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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恶意

    迪路因出了“外围”的门墙,红草原上偶尔有些长喙长腿的鸟类结对走着,此外只有吹拂不停的风。

    新任的南域巡查使仍然无所事事。丢了整个神工部,裁决机枢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更没人来怪罪他,真是咄咄怪事。

    甚至还专门派人来给他排解心情,陪他熟悉机枢……

    迪路因叹了口气,他这几天叹气尤其多,身边的“随从”马上注意到客人的异状,赶忙上前问道:“阁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散心?”

    迪路因嘬嘬牙花子,气道:“你……您在身边,我到哪里能不紧张?”

    这位“随从”面容清朗,长须垂胸,穿一身南方常见的粗布短衣,看起来就像是个上了岁数的粗使仆从,南方哪个城镇里都有这样的人物,并不引人注目。迪路因刚到机枢时候就是这位引的路,四位大匠进入冰窖时他也在现场,迪路因不了解机枢情况,以为只是专门给他安排的引路人,觉得和这位随从出门时众人对他都要更尊重几分,不过很快他察觉到不对,遂开口询问,随从也没瞒着,告诉他自己是机枢掌旗,玢罗尔。

    玢罗尔何许人也?简而言之,就是裁决机枢唯一的话事人,机枢成立以来风风雨雨几十年,大大小小多少事,都是这位老人一言决之。荒人能与人族相安无事至今,玢罗尔居功甚伟。但是这位深居简出已久,迪路因缘悭一面,却是没能认出来。

    玢罗尔听出迪路因的无奈,笑道:“阁下不用多虑,五域巡察使都是机枢肱骨,陪阁下散心也是老夫应尽之谊。”

    迪路因苦着脸:“掌旗大人,您老究竟有何安排?总不能南域巡查使,就只巡查咱们机枢这片地方吧。”

    玢罗尔哈哈一笑:“阁下说笑了。以帝都利克隆德为界,向南至荒人疆域,都是阁下巡查域界。至于当下行事,人皇早有安排,不是吗?”

    迪路因其实心里清楚,看阿提特兰见到“信物”时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这位人族宿老是同心城达成了某些默契的,神工部四位大匠一同出动,也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而掌旗大人现身,传达的信息就是一切都在掌握,也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毕竟还有一个身份是心城信使,玢罗尔自然不会怠慢他。

    玢罗尔忽然说了些题外话:“旧历2023,也就是新历元年,两族停战,人皇定鼎。老夫来到此地之时,也是这样红草遍地。”

    迪路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随口说道:“那年我只是个小小腾旗官,好不容易才带着弟兄们从那场大战中活下来。”

    这话当然是谦词,深渊战时大军级分五等,暄腾鸿垣锋,腾旗官已是寥寥几位大将之下的第一等人物了,放在当今世道,像迪路因这般人物就连域国之主也需礼让三分。

    玢罗尔笑道:“我是见过你的,修伦索家的迪路因,你父亲与我有些私交,不过外人不知罢了。”

    迪路因赔笑道:“竟不知还有这等渊源。”心中却是悚然一惊。

    玢罗尔恍若未觉:“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土埋半截,你们也不年轻了。”

    人族大修者,不论战法哪一宗,寿限大约都在二百岁上下,迪路因自己都百来岁的年纪,玢罗尔自然已是暮年。

    迪路因忙一拱手,说道:“掌旗大人春秋鼎盛,焉知不会再有突破?”

    玢罗尔哈哈大笑,说道:“第三步哪是人力所能及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啊!”

