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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谁杀了熊廷弼(上)

    袁崇焕立时吃了一惊,孙承宗设计杀了熊廷弼?

    一旁的满桂同何可纲也纷纷为孙承宗鸣起了不平,其态度简直与先前听到袁崇焕断言是天启皇帝自己要杀熊廷弼时截然相反。

    满桂首先道,“什么?这又是谁造的谣?”

    何可纲道,“这是哪里来的流言?说这种话的人可是坏了良心,孙督师有什么动机要害熊廷弼?”

    祖大寿讪讪而笑,道,“我自己当然是不信的,要不是方才袁臬台先说了那通话,我也不会传这种流言,我的意思是,熊廷弼那事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清究竟是谁杀的他,所以传什么的都有,怪谁都不公道。”

    袁崇焕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熊廷弼脑袋都没了,难道大家议论一下原因,就成了不公道?”

    祖大寿有点儿为难,“这关于熊廷弼的流言,你和满中军传传是没关系,我跟何守备就不好说了。”

    何可纲“哦”了一声,笑道,“我明白,无非是熊廷弼当年主辽时,尝有‘辽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永芳不可信,广宁多间谍可虞’之语。”

    “我与祖中军皆为辽人,麾下士兵皆属辽地,倘或以讹传讹,则不免致于军心涣散,而满中军隶属宣府,袁臬台生于广东,是而皆无此忧虑。”

    祖大寿微笑道,“是这个道理,所以有关熊廷弼的事情,我一直是不敢说的,何守备虽是辽人,好歹还一直追随袁臬台。”

    “我这情况就严重了,我不但是辽人,家父先前还曾经跟着李成梁东征西伐,手底下还有家丁,我要是在背后议论熊廷弼,那不就成了‘辽西将门排挤外来主辽官员’的明证了吗?”

    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祖大寿的态度是挺实诚的。

    由于利益分配不均,辽东将领一向与朝廷派来的官员不合,这在后世被认为是明末辽事败坏的一大原因之一。

    如果是在平常,像祖大寿这样的辽将主动提到这一点,那像袁崇焕这样的外来官员也就不去追根究底了。

    但是这一回,是一个现代灵魂穿越到了袁崇焕身上,又正好碰上后金兵临城下的战时状态,他当然想了解熊廷弼之死的内情,于是他便道,“复宇,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祖大寿道,“怎么没意思啊?”

    袁崇焕道,“你要想排挤熊廷弼,那王化贞在的时候,你就该跟他合伙了,再说了,你跟熊廷弼关系应该不错啊。”

    祖大寿道,“我怎么跟他关系不错了?”

    袁崇焕道,“萨尔浒之败后,杨镐被熊廷弼逮解进京下狱,李如柏被召回京城后自杀,李如桢被罢免了总兵官之职,李成梁一家几乎皆遭清算。”

    “而令尊从前为李成梁手下的辽东副总兵,熊廷弼虽口口声声地说辽人不可信,却在先帝登基之时,特意上了奏疏表彰你的功绩,还授职你为靖东营游击,这难道还不算是关系好的证明?”

    祖大寿“嗤嗤”地笑了起来,“那是他熊廷弼秉公用人。”

    袁崇焕道,“熊廷弼既秉公用人,说明这所谓‘辽人不可用’,不过是他心直口快的一时之论,并非当真摈弃一切辽人,你与他素无积怨,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何可纲与袁崇焕向来和睦,闻言便笑着帮腔道,“袁臬台这话也对,我是辽人,我与熊廷弼就没什么仇怨,他有什么流言,我就不会往外传。”

    “而且与王化贞比起来,熊廷弼还算不上歧视辽人,当时朝廷从各处调集援辽之师,王化贞就把师军名号全部改为‘平辽’,后来还是熊廷弼跟着劝了一句,就说啊,那辽人又没叛乱,军名叫‘平东’或者‘征东’不是更合适吗?”

    “他们俩经抚不合的名声,就是从这件事开始传出来的,所以我是一点儿不觉得熊廷弼怎么歧视辽人了,他要当真歧视辽人,就随了王化贞叫‘平辽之师’又怎么样呢?一个名号而已,他完全可以不为辽人去争取这些小事的嘛。”

    满桂跟着表态道,“对,我也不会往外传,你听到什么消息,放心说就是了。”

    祖大寿见在座众人如此态度,熊廷弼又已人头落地,终于推拒不过,道,“那我就说了啊,广宁惨败之后,朝廷里原来的决定是立即逮捕王化贞下狱,将熊廷弼革职回籍听勘。”

    “尔后是孙督师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说熊廷弼、王化贞‘罪可详核,法当并逮’,这时又有御史弹劾熊廷弼抗旨留京,于是熊廷弼就入狱了。”

    满桂道,“单就这一条,那也不能说明是孙督师想杀熊廷弼啊,当时熊廷弼和王化贞还被诬陷说他俩‘通虏’呢,要不是孙督师上了奏疏,说‘通虏’之说是莫须有,那熊廷弼一家,早就被灭九族了。”

    祖大寿道,“单就这一条,倒也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

    祖大寿说到此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袁崇焕身上。

    袁崇焕见状问道,“关键是什么呀?”

