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钨丝上的卵

    西瓜子满地都是,石头台阶儿上流着黏糊糊的汤汁儿,让人看了就皱眉,情不自禁地就觉得有蚂蚁在背上爬。太阳在下午六点钟的位置,露了一个大头,像是一块月饼给切下来分了一小块儿给了谁的三岁小侄子。山上满是绿色,让人心旷神怡,可走进了又能看见各式各样人的踪迹,像是东倒西歪的篱笆、脏兮兮的厚毯子、还有瘪的易拉罐。

    哥儿仨不在山上,他们在半山腰儿上,是通着沥青路的半山腰上,那可不算什么山。路边上是一块停车区,四五十来个空车位数来数去停着七八辆小轿车,都是半路停下来歇脚的。停车场建在山边上,坐在石台阶儿往下看是一片冷清的果园,硬邦邦的土壤生长着病怏怏的小果树,结不出几个果子来。哪怕长出了果子,也没人舍得动腿顺着台阶儿下去,穿过一片没精打采的小树林子,为了采那么个一点汁水也没有的病果儿。再往前走走是一处洗手间,还不小呢,就算空车位都停满了,每个人排着队去解小手儿,等个十来分钟也轮到了。可是这厕所味儿不小,而且卫生纸筒都是空的。没人会想在里头多待一秒,通常都一股脑儿跑进去,再是一股脑儿跑出来。

    李函从厕所冲出来之后大吸了一口山上新鲜的空气。他憋了不一会儿就受不住了。他嫌手脏,不敢捏鼻子。他左顾右盼,最后还是跑到王井边上了。王井正在啃西瓜,那是他妈给他切好的,嘱咐他路上饿了给朋友分着吃。西瓜汤儿从手指头流到手臂上,王井自己觉得不咋舒服,但在台阶儿上坐舒服了又懒得换姿势,就任西瓜汤儿透进袖子里。王井纳闷儿汤儿是是怎么沾在衣服上的,袖子黏在胳臂上湿乎乎的。

    “你去吗?”李函问。

    “我看着车。”

    车这会儿正趴在停车场中间一个没车的位置歇着呢。刘勇能躺在后座儿打着盹儿。后座儿门开着,两条腿伸出车外头来。

    “我看会儿,你去吧。”

    “我,我不去,我不急。”王井冲他乐,“西瓜?”

    “我不吃。”

    “别介,切好的。”

    “我不吃那玩意儿,太齁。”

    “诶,我这不甜,我这没味儿。”

    王井话说得不假。西瓜被秋风吹得发凉了,就像是在生啃只带冰不带奶油的冰棍儿,没一点风味。不爽口,但是败火。西瓜没有味道,搁李函吃就得跟啃生菜叶子一样难受。“不甜我也不吃。”他说。

    刘勇能怀里揣着手机,这会儿响了。他迷糊着看了看手机,那是他定的闹钟,嗡嗡响得跟一个钉子扎进脑门儿一样难受。他被闹钟激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砰砰直跳。这时候太阳又落了一点点,不知不觉地把大半个身子藏在山底下了。刘勇能眺着后窗儿望见快要入夜的天空没了姿色,又眺着前窗儿望见李函的虎背熊腰。他迷迷糊糊地把闹钟关了,又睡着了。

    “我想嘘嘘了。”王井说。

    “你去你看我干嘛?”

    “你帮我看会儿车。”王井乐呵呵的。

    “你去啊。”

    “我怕犯困。”

    “那怎么着?”

    “我嘘嘘完了洗把脸。”

    “厕所里没水池子。”

    “那你怎么洗的手?”

    “我这不没洗手吗。”

    “多脏啊。”

    “你少嫌弃我。我还没觉得你怎么样呢。”

    李函琢磨着怎么着能把湿巾包给撕开,还不用粘上西瓜汤儿。他捏着使劲,好似那玩意儿有多脏似的。

    过会儿刘勇能惊坐起来,他以为有人在拍他肩。他脑袋差点撞到车顶,他揉了揉眵目糊,知道再就睡不着了。

    “呦,醒了?”李函招呼他,“还睡吗?”

    刘勇能摆了摆手。李函坐到他边上,搭起话来。

    “你开得挺稳的。”李函说。

    “我怕出事儿,”刘勇能说,“我怕翻山沟里,再找不着路了。”

    “我看你路上也没犯困,这挺好的。”

    “我困了我没跟你说。”

    “你要想睡觉了你得告诉我。这是安全隐患。”

    “得嘞。”

    “你打盹儿打得怎么样?”

    “还是困,但是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试试看?”

    “没事儿,不着急。回程我上后座儿睡会儿。”

    “我觉着你要是困了就现在睡吧,毕竟你还得把车开回去。”

    这会儿刘勇能才搞明白。

    “哦,合着我还得开回去啊?”

    “这你都开过来了,回去不也就一脚油儿的事儿。咱时间有的是,你歇够了再上。”

    “那,那还不如现在就走呢,”刘勇能越琢磨越觉得亏,“我连房山都没出呢,哪儿就一脚油儿就能回去。”

    李函把王井招呼上车。王井问怎么这么快就出发了,刘勇能没搭理他。

    “你干嘛呢?”王井脸贴在前座背上。

    “我调整下位置。”刘勇能说。

    “你来的一路都没调?”

    “我一路都没觉得别扭。”

    山路有来有回,没个尽头,翻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土黄色的山体勉强被一层灰绿遮着,没了正午的太阳相衬显得毫无生气。王井想着哪里能蹦出一只小兔子,小鸭子。就连滚出一块小石头都能让人打起劲儿来。刘勇能生怕没人跟他聊天儿,要不是他把窗户摇下半扇儿来吸着晚风让胸腔凉飕飕的,这会儿准跟李函一样昏昏沉沉的。李函手机里播着导航,开着BJ城区地图翻来覆去地看,睡着了。

    下了山,他们本以为这是最后一座山。路变直了,刘勇能把车停在小得可怜的加油站里。有人从店里出来,刘勇能冲他点了点头。

    “你把那谁叫起来。”他跟王井说。

    “醒着呢,”李函慢吞吞地说,“眯瞪着呢。”

    “你加油卡在哪儿?”