    迪路因陪着笑,眼底却是忧虑更深。

    …………

    厄多图随着鸿芽,不多时来到壁城附近,厄多图一乐,心说该看的热闹真是想错过都难。

    目的地正是海波楼。

    厄多图当然对此地十分熟悉。海波楼又叫“颠倒楼”,内中别有乾坤,名称是楼,实际只有一层,从外看到的那个气派门楼,实际是此地屋顶,此地坐落在壁城侧面一个巨大的引重源阵上,客人入内便会一步步走上城壁,落座时脚下窗口可见城外不息的风雪,令人体感如在天穹,煞是有趣,别无分号,常有外人专程来此赏玩,都要提前一月预定才行。

    枫塘那小子自然例外,此地还未建成之时,便已是他的私产,楼内最好的位置一直是他饭堂所在——所谓最好的位置是在大厅正中,一个在厅内任何位置都能看到的地方,枫塘很是享受众人注视的感觉。枫塘自小顽劣,不过有个好父亲,也没人敢惹,只不过这两年遭了厄多图这个报应,被收拾的极惨,不敢再搞什么大事,看起来规矩很多。不过一肚子坏水还是晃荡,这所谓接风是其中一个点子,说穿了就是在这海波楼里让人出丑而已,这种小事,厄多图也懒得管他——战修就该皮糙肉厚,不管是在内还是在外,谁遭不住谁就趁早转行。

    厄多图二人找到隔间落座时,刚好看到身旁侍者端着一炉艳红的汤羹向内走去,不由一笑,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不过他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鸿芽身上,这位心城特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鸿芽为厄多图斟满了酒,脸上是介于讨好与尊敬之间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厄多图却意识到此人的每一种表情、决定,似乎都在刻意合乎什么规范,换言之他所有的表现都是假的,这令厄多图的警戒心更升上一阶。

    鸿芽开口说道:“来的仓促,也未携什么礼物,还请尊上不要见怪。”随后便挽袖举杯,厄多图与他饮下这第一杯酒。

    厄多图待他重新落座,问道:“还请使者解惑,我老师是因为何事卸任另就的?”

    鸿芽一摆手,使出聚音成线的功夫:“自是要为尊上说明。前些日子皇储殿下得了重病,人皇陛下委派迪路因大尊到荒人疆域求药问医,此事机密,是以不曾有外人得知,至于详情,尊上到任之后自会知晓。”

    厄多图嘴角抽动,说道:“尊使不要玩笑了吧。”心中已是骂了不少脏话,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储重病要外围大统专门卸任到荒人疆域求药?求的是那大司辰额上红丸还是那大岁督掌中清泉?老师那老胳膊老腿能打得过谁啊?纯粹的胡说八道!

    鸿芽只是淡淡的笑着,却不言语。

    厄多图皱起了眉头。

    他意识到这件事问题很大,大到心城那边都给不出一个对外的合理解释,不是不好说,就是不能说,看这个鸿芽的态度,更像是后者。鸿芽是绝不会伪造信息的,所以厄多图把刚刚鸿芽说的那段话颠来倒去的过了几遍,有了一点想法。

    他觉得这句话重点应该是在“人皇委派”和“此事机密”上,意思很明显,一来不管这件事背后是什么情况,都有人皇背书;二来老师领的是御旨,必然是性命无忧;三来就是字面意思,此事机密,不能外传;第四就是要他到此为止,不要再问。

    厄多图不再多想,他不是很擅长这种思考,于是主动换了个话题:“尊使,不知当下外围是何情况?”

    这话其实问的并不聪明,厄多图也没指望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不过鸿芽竟然认认真真的开始详细讲述,显然是早有腹稿。

    “尊上应知,心城十二道心锁,其中在外八道合称为外围,从外向里第一道‘生民’,是居民之所,也既是利克隆德辖境所在,万千城民,皆可为人皇效死;第二道‘净水’,取凝冰海沉舟之水为护城大河,禁绝攻城之械;第三道‘兵架’,是一道大禁,过此地一切魔工器具沉重百倍,见则卸甲;第四道‘百战’,四大域国各有一只五百人的城卫,培拉尔德的狩林军、格尔兰洛的红甲破阵军、奥洛斯的祭魂军、艾根豪斯的万锻军,这两千人马,都由尊上管辖;之后四道均是来自裁决机枢锁异之井的奇物所制,第五道‘补缺’,来者身有一漏便有无尽源力灌注,入体必死;第六道‘增寿’,来者寿数顷刻推至终末,寿尽而亡;第七道‘安定’,来者心境如入空漠,不可自拔;第八道‘纯一’,来者一切剥夺殆尽,返璞归真,消散无影。至于内围四道,就不是我所能知晓了。”

