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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绝者

    子母宫出令废除了医联会。

    海河至今都不明白,子母宫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所有医生的联系几乎在一天里被切断。

    “据说,原因是担心药铺的郎中们接着机会垄断药行药品价格。”铁木南道。

    海河拳头猛击桌台,“岂有此理!”

    “这怎么可能呢,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趁着瘟疫发国难财呢?”海河道。

    安汀城本就分为重灾区和轻灾区,几乎整个安汀外环都笼罩在瘟疫下,海河曾和鲁臣一起到外环去过:没有兴修妥当的隔离区,排水系统差的离谱,人群集中在一个个狭小的街区内。

    如果医联会被废除了,那么将医生轮流派往重灾区的权力也就不复存在了,现在只有自觉的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重灾区行医。

    但是自觉者恒存在,海河、花德翡他们这样的人就充当着这样的角色。

    缺乏调度使得安汀城的医疗体系一度滞塞,原本已经大有好转的情况又被拖了回去。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因为朱之臻掌控了医联会的命运。

    海河再也联系不上鲁臣了。

    他仍旧带着个破旧的医药箱,孤零零地行走在外环的道路上,虽然有时候花德翡会陪着他,但更多时候他却想着他的朋友鲁臣。

    医联会之废除导致的人员恐慌、情况恶化,其责任全部被鲁臣背负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出任了医联会的代表,承诺过自己会担负一切责任。

    如今这位名气不小的医生,似乎蜷居到自家的鲁府上,再不出来了。

    平日里依靠聊天解乏的海河如今也不说话了,于是向来负责搭话的花德翡先开话头:“何医生为何愁眉苦脸?”

    海河道:“你明知故问,却又是为何?”

    花德翡淡淡道:“我是的确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海河感到歉然,他抬起头看看这位同伴,花德翡···

    花德翡小姐的父亲就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生命,接着她就站起来担负起了自己本不需要担负的责任,她将近乎半数的家财用到了物资的收购、搬运工作上,帮医联会省去不少工作。

    海河看着这个面色苍白、有些瘦削的女人,的确想不到她曾经是个气质脱俗、时常莞尔的富家小姐。

    “我想去拜访一下鲁臣医生。”

    “巧了,我也想。”

    他们隔天就来到紧锁的鲁府。鲁府变得萧条了,守门的卫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门顶上挂着个象征意义的牌匾。

    海河在门前喊了几声,他听到有人接近门,但门却始终没有开启。

    他跟花德翡对视了一眼。

    他又扣了扣门环,于是门内有人询问他们的身份。

    海河当然说他们是鲁臣原来在医联会的朋友,现在想找鲁臣谈谈。

    “谈什么呢?”门内有个疑惑的声音传来。

    海河突然愣住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要谈什么。

    如果他告诉对方自己是来安慰鲁臣的,这就相当于他们承认鲁臣的确做了些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花德翡趁着海河走神的时候凑过去,讲道:“我们来同鲁臣医生商量要事,内容所涉不便详谈。”

    门内的声音道:“你们走罢,我家少爷可不是什么医生。”

    海河咦道:“这怎么可能?鲁臣明明是医生来着。”

    “不再是了。”门内传来另一个声音。

    当然是鲁臣,不过仅仅从他的嗓音来看,鲁臣一定非常痛苦。

    门开了,他们跟着鲁臣,海河发觉鲁臣的样貌发生了大变:鲁臣脱去了医生时的朴素着装,现在穿着富豪的衣服,红色的马褂一尘不染,模样也十分倨傲。

    “茶!”鲁臣叫道。

    于是好些仆从上来,一人端着茶壶,一人端着茶具,鲁臣盯着这些人,一边道:“小心着点!”

    海河请花德翡姑娘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一边道:“我好些时候没在患者家中见到你了。”

    鲁臣笑了笑,“正常。”

    “怎么个正常法呢?”花德翡问。

    “我不当医生了,你当然不会在哪位患者家里见到我了。我放弃了,就这么简单。”

    “可···”

    “没有可是,我也不感到可惜。但是何医生,你必须清醒,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如果你认为天下医生都像我一个样,那就错了。”鲁臣道。

    “我们并没有说你做错了什么。”海河道。

    “可是许多人都这么说了。”鲁臣道,“而且他们都认为我是安汀城的罪人,因为我没有挽留住医联会。”

    “有人找过你?”