    “我在哪儿?”

    “我得加油,我要你卡。”

    “加九五的,”李函顿了一会儿,“可命花钱。”

    “得,你还是睡你觉吧。”

    王井跑到外头踩石子儿玩。三面环山,路两边朴素却整洁的底商让他倍感亲切。一整排都是吃饭的地方,门面也差不多一个模样。有一排缆车滑上山,有一排缆车滑下山,两排缆车都没有动。

    王井跑饭馆里买了三瓶矿泉水,回去看见刘勇能去加油站的便利店也买了三瓶矿泉水。俩人在车头碰上了。

    “够喝了吧。”刘勇能说。

    “我掸掸灰。”王井说。加油站后面是山,爬不上去的山,野的、竖直的、没法驯服的山。半山腰有一座电塔,山上绿意盎然。

    李函啥时候醒了,刘勇能上车时被后视镜里干瞪眼的李函吓了一跳。李函把广播打开了,广播里断断续续的喇叭声伴着沙沙响。喇叭的节奏时急时缓,电塔把电缆拉得老长。

    “广播说啥了?”刘勇能问。

    “天气预报。”李函答。“信号太差劲了。”

    “下雨吗?”

    “屁都没听见。”

    王井把车前盖的灰给掸干净了,驼着背上了后座儿。“呦,谁把收音机打开了?听啥呢?”

    “听不清。”

    “刚才也听不清?”

    “这信号就没好过。”

    “噢。”

    前路又是一座小山,刘勇能拐弯的时候油门没有踩到底,他等着对面有一辆车冲出来。前路没有车冲出来。有一队摩托车反向行驶,一拥朝刘勇能按喇叭。刘勇能没在山路上见过这排面,可又顾不及开车留意前面,皱起了眉头。这会儿后面蹿出来一台摩托,轻松地从身旁驶过,自在无比,捎带手吓得刘勇能一哆嗦差点没握住方向盘。刘勇能看看前路,看看后视镜,看看身后俩发小儿,又盯着拐弯的地方山后面藏没藏着车,转来转去,很是糊涂,好在太阳在傍晚时柔和了许多,半黑天边的一缕深紫让刘勇能舒服许多。他把窗户一股脑儿摇到底,想象自己开着一辆敞篷车。虽说刚上山路令人胆战心惊,刘勇能也也在油门和方向盘间找到了节奏,他就像是在演奏一个乐器一样,有条不紊地在半山腰的沥青路上操纵着这台机器。刘勇能开得不是最快的,他想花时间去感受轻轻一踏给车轮带来的细微动力。他放松地把后脑勺靠在座椅上,觉得自己有点儿开车的样子了。

    “你别看那啥,你看前头。”李函蹦出一句。

    “我看着——我看着前头呢。”

    “你头摆正了再说。”

    “你不跟我打岔我头能歪了?”

    李函跟刘勇能矫情起来这会儿,王井玩弄起兜里的石子儿来。那是他下车那会儿捡起来的小石头,没多久就被他揉得油光锃亮的。王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玩石子儿,他脑子里算着一座山里头能藏多少只蚂蚁,可他手里头也没闲着,这是他不知道的。他算累了打了哈欠,车窗哈出气来,这也是他不知道的。

    “我眼睛看着路呢,我这边儿跟你说话,那边儿眼睛看着路呢。我不看路我放不下心。”刘勇能说。

    “我觉得你还是害怕了,”李函说,“开车不应该提心吊胆的。”

    “你俩但凡有一个在副驾驶我心里都不可能没底,”刘勇能唠叨说,“坐在后面说啥都容易。”

    “各论各的,”李函说,“科一过了,科二过了,科三也过了,本儿在包儿里,技术在心里。车管所都认可你了,你有啥不认可你自己的?”

    “我就是想早点儿回家,”刘勇能说,“我看不见地铁站外头的煎饼摊子我心里难受。”

    “你累了还是馋了?”

    太阳没了,但夜空似乎还带着点光,还带着光就不算天黑。什么时候天上黑得云彩都没劲得像片干纸了,那会儿才算真的黑天。

    “我又累又馋。”刘勇能嘀咕。

    什么时候天黑下来了。刘勇能在黑漆漆的路上眯缝着眼开了一段路,也没觉得不对劲。

    “那啥得打开了。”李函说。

    “噢。”

    “啥时候天黑了?”

    “就刚才吧。”

    “你看见了?”

    “没有。你看见了?”

    “我也没看见。”

    刘勇能打了个哈欠。

    “你别困。”李函说。

    “我知道。”

    “你要是困了你说。”李函说。

    “我知道。”

    又开了一段平静的小路。山路不宽,勉强能挤下两辆迎面而来的会车。这里冷起来的时候比城里要冷,刘勇能指头开始发凉的时候赶紧把窗户摇了起来。后座的阅读灯亮着微橙色的光,使人困倦。

    “要不我们去王府井吧。”刘勇能说。

    “直接去王府井啊?”王井问。

    “我馋蛋糕了。”

    “我就说你是馋了。”李函插嘴。

    “我好久没去了。”

    “我也好久没去了。”

    “你有多久?”

    “我……”李函琢磨来琢磨去,琢磨累了,懒得去想。“我……”

    “我有七个月没去了。我走之前特地去了一趟。诶,我可拍了好多照片儿呢,我翻出来给你看看。”

    “你先开车。”

    “我,我就说待会儿给你看看。”

    “行啊。”

    “我又不是不开车了,我说着待会儿待会儿的,咋的,我还能把车撂半路上给你翻照片看?”刘勇能一边说着,一边忍着不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没人说话了。王井装作没事儿人儿,仰头看着阅读灯。灯光柔和得很,不晃眼。

    从窄路开到宽路,但还是山上的路。山也大了,先前是一座座小山,这会儿好几座大山连成一片,看不见头。谁也不知道车什么时候上的山,啥时候又下了山,似乎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车就开到了山顶,又在不经意间开了下去。道路弯弯曲曲,分不清那会儿往高哪会儿往低。这会儿他们开过了一个山顶,在往下的路上。王井望见山下一串红色的火光,还以为是哪个村儿里装饰起的红灯笼。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串火光是蠕动着的,在缓慢地停下来。它看起来像是在动,但又没有前进。火光找不到,头伸进了大山的空隙中。

    “下面是个啥?”