    祖大寿接着道,“关键是……袁臬台,熊廷弼被处斩的时候,你是不是还给他写过两首悼诗?”

    袁崇焕吓了一跳,心想,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写的诗词流传下来的虽然不多,但是自己只记得那首著名的《临刑口占》,“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至于其他诗词,他实在是不甚熟悉。

    祖大寿见袁崇焕皱眉不答,却以为是他心有不安,于是笑着随口引用了两句,道,“‘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这是袁臬台你作的诗啊。”

    袁崇焕压根没听过这首诗词,只能含糊地点头称是。

    满桂喃喃念道,“‘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袁臬台这句诗里的意思,是在说,这纵观天下,只有熊廷弼一人算得上文武全才,可惜一个人功劳太大,反倒会变成罪名。”

    袁崇焕又点头称是。

    何可纲问道,“那袁臬台这是在表示对熊廷弼的死表示惋惜啊,这如何与孙督师有何相干?”

    祖大寿道,“不,不,这首诗的重点实则是在前一句,‘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袁臬台在天启二年的时候,应该是单独拜谒过熊廷弼的罢?”

    袁崇焕忙开始在心里梳理历史节点,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任福建邵武知县之后到京述职,觐见天启皇帝,并因此受到御史侯恂的举荐,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是在天启二年正月。

    同月广宁之战惨败收场,天启二年二月,朝廷逮捕了王化贞,罢免了熊廷弼的官。

    如先前祖大寿所言,熊廷弼当时没有“回籍听勘”,而是“抗旨留京”,直到天启二年三月,孙承宗上了奏疏,要求天启皇帝将熊廷弼一同逮捕,直到这时,熊廷弼才正式入狱。

    也就是说,从天启二年二月到天启二年三月这一段时间里,袁崇焕确实有机会去拜访熊廷弼。

    不过袁崇焕却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这时有点儿心虚,“那时熊廷弼尚未获罪,倘或我慕名拜谒,又有何不妥?”

    这时的袁崇焕,自然已和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截然不同,只是事关孙承宗清誉,在座三人都没察觉出异样。

    满桂似乎少见袁崇焕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肯定没什么不妥,袁臬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

    “我听说当年王化贞全军覆没之时,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出关考察,那时山海一关止有残兵五万,皆敝衣垢面,而溃兵逃民团聚如斗之城,立见兽散之势,然后你一回京,就拍着胸脯道,‘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

    “还说什么‘他日战之不力,即斩臣于行军之前,以为轻事者戒’,‘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愤。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谋定而战,臣有微长也’……”

    袁崇焕忙低头道,“那是我当年狂妄。”

    何可纲似乎没见过如此谦卑的袁崇焕,下意识地就道,“这怎么能说是狂妄呢?陛下当时看了袁臬台的奏疏,立刻就将袁臬台升作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还拨出帑金二十万,以作募兵之用,袁臬台现在要说这是狂妄,那不就是说陛下看走了眼吗?”

    袁崇焕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对辽东形势从极度乐观到极度悲观的陡然变化。

    于是只得重新转回原来的话题,对祖大寿道,“是不是我那时忽得擢拔,行事太过于……张狂,所以拜访熊廷弼时有些趾高气扬,后来传扬出去,就成了孙督师对熊廷弼早有不满……这……这我是没想到的……”

    祖大寿哈哈笑道,“嗳,嗳,这事儿还真不是你脾性的原因,而且我个人来讲啊,元素,我是特别理解你的,于辽事而言,陛下其实更喜欢你当年那种自信满满敢于作为的态度,真的,陛下只是嘴上不明说。”

    “你记得当时王在晋是怎么代替熊廷弼成为辽东经略的吗?当年陛下实则更看好宣府巡抚解经邦,尔后解经邦三次上疏,力辞重任,结果陛下以为他是‘托辞避难’,即下旨将解经邦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便起用了王在晋。”

    “所以啊,元素,我知道你当时在奏疏上向陛下说得那些话,都是情有可原的,你要不那么说,陛下根本不会提拔你来辽东,也不会拨那么多银子给你,那你胸中的抱负,又如何施展呢?”

    袁崇焕道,“既然不是因为我的脾性,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祖大寿顿了一顿,再一次出乎袁崇焕这个现代人意料地回道,“因为孙督师的复辽战略,与熊廷弼的大有分歧。”

    袁崇焕觉得自己在现代获得的观念受到了极大挑战,他一直以为孙承宗和熊廷弼都是明末忠臣,两个人的共同目标都是平定后金、恢复辽土,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还有党争到你死我活程度的重大分歧。

    何可纲和满桂显然也很吃惊,满桂看向袁崇焕道,“难道是袁臬台那回与熊廷弼因为复辽战略大吵了一架?”

