儿?

    只是看着眼前这简陋客房和肮脏床铺,吴伟又气不打一处来。再瞅了眼胖子那满含歉意的讪笑表情,吴伟想张嘴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出口,又是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床上生闷气。

    “吴老大你别生气啊,我刚顺了一只当地有名的熏鸡,配上沈家酒肆那地道的陈年老酒,今儿咱兄弟俩就来个一醉方休。”

    骆胖子讪笑着,撒娇般用他那肥胯轻撞吴伟:“哎,吴子你说句话呀,你不会就这点气量吧……”

    就在此时,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敞开的门边,敲了两下门后,从容地走了进来。

    这个中年男人有着谦和的气度,身穿显得十分高档的缎袍,腰间还挂了件很有质地的玉器。他此刻一脸亲和微笑,这笑容里有着数不尽的友好和善。待他走近两人面前后,躬身举手就是一礼。

    “叨扰两位官爷了,鄙商是山西太谷人曹三喜。因奉盐引令,所以要押粮到关外宁远城,正巧路过此处,才有幸在驿站见到两位官爷。

    刚才听管家说到,两位官爷宅心仁厚,瞧我等卑微百姓劳苦,好心将上房赠让与我。鄙人得知后甚是惶恐,官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但二位毕竟是天子侍卫,朝廷威仪不可不顾。所以来向两位官爷请罪,请官爷们移居上房。”

    天启年间,关外辽东连年战乱,形成流民百万,却又没有粮食可用。关内一两银子便可换大米两石,但是到了关外,一两银子只能买一石大米。

    天下人都知道这里有翻倍的利润,却就是没有一个商贾愿意去做。一方面路上的长途运送损失消耗太大,单就是路过的城卡关费,这层层扒皮下来谁也消受不了。

    所以到了天启三年,辽东地区的军粮都难以保证,蓟辽督师向朝廷建议,颁布了新的盐引制度。各地盐商按军需向关外运粮,方可拿到盐引票,然后就能依票回家贩卖食盐。

    大明的盐业本是朝廷专营的,盐税也是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税收。可盐业虽是朝廷专营,但朝廷不负责零售,而是把零售卖盐的权力,以卖“盐引”票据的方式分包给了商人。要想拥有零售卖盐的权力,得到“盐引”票据,必然是身家百万两起步的各地豪商。

    大明开国太祖朱元璋,小时候因被商人所欺压,最为痛恨的就是商人,明令商贾不许骑马乘车和穿缎袍、佩玉饰等装扮。

    且大明的驿站,并非只是一般的客栈,而是官方和军方专用的招待所,需要有官位品级的牙牌和外出公干所用的堪合,才能入住。

    可是吴伟眼前的现实是:这穿着锦服玉饰、风度翩翩的商人,不但不需要官阶身份证和出差介绍信,就可以混到县委招待所里白吃白住,还敢大摇大摆的以高价,从锦衣卫手里买下豪华标间?

    虽然这曹三喜刚刚嘴里说着,什么惶恐、卑微、鄙人等谦逊口词,可瞧他那副淡定说话的神态里,明明就藏着一分的倨傲,那种身家显赫的豪商,才有的倨傲。

    也正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见识广博的盐业大亨。才看出自己这伙身穿飞鱼袍,腰配绣春刀的也非是常人,而是直属天子的禁卫-锦衣卫,所以他也不托大、过来卖个情面。

    骆胖子听到曹三喜的话,知道这次钱、房两得,他那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曹老板,好说好说。我这个人呐就是心地好,打小就爱助人为乐……”

    “这样吧曹老板,我们也正好要到关外,大家就顺路一道走吧。”

    吴伟看出这个曹三喜见识不俗、谈吐不凡,出手也很阔绰。而且还是出身于赫赫有名的晋商,很有兴趣了解一下,索性直接打断胖子那些虚无的客套话。

    曹三喜面上一喜,但眼神中又似波澜不惊般平淡。他又躬身一礼讲:“两位官爷愿相陪一起出行关外,三喜深感荣幸。只是我载粮马车三十乘,途中行驶缓慢,深恐耽误了官爷的行程。因此曹某愿出五百两,作为一众侍卫兄弟差苦费,两人官爷切勿推辞。”

    五百两!

    吴伟麻溜地站了起来,再望向曹三喜时,不由心中大叫瑞思拜,这土豪一言不合就送个五百两!而自己和胖子及十几个锦衣卫军士,这趟担心受苦出使辽东的差费俸银,也不过二百多两银子。

    不免想到半个月前,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京师,为了在锦衣卫谋个差事,在各路关系都已经疏通的情况下,还要把身上仅有百两银子,送个干净去打点,才堪堪在仪銮司混了个小小的七品校尉。

    每每想起这刀割般痛失家财的恨意,好几次差点把牙齿咬碎。不曾想今儿时来运转,传说中豪横的榜一大哥凌空现身,那自己还要不要跪下来,求大哥给自己再多刷点礼物?

    吴伟还在犹豫,骆胖子早已上前,紧紧地抓住了曹三喜的手,将他拉至床边,满脸恭维谄媚地笑说:“来来曹大哥,坐床上慢慢聊哇,呵呵……咱哥们儿之间那用什么银子,大家都是多年的老友,呵呵……曹哥还没吃东西吧,小胖我专门给哥哥捎了熏鸡老酒。来,兄弟间不要见外,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