    李函凑到车窗边上瞧,皱了会儿眉,似乎认出来了。“那是尾灯吧。”

    “车尾灯?”

    “一对儿一对儿的那就是了吧。”

    “堵上了?”刘勇能拿后视镜瞥了他俩,“堵上了?”

    “那也不带动会儿的啊。”

    “哪儿是头儿?要堵多久?”

    “你手把着方向盘。”

    “我可不把着方向盘呢吗。你帮我查查要堵多久。”

    “没谱儿啊”

    “啥事儿没谱儿?多咱能开出去没谱儿?”

    “你开你的。”

    “嘿,怎么还不让我……”

    山里是没有声音的,声音是风带进来的。夜里山的轮廓有些模糊,既像是天,又像是云。山里冷,野草同石头一样冷嗖嗖的。山里有一条没有尽头的红色火光,一支不知何时才能行进的队伍。有火光的地方就有路,路是弯的,火光也是弯的。刚驶来的车沿着弯曲的山路加入了火光,火光的尾巴长了一节,但没有人发觉。

    “呦呵,路呢?”刘勇能朝窗外看,从眼前到山脚下到又一座山上是一望无际的车。确实是堵车了。

    “应该堵了有一会儿了。”

    “这得堵到哪儿啊?”

    “那看是不是都是进城的了。”

    “可不都往城里开呢。”

    “也说不定,”王井眼睛打转,“倒也有可能出了山全往南去了。”

    “没这可能吧。”李函说。

    “等出了山就知道了。”

    “那得等多久?”

    “那谁知道。”王井说。“等着吧。”

    “早知道我们提前点就走了。”李函絮叨。

    “要我说就不该开到房山,”王井说,“要我说开到首钢就该折回去了。”

    “别说首钢了,今儿就不该出门儿。要不然找会儿我早就到王府井了。”刘勇能跟着抱怨。

    “你还想着吃甜的呢?”

    “我就是想着吃蛋糕了,我就是馋了,怎么着了我?”

    “你先那个啥,看着点儿路,说不定啥时候车就开始动了。”李函说。

    “你来开?”刘勇能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李函,安全带勒得他脖子难受。

    “那到没必要。只要别把车刮坏了,谁开都行。”

    “我待会儿开,等能哥累了的。”王井说。

    “我现在就挺累的。”

    “哦。”王井犹豫了一下。“那我上副驾陪你会儿。”

    王井挪到了前座,李函把阅读灯关了,车里蛮黑,谁也认不出谁的脸,看谁都像在看鬼。看来看去,哥儿仨都消停了。刘勇能把椅背往后靠,舒舒服服地躺着。

    “你觉得今儿能回家吗?”刘勇能问。

    “我觉得等等看吧。真说不好。”

    “车要是动起来很快就畅通了,”李函讲,“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动起来。”

    “且等着?”刘勇能问。

    “且等着吧。”

    刘勇能打了个小盹儿,他估摸着迷瞪了十来分钟,又觉得冷了,把手揣进裤子里接着打盹儿。

    王井回头招呼李函。他这会儿看不清李函人影儿,朦胧有一张白脸靠在后座儿中间,他估摸那是李函,就冲他聊天儿。

    “诶,你考科儿三的时候怕没怕?”

    白脸有反应了,王井估摸对了。李函挠了挠头,不吱声想了会儿。“我科儿三考一遍过的,没来得及怕呢就结束了。”

    “考官没折腾你?”

    “倒也没啥可折腾的,”李函说,“各种事儿都按部就班地做了。该减速减速,该打灯打灯,考官也没啥可说我的。你在海淀学的?”

    “我在海淀学的。”

    “能哥,你也在海淀学的?”

    “啊?”刘勇能听见喊自己名字胳臂一哆嗦,猛一下就醒了。“哦,我不是,我偏点儿,我那地方远。有班车接,我也忘了在哪儿了。我自动挡学得快,我就科二考了两遍,别的都挺顺的。”

    “我觉得自动挡好考。”

    “自动挡不用考坡儿起了。”

    “也得考坡儿起,就是容易好多。不用踩离合了嘛。我倒车入库学了好久。我的问题是拐弯儿的时候我摸不准距离,不知道要不要蹭到线上了。直线的时候就没事儿,一拐弯儿就歇菜。”刘勇能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其实科一跟科三都还简单,科二是最看技术的。我觉得压力最大的也就是科二。”

    “你科一考了一遍过的?”刘勇能问李函。

    “因为科一得背,科三得背,唯独科二得用点脑子,”王井说,“科二难有难的道理。”

    “你考科一没用脑子?”刘勇能接着问。

    “科一就是应试嘛。应试谁不会啊,比这更折磨的都考过。”

    “合着就我一个科一考一遍没过的?”刘勇能死死靠在椅背上,暗自别着劲儿。

    “你也别这么想,你这也算好的。折在科一的人多了去了。”

    “我觉得很丢面子。”

    “驾考嘛,又不丢人。你多久没大考了?”

    刘勇能长叹一口气。“是挺丢人的。”

    “不丢人。”

    刘勇能想用后视镜瞅瞅李函,却只能看见后座一片漆黑。依稀有一团白的轮廓在不断变换,看不清眼睛鼻子嘴,只是一个边界模糊的乳白色椭圆,他猜这是李函。

    “要不我先睡会儿。你们帮我盯着路?”

    “你睡吧,”李函说,“你,你先把那啥给那啥了,别待会儿那啥了。然后把热风打开。我们得准备熬了。”

    “熄了火儿还吹热风吗?”

