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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8 白岩(一)

    (一)消息

    齐家和白家结亲,这在白岩镇是一桩惊动全镇的事情。白、齐两家是镇上的唯二的大户人家,白家人富,齐家人贵。远近闻名的“泰安街”上,直有一半以上的铺子是白家人经营的,整个镇子的柴米油盐也靠白家供应。

    齐家五辈人也是一直扎根在白岩镇,翻开《白岩志》(那时候白岩还只是一个稀稀落落的小小村子),齐氏只比白家迟到白岩镇六年而已。城街的人经常说若非如此,这座城街还不一定叫做“白岩”,叫了“齐岩”也说不定。

    白家人经商卖力,又似乎有些天才,自然就富了起来。几代经商下来,已经有了一方大族的气派。而齐家人似乎活该就是当官的命,第一个沿着甘河撑船迁到白岩的齐氏先祖,大名不叫别的,叫齐司官。

    可惜子孙隔了一代、两代还知道爷爷、太爷爷的名字,隔两代以上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官世代仍做着,权世代仍掌着。

    到了齐天礼这一代,就是白岩城街第五任保长。历代保长是比镇长还威风的,城街上不知何时起就流行着“只知白岩齐天,不知天外有天”,“流水的镇长,铁打的保长”之类的俗语。齐天礼的名头更是被城街上各家的大人用来止小儿啼,家长先假装转头望门外惊呼一声“保长爷!”,转过头来就轻声急说“再哭么!保长爷爷来了,还哭?!”,小儿真就哄住了。但齐天礼末了到底不会来。

    “齐府公子要娶亲咯!”

    艳阳高照,屋舍俨然的城街地面上一半的地方明晃,另一半角落阴暗,忽然就有了那么一声呼喊宣传。

    “娶亲——咯——!”又一声重复,这才算喊完一句。

    各个门里都接受到了消息,街面上就陆续出来了人,碰面就互相笑着,或者说话,或者不说话,溜达成了一片。没多会儿各自散去了。

    门外屋檐下的暗影里,铁牛把手里提着的铁锤杵在地上,就势蹲下在灶口拉起了风箱,一阵嗡嗡地阵响就把那个高声宣传的人招来了。

    来人以手磕了两下灶沿,引得铁牛抬头看来,他就手叉腰笑呵呵:“铁牛,还打铁啊?”这话意思是看时辰已快到正午,快到饭辰了,关心人应该吃了饭歇过再干活,但他没心思把这淡话说完,接着就马上说:“齐家公子要娶亲了,你知道不?”

    铁牛拉风箱的动作倒停了下来,似乎闷了闷,头也没抬道:“齐家公子娶亲?是大公子娶亲,还是——?”

    那人嘿嘿道:“大公子齐大林么,二公子尚未成年,三公子月前才满周岁!自然是大公子成亲。你怎地说话没精打彩,歇会儿吧。”

    铁牛这会儿才站起身来,铁锤就靠在灶旁安置了,自顾自走进铺子里倒了碗水喝,咕嘟咕嘟喝净了一整碗,才说:“你要喝自己倒,齐大林要娶的谁家女子?白家吧。”

    那人没跟进铺子里去,闻言就说:“哟,已经晓得了嘛?”弯腰下去要拿铁牛打铁的铁锤。

    铁牛看着那人不冷不热道:“白家女子不嫁齐家公子,齐家公子不娶白家女子,白岩镇还叫白岩镇?怕该要改叫黑水镇!”

    铁牛话音一落,就听咚地一声闷响。

    那人愣是没能让铁锤离地超过半个手掌,倒似被铁牛的话惊吓到了,手一滑,铁锤砸在地上。那人起身拍拍手,嘿嘿笑着说:“你个二愣子啊!平日里没见你话不多,没成想口才倒真不赖?啊铁牛?我不跟你说了,我通知你晚上去保长家吃酒啊!”话毕便走,背对着给挥了两下手。