    “不少呢,有些人认为我位居高位,却并没有行使职责;有些人认为医联会内部闹了矛盾才会解散,最后弄成现在这番模样。”

    鲁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海河一直盯着他。

    鲁臣缓缓道:“如果我没有做坏事,你却过来给我说做坏事有多么多么可恶,这看起来就好像我确实做了坏事一样,时常挂在嘴边,时常提醒,就好像坏事随处可见而做起来又是那样简单的一样。你的话起到的作用也许恰恰相反了,因为人们因为你的眼里而悲观得不行以至于放弃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他就是那些放弃者中的一位:既然恶随处可见又那么难以逃避,当然会有人因此放弃。

    “事实是,恶跟善一样,既不疏远消失于社会,也并非充满了这个社会。可是你一旦认定了我是罪人,我有什么办法呢?”鲁臣道。

    “你就因为这就不做自己该做的了?”花德翡怒道。

    “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花小姐。”鲁臣淡淡道,“我说过,这是我的选择,当然与你无关,但你也休想改变我的选择。”

    鲁臣想了想,最后道:“一个医生发挥自己的职能,有时也需要条件。我的条件没了,所以我当不了了,你们还有,就替我完成这项任务罢。”

    他们被“送客”了。

    临行时海河被鲁臣拉了过去,鲁臣悄悄道:“还有一件事我感到很有意思,何老板,我能不能给你讲讲。”

    “你讲便是。”

    “我当医生时,许多病人们来拜访我,当然有时候也因为我没有将人就回来而责难我。但是,现在我不当医生了,你们却还来要求我再回去当,那些病人也是,很多人都找到鲁府来了,让我给他们看病···你不感到奇怪吗?不论如何,我都好像和医生这个职业挂上钩、走不脱了。”

    海河默默听完,道:“人是自己职业的奴隶。”

    他和花德翡头也不回地走了,鲁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

    海河和花德翡到外环重新拾起工作。

    近日,外环立起不少临时的木牌子,海河远远地看不起清楚,有一次出诊时稍微到近处一瞧,发现竟然是风月场所的招牌。

    他和花德翡谈起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会有人集聚。”

    “瘟疫下人们心中的压抑实在太大了,但这种排解方式并不正确。”

    海河道:“有时候,我甚至都想走进去瞧瞧···”

    他注意到花德翡的脸忽而扭了过去,便道:“你生气了。”

    花德翡说:“没有。”

    海河立刻道歉,“我本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

    花德翡一阵沉默,脸仍然歪向一边。

    “翡姑娘,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那样做的,你放心···”

    花德翡淡淡道:“殿下不必照顾我的感情。”

    海河听了忽而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花德翡。

    花德翡将脸扭了过来,平静地瞧着他。

    海河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花德翡微笑道:“我父亲去世前告诉我的。我倒没想到,救死扶伤的何老板竟然是子母宫出逃的海河殿下。”

    她接着缓缓道:“殿下不必担心,我不会将你的事告诉其他人。”

    海河苦笑道:“我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废弃的身份···”

    花德翡仍然平静地盯着他,但这种平静中透露着一种冷淡,意味着同海河划清了界限。

    花德翡道:“也许您之所以想忘记这个身份,正是想要忘记自己做过的错事。”

    海河道:“我做了什么错事?”

    花德翡冷冷道:“您弑杀了先皇······但有时我又感到矛盾,因为平日里你这番模样根本不像是个冷血的人,你究竟是想赎罪呢,还是你的确是被冤枉的呢?我不知道。”

    海河道:“你宁愿相信我是个罪人,也不愿相信我是个无辜的人。”

    “我担心的是,如果你的确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那么我一定会阻止你。”

    海河苦笑道:“那么迄今为止,我有哪样事做错了呢?”

    花德翡看着他,“没有。”

    海河道:“你瞧着罢,我会把自己的价值燃尽的,即便你不瞧,我也会这么做。”

    花德翡道:“我当然不瞧。”

    “哦?”

    她道:“因为我也要将自己的价值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