    “吹,吹,你开吧。”

    “还有,”刘勇能接着说,“咱大晚上的就别关阅读灯了,后面啥也看不清跟闹鬼了似的,心里怪不踏实的。”

    阅读灯亮了一晚上,李函不觉得晃。王井坐在前排,后座就全是王井的了,他横躺在座位上,这会儿前面俩人都打起呼噜来,李函睡不着觉,他看前面车还是没动起来。李函在车里时,只有车开起来的时候才有困意,不然躺得再舒服也觉得膈应,更何况横躺都不够两条腿伸直的。

    李函憋了泡尿,这会儿开始让他脑子犯浑了。他下了车想着找个地儿解手。半山腰上能解手的地方本来就不多,去了哪儿都怕被哪个司机瞧见。不知不觉地,他身后也排起了一条汽车的长队,盘到山顶上。去哪儿都不合适,干脆就地解决了。山是野山,三急也算是人类最野的需求。李函想,不寒碜。

    倒是在野草和石砾间窜来窜去的黑影儿让他心里发毛。李函知道这个地儿,这个点儿,准是黄鼠狼。但是那玩意儿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时候眼睛是发光的,跟小星星似的,冲他一通儿看,这李函受不了。李函蹲下身子,黑影儿就跑远了,他再站起来,黑影儿又跑回来。他转过头,黑影儿吱吱叫唤,他再看它,黑影儿又不出声儿。

    “你转过去。”李函说。黑影儿闪烁的眼睛照样盯着他。

    “爱干嘛干嘛吧。”他自言自语。

    就地解决完,李函朝黑影儿走了过去。“堵车了,你懂吗?车动不了了,你看着也没用。且等着呢。”黑影儿的身子在打颤,不知是冷颤还是急促的呼吸。“哼。得亏我半睡不睡的没法儿动脑子。”

    李函上了车,把鞋脱在地上,把袜子也脱在地上。关上车门,热风暖暖和和,阅读灯像是个小太阳,金灿灿的。

    大太阳出来的时候刘勇能先醒了。他手放在车玻璃上,顿时发觉郊区的清晨原来和冰一样冷。他下了车把能摸的东西都摸了一通:石砾,沥青,叶子,绿栅栏,山。他们都冷极了。这使刘勇能很庆幸车里开了一晚上暖风。他给车窗留了一个小缝儿用来透气,不至于睡觉时憋着。

    他望着车队,一夜没往前走一毫。有些司机和刘勇能一样早早下车走动,但大都沉默不语,都是被整夜的折腾熬没了神。一百米外,有个师傅把半导体放车盖上播路况信息,大伙儿都围过去听。结果都是一样的,哪里都在堵,哪里的车都动不起来。大伙儿等着主播说什么地方它是畅通的,哪怕是一道多偏僻的、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小路。堵了好久,听见那里动起来心里都是舒坦的。这么一个地方今天是不存在的。有路的地方就有车,有车的地方就堵车。刘勇能咽了咽口水。

    “建外大街……马甸桥双向……车辆拥堵……京通快速、高碑店儿到四惠……莲石东路……圆明园西路……压力大……京承高速望和桥北进京和莲花池东路的白云桥西西向东……有事故……”

    等到广告开播也没人说一句话。他们接受了事实,默契地达成了一个绝望的共识。大伙儿都准备好持久战了,山路上仿佛摆起了地摊儿,有下棋的,有打牌的,有领操的。但凡是没睡觉的,不怕冷的,一定不在车里。

    王井落枕了。他下车伸展的时候觉得脖子不对劲儿,左边靠后脑勺的位置跟被针扎了似的疼,揉了半天也没得缓解,自认倒霉。

    “你跑哪儿去了?”王井拧巴着脖子问。

    “听一路畅通去了。”

    “哪儿不堵?”

    “哪儿都堵。”刘勇能说。“你饿吗?”

    王井摇摇头。“饿木了。”

    “等李函睡醒了咱下山吃点儿饭吧。”

    “要留个人看着车吗?万一动起来了呢?”

    “哪儿都堵。”刘勇能苦笑道。

    李函醒的最晚,是因为他折腾了半天才睡着。他起来的时候都快要中午了,刘勇能跟王井坐在土黄色的石头上,冷冰冰的石头愣是被他俩一上午给坐暖和了。王井接了他妈的电话,跟他妈急了。王井没跟刘勇能说是什么事儿。王井吵的是他家比熊的事儿。比熊是王井要的,他告诉他妈以后照顾宠物全靠他,妈都不用管。在车上睡了一晚上愣把比熊给忘了,早上没法遛狗,他妈也没遛。狗呆在家里没出撒野,就满处撒尿,一屋子馊味儿。当然了,王井娘斥责他不是小狗儿撒尿的事,而是说他缺乏责任心,缺乏关爱。这一说可好,王井娘把他雅思只考七分半的事儿又拎出来了,那王井可兜不住了。

    “我有七分半的本事,我就考出七分半的成绩来……可是也没有那个必要啊,我这不也挺好。我怎么不上进了?……我们班里这分儿也算高的啊……人家三好生跟我成绩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就三好生随便一个平均分儿就光荣,我考得中上我还有错儿?那我多冤啊。”挂了电话,王井一肚子火儿。

    “我也不待见三好生。”刘勇能说,“我就没当上过三好生。我一道杠儿都没拿到过。”

    有人放了个无人机,没有飞多高,飞过李函车顶嗡嗡响着把李函给搞醒了。他以为外头有大蚊子呢,立马坐起来了。这一起可好,脑子晕晕乎乎的,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刘勇能劝李函一块儿下山吃饭,李函难受得停不进去。

    “吃点儿碳水对脑子好。”

    “啊……”李函有气无力地叫唤。“啊……”

    “难不成我驮你下去?”

    “我……没劲儿……”

    王井看不下去了,想着后备箱里还剩了几牙儿西瓜,喂给李函一牙儿。“嘴巴都白了——不就起身子快了点儿,至于吗?”