    铁牛走出铺子,正恰好天上一堆云朵飘过,天一下子暗了,又一下子明了。铁牛抬头往天上瞧,那堆飘过的云已经不是云了,那分明是一张圣洁美丽而可爱的脸。

    白雪的脸,是白岩镇最美丽的一张脸。铁牛爱着白雪。白雪终究要嫁人了,新郎却不是他铁牛。一想到这里,铁牛心里就越是惦记起白雪了。

    “嗨!白雪,白雪求你不要走啊,白岩镇没了你,真的就不白了……”铁牛企盼天上那张脸不要再飘远了,飘回来吧。

    天上果然有张脸下来了,铁牛却迎着那脸一拳抡去。因为那已不是白雪,而是齐大林的脸。

    乱云飘远不见,没在天空中留下一点痕迹。

    铁牛当下有了去意,白岩镇于他而言,忽然之间就变了天,他极其不适应了天上照下来的阳光,觉得刺眼。也不适应了街面上的冷冷清清,虽则他也知道今日还没到集日。

    他提起铁锤不知道该往哪砸,又咚地放下了。

    正在这当口,张引生就过来了。引生是个疯子,这在白岩镇上没人不知,就像没人不知白岩镇上白雪最美丽一样。

    引生爱着白雪,就和白岩镇上的其他男人一样,但引生他自以为自己对白雪才是真爱,如若有谁背地里对白雪出言不逊,他引生没听见就罢,听见了必然要替白雪打抱不平的。所有的闲话都是坏话,谁也不许说!城街上的人都怕他,怕他一生气起来要犯病,疯子引生一着急就要嘴脸乌青,唤也唤不醒了,要闭气了的样子。所以因为他,镇上人不敢随便说白雪的闲话了,这是令引生极其骄傲的一件事。他时常想,城街的爷们儿们,你们的爱都太肤浅!太龌龊!你们也说爱,那简直要羞死人,你们只合爱家中的妻!那些浪荡儿公子哥儿,只合爱来春院的鸡!你们爱着别人,还想爱白雪,那就是不专一。你们不配爱白雪,你们只爱说三道四,你们是长舌男。你们不爱着白雪,又拿白雪消遣,跟我引生这儿就过不去。

    但是,如果要引生说,有那么一个男人,他觉得爱白雪不比自己浅的话,那就是泰安街的铁匠,铁牛了。因为铁牛是除了他以外的唯一一个,从不对白雪人云亦云地说三道四的人,铁牛和他引生一样,不愿意将心里的惦记拿出来在人前排夸成沾荤带腥的男人话题。铁牛和他引生一样,只是爱着白雪,真爱着白雪。

    还有一样,铁牛不嫌弃他引生,别人把他当疯子,铁牛从来就不。引生去铁匠铺子,铁牛让引生抡他的锤子,让引生自己倒茶喝。

    因此,从李纯良那儿听说了齐家公子要娶白家小姐的消息后,引生就上了街上,游逛着,头重脚轻地晕着,晕着晕着,就来了铁匠铺子。

    引生一见铁牛,眼珠子就瞪大,腰挺直了,一头脏发鸡窝一般地炸开,张嘴就骂道:“齐大林你不是个东西!多大的人物,京城官家请你教武,多少富家女跟你相识,你前程远大,为了啥还回来镇上跟白雪成亲?白雪与你又不是指腹为婚,你齐家也不是非白家的关系不可了,爱你的女子还少?为何只惦记白雪?世事就是不公平嘛,有的人端走了红烧肉,还要再揣走馒头!别的人就只能吃树皮啦!哎嗨!府城里、京城里,你齐公子什么样的女子寻不下,啊?!”

    骂过了,末了,引生忽然气消了,一下子就若无其事了。

    铁牛正担心引生要发病了,没想他没有。

    引生是霜打了茄子了,梦呓一般说了一句:“这方圆几十里也只你齐家大公子,才配得上白雪。”

    引生说完,转身要走。

    铁牛立即喊引生回来。引生就站住,回来了。

    铁牛给引生倒了碗水,引生喝了。

    “引生,我要走了。”铁牛说。

    引生:“铁牛哥要走。”

    “铁牛要走?”

    “铁牛你要走啦!”

    相似的话换着不同口气说三遍,引生像一棵枯死的野菜菜忽然间浇了水活过来了,两眼放着光。

    铁牛见不得人一句话说两遍三遍的,觉着烦,但是引生说的,他忍了。他也明白引生为着白雪嫁人的事心里空落了,丢了魂的人,他爱咋就咋吧。我说的话就当他听不见,算说给自己听了。

    但他没想到引生就因为他这句话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心想引生是犯着病么?犯病也为着白雪犯,引生啊引生,我该说你是为情成的痴,还是为了情才不痴呆呢。

    引生却高兴着说:“铁牛哥,你要去哪?你去哪我也去哪,好不?”

    铁牛惊奇了引生忽然的转变:“引生,你没事了?”

    引生当他是问自己是不是不伤心了,心想你铁牛跟自己的心情还是一样的么,能懂得我的心么。就说:“铁牛你不也没事吗,你没事,我也没事。你要走?走去哪?还打铁吗?”

    他什么都问了,只是不问铁牛为何忽然要走。

    铁牛什么问题都没回答,只是交代了自己为何要走:“我只是在这城街上呆得烦啦了,每日除了打铁,还是打铁,虽然每日活动着没有停歇过,但我却感觉我生锈了。自此师傅走了后,我也许是真的在这里待太久了。”

    引生说:“铁牛哥来白岩镇不足一年吧?”

    铁牛说:“是不满一年。”

    引生说:“那是你没成个家,没成家才会觉得这里是亏待了你,就要走?”

    铁牛笑了,指着引生骂道:“你懂得倒真多!”也不否认什么,只是转身回了铺子内,似乎要找什么东西。

    引生厮跟了进去,铁牛让他帮忙坐堂,自个进了铺子后院的宿舍,说他要解手啊!让引生帮忙照管铺子片刻。

    引生不忘对着铁牛的背影喊一句:“你去哪我跟你去啊!”但是铁牛去厕所了,他没去。

    铁牛没再理引生。他也没去厕所。而是打开门锁,进了卧房就关了门,房间里面有些阴暗,向阳的一面墙上连个窗户也没有。铁牛点了一根蜡烛,空气里什么微小之物撞上了烛焰,烧得啪啪连响,却没有生一丝烟。

    铁牛静静立了片刻。在其双眼中分别有一团火焰在跳动。而眼中的眸子黑得显出水来,火焰是映成了波光。

    忽地烛焰一晃。

    铁牛立着没动,好端端地,哪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