    何可纲道,“吵架也不能代表什么,都说袁臬台张扬,实则袁臬台来辽东这些年,却没跟几个人起过什么争执,而熊廷弼褊浅刚愎,脾气可比袁臬台差多了。”

    “我记得熊廷弼在辽东的时候,就是整天看这个不舒坦,看那个不顺眼的,叶向高当时让熊廷弼效仿赵充国平西羌的方法屯田,他就反过来讽刺叶向高,让他找王化贞商量。”

    “叶向高当时是首辅,他尚且一点面子都不给,何况袁臬台当时才新升任了山东按察司佥事,熊廷弼如果不把袁臬台放在眼里,那袁臬台能有什么办法?这事儿能怪袁臬台吗?”

    袁崇焕内心五味杂陈,原来在天启年间,袁崇焕的名声竟然比熊廷弼的要好。

    祖大寿笑道,“还真没吵起来,我听说的是,不但没吵起来,袁臬台当时还与熊廷弼相谈甚欢,是不是啊,袁臬台?”

    袁崇焕一点儿不知道其中内情,只能颔首而笑。

    祖大寿接着道,“据说当时袁臬台去见熊廷弼,熊廷弼问他有何策略复辽,袁臬台答道,‘主守而后战’,熊廷弼闻言大喜,立刻手绘了一张辽东形势图送予袁臬台,并与袁臬台畅谈了整整一日,袁臬台方才与他辞别。”

    袁崇焕顿时觉得自己穿越的不是时候,倘或他直接穿越到天启二年,拿到熊廷弼画给袁崇焕的辽东形势图,那不就能直接按图索骥地抄作业了?

    满桂道,“那熊廷弼跟袁臬台没什么冲突啊,怎么现在会有孙督师杀熊廷弼的流言呢?”

    祖大寿道,“冲突是在袁臬台来辽东之后,那会儿袁臬台一开始是在王在晋手下罢?”

    袁崇焕回道,“咳,对。”

    何可纲道,“王在晋同袁臬台相处得也挺好的,袁臬台先前宁前兵备佥事的职务,就是王在晋题名表奏的,总不能因为当时王在晋是替代熊廷弼经略辽东,就说王在晋支持袁臬台,是有意与熊廷弼过不去罢?”

    祖大寿道,“前边儿是都挺好的,只是后来王在晋与袁臬台在防守之策上有了不同主张。”

    “王在晋主张的是,既然得广宁而不能守,不如于山海关设险,以卫京师,而袁臬台主张的‘修筑宁远,徐图恢复’……”

    袁崇焕忙打断道,“当时反对王在晋的人不止我一个,沈棨和孙元化也不赞同王在晋的战略。”

    祖大寿道,“虽然反对的不止你一个人,可越级给叶向高上疏的只有你一个啊,要没有你越级上疏,孙督师能有机会自请来边关吗?”

    袁崇焕道,“孙督师要想来,他怎么都能来。”

    满桂道,“我听明白了,问题是出在究竟放不放弃山海关关外领土上,王在晋当时是主张退缩山海关,袁臬台和孙督师是主张从宁远城开始,用修筑堡垒的方法一步步恢复关外领土,可熊廷弼虽与王在晋同属齐楚浙党,他可从来没提出过任何要退缩山海关的言论啊。”

    祖大寿道,“这就是现在谣言的最初由来,现在有一种说法啊,就是说袁臬台在天启二年拜谒熊廷弼的时候,听出了熊廷弼要退缩山海关的言下之意。”

    “于是袁臬台在得到孙督师的重用之后,为防朝廷再次启用熊廷弼,破坏已经定下的驻守宁远、徐徐复辽的战略,就利用广宁惨败,陛下震怒之时,将熊廷弼给判处死刑了。”

    袁崇焕听了这番言论,倒觉得挺有意思,原来明朝人编造阴谋论的逻辑跟现代人如出一辙。

    他这样一想,不免就把心思带到了脸上。

    满桂见了,不由就问道,“袁臬台,你笑什么呀?”

    袁崇焕抿着嘴道,“我笑传这些谣言的人避重就轻,自欺欺人,抬出我和孙督师来,无非是要为陛下杀熊廷弼的决策开脱,熊廷弼何时说要放弃广宁?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祖大寿道,“怪就怪在这儿,据说熊廷弼放弃广宁,是他自己入狱后受审的时候说的。”

    满桂问道,“他自己说的?”

    祖大寿道,“是他自己说的,听说他当时受审的时候还挺有骨气,按理说他都是钦犯了,应该跪着答话,但是那熊廷弼偏偏就跪了一下,紧接着就站起来了,说‘原议驻扎山海,并无驻扎广宁之名’。”

    何可纲道,“不对啊,熊廷弼复辽的战略,在天启元年是上过奏疏的,他向陛下曾提出过‘三方布置’之策,‘广宁用马步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

    “这意思难道不是说,在广宁要用骑兵步兵和金兵对垒于河上,牵制住其全力,天津、登莱各自布置水师,乘虚进入金、复、海、盖等地,大张声势,动摇人心,则金人必定忌惮,如此辽阳可复吗?”

    满桂道,“是啊,我理解的也是这个意思,所谓三方布置,指的难道不是广宁、登莱和天津这‘三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