    “也不是这回事儿,我老是晕,脑子晃荡晃荡就受不了了。你说怎么回事儿?你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我脑子就是不禁祸害。你别嫌我矫情,我也委屈着呢。”

    人群一阵喊叫,原来是飞到半空的无人机掉到山底下去了。飞远了就不动了。螺旋桨不转了,砸地上一点声儿没有,找不着掉哪儿了。大伙儿趴在围栏上往下边瞅。这哪儿找得着啊。山下头是树林子和封路,也不知道多久没走过人。

    “不会真要下去找吧?”李函说,“走丢了怎么办?别待会儿车找不着了。”

    哥儿仨按照原路返回,这时候也有一队人翻进了封路,下野山找无人机去了。刘勇能算着,从加油站开过来花了半个钟头。他压着速度开,约摸是二十里地。这样走回去就是三个小时出头,走快点两个半小时就到了。他们路过的地方全是车,也不知道现在堵到哪儿去了。刘勇能走道儿不累,城市里长大的人喜欢把走路当消遣。

    一路上三个人不说话,那是因为各自都想着各自的事儿呢。走路的时候人们愿意琢磨,琢磨起来就没功夫搭理别人。王井琢磨了琢磨,一抬头看见那俩人都甩了他老远。自己还在宽路上,他们都走到窄路了。

    “我脚扁。”王井追上去之后说,“你们走五步我只能跟三步。”

    之后他们都是按三步走的,谁也没落下谁。倒也不累,只不过风景都看腻了,有点儿没劲。他们没迷路,因为他们逆着堵车走,怎么着也能找回到加油站。路长,但没人抱怨。三个小时的路没必要抱怨。

    到了地儿,都想说话。但一路上沉默了那么久,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要说些什么。一排餐馆修了一模一样的门头,门口贴着的菜单展示着一模一样的菜,像积木一样摆在路的一边。路的另一边不远处是山,不是野山,是被开发过的山,有树,有电线杆,有亭子,有屋子。路上堵了一排各式各样的车,有的熄了火。各种颜色的、滑溜溜的车顶照着阳光还挺晃。

    刘勇能选了一家在二楼的餐馆,原因是他看上了那家的落地窗。太阳挂在没有山的那边,安静地照着裹在山顶上的一片绿。这种晴空万里的日子叫人暖和,又不犯困。

    馆子里空荡荡的,零散坐着几桌客人。哥儿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窗户朝北,那是唯一一个能凑合采着光的位置。王井一坐下就忙着拆餐具,刘勇能上来就点北冰洋。老板娘不爱跟他们多说话,只说了声没有北冰洋。刘勇能又去要酸梅汤,老板娘还是说没有。不过热白开有。

    “我喝暖胃的就好。”李函告诉他。

    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油光锃亮的,一上桌刘勇能就馋白米饭了。他们就点了两盘菜,西红柿炒鸡蛋和鱼香肉丝。好像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正经吃过这些菜,毕竟初中开始就有食堂了,就点自己爱吃的了。他们压着自己吃得别太猛,因为他们心里明镜似的,硬菜吃快了饱得也快。

    “我走过三个小时的路,”刘勇能靠在窗玻璃上说,“我从天坛溜到蓝色港湾,磁器口买完了羊头肉开始走的,边走边嚼,吃到建国路。”他嘴上沾了粒泛着金光的米,他舍不得舔下来。“你电话吵什么呢?”他问王井。

    “没事儿,我妈。”王井捏了捏鼻子。“我家狗的事儿。”

    “我听你怎么吵到雅思去了?”

    “是。”王井捏着鼻子不放,点点头。“烦着呢。”

    “跟谁急也别跟你妈急。你妈就是想让你急,你一急她就趁人之危。别吃她这套。”

    “我知道,我就是烦。”

    “嘿,烦就对了。”

    李函玩起手机来,开了局游戏。李函空闲下来就打一局游戏,而且他两天都没在正经椅子上坐过,这会儿他可欣慰了。

    王井咕咚咕咚咽下半杯白开。“你说七分半它也不低啊,怎么到我这儿还丢人了呢?”

    “七分半不丢人啊,谁说丢人了?”

    “我妈。”

    “你妈说七分半丢人?”

    “她没说,但她是那个意思。”

    “她准没那个意思。”

    “我妈拿这事儿羞辱我。”

    “羞辱一个人又不需要理由。你妈要是想搞你心态,什么事儿都能按你头上。”刘勇能这才把嘴角的米粒给舔了,米粒已经凉了。“你分丢在哪儿了?”

    “口语。”

    “怎么着?看见老外紧张了?”

    “你不紧张吗?”

    “我没考过不知道。我考的那是机考。”

    “真的没劲。”

    “那我问你,”刘勇能继续讲,“你说雅思七分半丢人还是科一八十八丢人?”

    王井认真思考了这回事。他想不出答案来,但是他的确想了,他让刘勇能知道他想了。他还在不知情地揉搓裤兜里的石子儿,他仍然没有意识到他揣了石头在兜里。他在琢磨,但是半天没琢磨透,便抿着嘴,望着山上的缆车杆子。

    李函嘴里吭一声,把手机撂在餐桌上,随机拿餐巾蹭了蹭油乎乎的拇指和油乎乎的手机屏幕。端起水杯吞了一大口。

    “赢没赢?”

    “嗯?”李函没咽完水呢,示意刘勇能等等。经过三四次激烈的吞咽,李函清了清嗓子。“赢了,赢了。”他点点头。

    “那你帮我查查BJ现在还有哪儿堵。”

    李函打开手机地图,横横竖竖的街道满是深红。“都堵着呢。”

    “复兴门也堵?”

    “嗯。”

    “和平里也堵?”

    “嗯。”

    “没救了。”刘勇能说。

    “怎么着,待会儿还得走回车那儿去啊?”

    “可不得回去嘛,要不然还睡村儿里头。”

    “我倒不介意。”王井说。他脖子生疼,只能硬生生竖着。

    “我宁愿在车里睡。”李函说,“呆在这儿得冻死。”

    “老板,这儿有没有能住的地方啊?”王井喊了老板娘。老板娘摇摇头,说没有。老板娘把餐馆当成自己家,把哥儿仨看作是没有打招呼就贸然拜访的陌生人。

    “这儿都不让你待,你想也没用。”刘勇能说。

    王井呵呵乐,脑子里没主意了。他多咱看见楼下水泄不通的车辆心里都堵得慌。

    “到底动没动?”他指着那些车问。

    “到底也没动。”刘勇能说。

    他俩盯着下头那些晃得眼睛难受的车看时,李函瞅见山上有个人坠落下来,脑袋朝下,跟没有重量的火柴棍似的。“呦呵呦呵呦呵呦呵呦呵,”李函瞪圆了眼睛,“你看有人跳下去了嘿。”

    “呦嘿,还真是。”刘勇能凑到玻璃前头,“蹦极呢吧?”

    “你们瞅哪儿呢,我咋没看见呢?”王井左右张望。

    “你往山顶看,蹦极台下头,连着根绳儿呢。”

    “我咋还没看见呢?”

    “刚给扽回去了。”

    “呦呵,又跳下来一个。”李函指着边上另一个蹦极台,刚掉下来一个人,像是一块沉重的抹布,没有意识地坠落下去,掉进树丛里不见了。

    “掉得真快。”

    “这回我看见了。”王井笑嘻嘻地说。“怎么觉得还没反应过来就摔地上了?”

    “你说他掉下去的时候叫唤不叫唤?”

    “嗯,”李函喝口白开,这会儿已经凉了,“我赌他没喊。”

    “我觉着喊了。”王井说。“谁从天上掉下来不害怕啊?”

    “害怕归害怕,不一定得喊啊。有些人天生就爱憋着。”

    “你这是歪理儿。你要是跳一个,你能不喊吗?”

    “我估计还没来得及我喊呢就给拉上去了。但我不给自己找这罪受。”

    “能哥,你喊不喊?”

    刘勇能刚才那会儿就没琢磨这件事儿。他看着缆车跟蜗牛似的慢吞吞顺着绳子往上爬,也不知道里面坐没坐人。缆车是艳红色的,蛮喜庆,跟一排小红灯笼似的规整地走着。缆车脚下是树丛,一片毛茸茸的绿托着小灯笼,要是天黑了这可都看不见了。“我啊?我结账去。我结账去。”

    一出门,扑面而来尾气味叫他们反胃。没有熄火儿的发动机震着马路,震得小石子蹦来蹦去。

    楼梯上挂着好几个大灯泡,用粗糙的电线连成一串。刘勇能站的位置,灯泡跟太阳一个大小,他在楼底上挪来挪去,找找一个位置让灯泡刚刚好和太阳重叠,太阳像是一颗卵包在脏兮兮玻璃球里,长在坚硬的钨丝上。刘勇能把灯泡小心翼翼地拧了下来,灰尘染在他手指头上。

    之后什么时候他们回到车上了,他们没想到一路不停就到了。每次都计划着在下一个拐弯儿休息一会,到了一个拐弯儿就望着下一个拐弯儿,想着反正也不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多走一个拐弯儿。他们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路也就没有那么累了。看见车队仍然没有前进,他们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李函说着,天要黑了,天要黑了,天就真的黑了。天黑之前土地会冷起来,哥儿仨回到车里等着太阳下山。其实也没等多久,也就刘勇能把窗户摇下来再摇上去的工夫,太阳就少了半截。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车里的人一个劲儿打哈欠。

    “咱堵的地方算景色好的,”王井说,“多亏咱没堵在隧道里。下个车都能吓个半死。咱们好歹也在半山腰上。”

    “不过咱这边儿是朝西的,”刘勇能说,“要是朝东的半山腰儿说不定能看见BJ。”

    “那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了。”

    聊到没劲,他们开着暖风睡了。

    雾蒙蒙的清晨,看不清山底下是什么样子。车还是没动,刘勇能一下车就被小风儿吹精神了。

    那群上封路找无人机的人也回来了,这回他们学精了,不让它往远了飞了。这回无人机往高处飞,几转儿就跑到山顶去了。剩下俩人还没睡醒,王井的哈喇子黏在车窗上,迷迷糊糊地还舔一口。李函在后座儿说着梦话,嘟囔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来一句“撞死他”,也不知道是梦到啥了。刘勇能沿着路边往山上爬,迎面有一群人刚从山上下来。

    “上面能看见BJ吗?”

    有个人不显老,问刘勇能眼神儿怎么样。

    “我戴眼镜。”

    他咂巴咂巴嘴。“试试看吧。”

    马路没法儿送他到最高的地方,剩下的路他得自己爬。西面的山边是一面陡峭的、有棱有角的石头,这是要费力的路。刘勇能一步一步地爬,他得去找手放在哪里,腿蹬在那里,因为他有多久没有爬山了。这面山不算高,但是刘勇能没发抬起头去看离山顶还有多远,他的身子紧贴在岩石上,唯独这样才不会摔下去。他蹭着石头寻找这落足点,盼望着下一次伸手就能够到山顶。他记不清爬了多久,但是等山顶的野草碰到他的手背时,他知道不用再爬了。

    刘勇能在站在山顶上,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无人机坏在了边上,像一只翅膀断了的蜻蜓一样挣扎着转着螺旋桨。他把无人机捡起来,山下有个握着手柄的人正抬头望着他。

    “哥,帮个忙,把机子扔下来呗。”那人冲他喊。他伸出手,像是接一个宝宝一样接住了刘勇能扔下去的无人机。“谢了啊,哥。”

    西边是连绵的山,尚未被太阳照亮。太阳在东边,BJ也在东边。刘勇能把灯泡对着东边日出的位置,一颗卵便从钨丝慢慢生长出来,卵里裹着一个小孩儿。他把灯泡挪开,看见一个小孩儿正蹲坐在山顶的尽头,太阳冉冉升起的地方。小孩儿也和他一样,眺望着东方。刘勇能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这个孩子在这里坐了好久,在跟他等一样的东西。他坐在了小孩边上,那是一块有些潮湿的泥土,刘勇能立马就感觉到一股寒气渗进了裤腿里。

    小孩儿打了个哈欠。“我以为太阳升得会慢一些呢。”他说话不紧不慢,每说几个字就换一口气。

    刘勇能在找旭日托起的钢筋水泥。远处是有一些立起来的东西,但他辨认不出那是楼还是碑。“你看得见东边的城市吗?”

    “你是说那个才刚亮起来的地方吗?我刚才看见了。”孩子说。“你来晚了,现在被太阳盖住了,等一会儿就又能看见了。”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等?等什么?”孩子眨巴眨巴眼。“我走累了,我在这里歇一歇。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勇能攥着冷冰冰的泥土。“我等到看见了BJ再走吧。”

    “你从山下面来的?”

    “我是开车过来的。”他说,“堵车了,你知道吗?一直堵到了城里,没有一条路是不堵的。我动不了了,我只能留在这里。”

    “我是从东边来的,”孩子指着那个方向,“我从学校来的。我叫赵九。”

    “我叫刘勇能,熟人都叫我能哥。”

    “你为什么要拿着玻璃瓶子来?”

    “哦,这个啊,”刘勇能给他展示自己的灯泡,“这是电灯泡,照路用的,我从山下面拧下来的。”

    “它可以亮吗?”

    “没通上电肯定不行,通上电也没法保证就亮了。你要送你了。”

    赵九学他把灯泡举在太阳的位置。太阳满满地挤进灯泡里,太阳离他不远了。“我家里也有一个这个东西。我家里的是好的,有一个按钮,扭一下就会发光。这个坏了。”

    太阳下面浮出一道银色的长弧,那是城市跟在太阳后面升了起来。

    “你能看见那个发光的地方吗?”

    “在我的灯泡里看见了,太阳快要到天上了,”赵九说,“早上好。”

    “早。”刘勇能说。城市缓缓地上升,如同一只座头鲸优雅地跳出大海,时间在它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它的力量无法阻挡。

    “BJ是被山脉围着的,BJ像是碗里的汤。是一碗浓汤。”赵九说。

    “我从来没在这里看到过BJ。”刘勇能说。

    赵九连打三个喷嚏。“我冷了。”他说。“我等着太阳再高一点,把这座山照亮。”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等。我时间多的是。”

    “你不是想回家吗?”

    “路都堵了两天了,”刘勇能无奈地说,“没法儿回去啊。”

    “哦,”赵九揉了揉鼻子,“我以为你想回去呢。”

    “你将来要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我先往那个方向走。”赵九指着升起的城市。“但我没想好要走多久。”

    “能走多久走多久吧。走到腿抽筋儿了为止。”刘勇能躺在草地上,胳臂和背上沾着泥土的味道。天空被染成了金黄色,云被拉成细长的波浪,往东边飘去。

    “太阳没有托起BJ。是BJ托起了太阳。”赵九说。城市的立柱高耸着,亮着光,那是由千万颗沙粒撑起来的。城市的上空是喧嚣的,也是祥和的。是无数条看不见的路汇聚而成的,庞大的立交桥。那是一阵风,也是一片柳叶,是太阳的碎片,是红色的瓦墙,是油葫芦的一声叫,是玻璃上一点灰色的污渍,一个蓝色的站牌,一件洗不干净的外套,是一座钟,一面鼓,一块扔不出去的鹅卵石,是白栏杆落下的漆。赵九指着这些东西,刘勇能都看见了。刘勇能仿佛回到了城市里,他想着粗糙的墙,还有地缝里的草。他要回家了。

    王井跟李函盘在车盖子上啃起西瓜,冰冰凉,舒爽极了。不一会儿,他俩就见刘勇能从马路上走了回来。“又起这么早?”王井冲他喊。

    李函招呼刘勇能赶紧过来。“王井在外头放了一夜的冰镇西瓜,可冰了。你快过来啃一牙儿。”

    “西瓜子儿扔袋儿里,来。”

    “你妈切了多少西瓜啊,三天都没吃完?”刘勇能一边问一边吃。

    “那我不知道。来的时候满满一袋儿,现在袋儿里装的都是西瓜皮。”

    吃完了瓜,哥儿仨又跑到栅栏边上拍照了。王井说,堵了三天了愣是一张照片儿没拍,着实浪费了这好景儿。

    “你说咱这几天都在等啥呢?”刘勇能问他。

    王井开始还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嗯嗯啊啊几声,说,“咱等回家呢不是?”

    “这我知道,但是回家干嘛要等呢?”

    “啊?”

    “咱要想回去不就回去了吗?干嘛还要等车不堵了呢?”

    王井乐了。“别看玩笑了,难不成腿儿着回去啊?”

    “把这些山翻过去,再沿着高速走,不就进京了嘛。家没那么远。”

    “你等我想想。”

    刘勇能又转去问李函,他在栅栏底下坐了半天没说话了。“还回不回家?”

    “还回不回家?”

    “回啊。”李函抬起头,太阳晃着他的眼。

    “那走吧。”

    刘勇能说着就往东边走去了。“先往上,再往下,接下来一路都是平的。”

    “得走多远?”

    西边的山谷被东边的阳光照亮,一片土黄色的大地的巨大褶皱,它分裂又组合,蜿蜒的山脊伸向远方那个还没有日出的地方。

    “别停就是了。”刘勇能说。“怎么着,上不上?”

    “上吧。”

    赵九把灯泡高举在空中,在山谷最高的位置留下了他的剪影。他瞧见刘勇能带着发小儿出发,刘勇能也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瞧见了他。灯泡在他手里亮着光,他的手心和光是同一个温度。

    山路是弯的,他们想着上了高速路就直了,那时候放眼望去就能看到广告牌和霓虹灯,会离城市越来越近。夜晚降临,路会变宽,视野会广阔起来,路灯会把车和脸照成银灰色,脚下会有三道影子。王井说进了六环算是进城,刘勇能说五环以内才算是BJ。李函问他俩能不能也听见草丛里土地被掀开的声音。“都跟了一路了。”那是一个没有毛发的光滑生物,在草丛里缓慢地呼吸,每走一步心脏跳动一下。它害怕光,也害怕冷,它的鼻子可以在夜晚闻到硫磺和煤。它的世界是青柠绿和石灰色的。它谨慎地把后掌抓进地里,模仿着他们走路的姿势。风吹进耳朵里时它的舌头会情不自禁地打颤。

    “我懒得管了。”刘勇能说。“谁爱跟着跟着吧。”

    高速路上的光是与众不同的,它有着颗粒的质感,仿佛能伸手就感觉到无数个粒子在击打着皮肤,仿佛空气是有重量的。他们走啊走,他们的影子走马灯一般在身体的一侧旋转,他们感受到沥青的质感。银色护栏以不变的弧度延伸,远方的路灯永远聚集成一团,向前走,路灯便随着护栏扩散开。他们有时会看看那些车,他们朝着BJ的方向,一动不动,一片令人发寒的寂静。有的人仍然手握方向盘,徒劳地等着。

    收费站台没有人,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坐在收费亭里等着要钱。顺行的站口下仍然亮着绿色的箭头,兴许什么时候车能开走。收费站的灯亮极了,他们不得不眯着眼睛前行。灯在嗡嗡响,草丛里的生物畏惧地眼睛蒙住,吮吸着爪子,不停地磨牙。光如同一道屏障,而当三人眯着眼睛走出光的帷幕,他们看到了最远的地方,公路的尽头露出一个方方正正小角,一栋居民楼最高的一部分。有些窗户亮着灯,有些窗户拉着帘,而这栋楼后面又是一栋楼,那后面又是一栋楼——那便是城市。

    他们走到一个路口,想着反正都走到这儿了,干脆再走一个路口,他们继续走了下去。路两旁的高楼代替了草丛,生物在人行道阴影的地方跟随着他们。它也感觉到了:粗糙的墙,地缝里的草。它的掌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道路,那便是城市的边,一条不固定的线,海浪般来回移动。它坐在了这里。

    生物叫了,那是一声将狼嚎与喜鹊的鸣叫融合在一起的叫声,断断续续的,尖锐的叽叽喳喳声在夜空回荡着。他们看到了它,它光滑的身体和发光的双眸。它嗅了嗅空气,爪子在空中乱抓。它绕着自己转了几周,最后身子朝向走来的路,还有远方连绵不断的山。它望着那个分不清山顶和云底的地方,它在思考。它朝着山迈出了一步,又迈出一步,消失在了黑暗里。

    车是安静的,车里的人是安静的。“你说这会儿还有谁在等着呢吗?”

    “等啥?”

    “等着回家啊。”

    “那里的人应该还在等。”王井指着那个包围住城市的山脉。

    也许堵车并没有源头,它只是同一时间在所有的地方发生了。有路的地方便有车,有车的地方便堵车。它是一场糟糕的流感,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也许堵车再也不会结束,那车会在沥青路上等到永远。直到绿灯变绿,直到一路畅通报出哪条路真的畅通了起来,他们只能等待。

    “喂——妈?这会儿在王府井呢。我这就回去,待会儿就上地铁。没事儿,赶得上最后一班。诶,好。你等等啊,妈。”

    王府井大街上没有车,那里走不了车。好不容易他们走到了一个闻不到尾气的地方。大街宽敞极了,没有两栋楼是一个模样。抬起头,人会晕乎乎的。

    王井把电话挂断。转眼跟李函乐了。“还是那句话,没堵在隧道里就算好的。”

    刘勇能从商场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关门儿了。就完了半个小时,我问能不能外带,他们说外带也不行,气死我了。”

    “哦,那你明儿来?”

    “明儿来?”刘勇能轻蔑一笑,“我今儿就不走了。”他望着王府井大街那些发着米黄色光的高楼。一座蓝顶的钟楼报出时间。

    “赌气了。”李函说。

    “没有。”

    “别冻着。”

    “我想这儿五颜六色的光了。”

    “你明儿去哪儿?”李函问。

    “我啊……”刘勇能细细地琢磨,“先把蛋糕吃了。之后找个地儿溜达溜达。就近来,先去趟筒子河,东华门进,西华门出。往北去北海,上趟白塔,划趟船,东门儿出来,买根冰棍儿,景山公园西门进,爬山顶看看北边,不看南边,南边游客太多。下了山继续往北,去什刹海,钟鼓楼,跑鼓楼东大街看看游戏,绕开南锣鼓巷,溜达到北新桥吃顿饭,上地铁,去朝阳公园。你记得朝阳公园吗?我带你去过,然后去亮马河,我也带你去过。我在那儿等日落,天黑了我就在河边上看着桥上的灯发呆,然后,嗯,我想想看啊……之后就乘兴而行了。这是我家,我爱走多远走多远。”

    王井觉得不对劲儿,揣兜儿的时候总硌着手。他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块石子儿来。“呦,哪儿来的石子儿啊?”王井惊诧地说。

    “你不会半路上捡的吧?”

    “我啥时候捡了,我……”王井发觉石子的表面异常光滑,倒不如说像一颗弹珠那样。“管他呢。”他把石子儿扔在了地上。石子砸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立马淹没在人群声中。王井再去找,石头已经不见了。

    半夜,王府井步行街上不剩下多少人,但是灯依旧亮着。刘勇能躺在圆形的长椅上,望着没有星星的天。他睡着了。梦里,王府井的天上有星星。梦里,他听见盔甲在踏步。梦里,街上没有一个人,他能进入每一扇门。刘勇能笑醒了。他仍然听见盔甲在踏步。他安心地睡去,嘟囔着梦话:

    等着……等着我明儿去看你。

    嘴角淌着哈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