    厄多图师从前代外围大统领迪路因,当然对十二道心锁有所了解,却也是头一次听到如此详细的介绍,不由得一时咋舌。这些描述必然有夸大之处,但也能从中领略这心城禁制之繁杂,守备之森严,厄多图好奇心起,有些心驰神往。

    不过失态只有一瞬,厄多图为鸿芽斟满了酒,敬上一杯道:“多谢尊使解惑。”

    恰在此时,内堂传来几声吵闹。

    …………

    枫塘等人此时酒过三巡,正谈得热络。凝凡却有些难过,之前在外边人、物稀少时还好,此时此地人声鼎沸,又因为这颠倒楼构造奇特,源力复杂难辨,帝窍还是源源不断的为他疯狂灌注讯息,凝凡费尽了力气,才勉强收束住身体,却是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但是他这表情落在旁人眼里,却有些失态了,众人还以为他被这海波楼的奇异之处震撼失语,不由都对他这新来者又看轻几分。

    凝凡也察觉到众人的态度变化,名为接风宴,但大家对他这个名义上的主角却没怎么搭理,不过凝凡对此并不在意。他现在第一要务是控制住这副身体,控制住帝窍,他巴不得每一点时间都投入其中。

    不过凝凡自己并未察觉,他此时的想法显示着心智的失衡仍在加剧,作为一个人类本身的情绪正因为越发激烈的对抗而从他身上慢慢抽离,长此以往,他将变成某种无情无感的“工具”。

    恰在此时,侍者奉上了那鲜红的汤羹。

    枫塘等的就是此刻,立刻拍手起身,示意众人向他看来。楼内客人听到响动也有不少向此处注目,其中还有些见识过接下来的乐子的熟客,露出各样神色不一。

    枫塘朗声道:“各位兄弟,今日海波楼一聚,是为这位凝凡兄弟接风洗尘,说来也巧,今日楼内恰好得了一条凝冰海的赤血鳗,此物珍贵之处,便在它这迥异于其他渔获的赤红血液,其中妙处多多,只有亲口一尝才能知晓。”说罢拿起木杓,为凝凡先添一杓。

    凝凡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略一打量,发现自己曾见过此物,心中一动。

    似真似假的记忆之中,大母曾“钓到”过几条这种赤血鳗,此物确是美味,更能补气血,并非寻常可见,但其血先温而后辣,又性黏如油,入腹数日也不得消化,当年他老师也被大母骗来吃过一次,以其修为也足有一天不得安生,而他自己足足难过了半个月。

    凝凡警觉起来。他这一路心思不定,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气氛的变化,随着他注意力的转移,帝窍找到了重点,立刻开始强化他对这碗汤羹的认知,凝凡立刻发现这种认识是略微可控的,因为他对于这赤血鳗有粗浅的认识,所以帝窍的认知像是沿着一根绳索攀爬,也像是为一棵树添枝加叶,这样有重点的讯息增加对于凝凡来说舒服太多,凝凡忽然明白了帝窍的一点运行方式,它是跟随注意力转移的,当他对世界好奇时它就不断搜集大范围的讯息,而有重点的探查则会缩小范围,就像之前他注意卫城十二的外形时那样,也如现在关注一碗汤羹时这般,这个过程中讯息的量是由凝凡自己的认知决定的,了解的越少需要处理的讯息就越多。凝凡立刻瞪眼瞅着那碗汤,力图让注意力更加凝实,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样是不行的,只有下意识的关注才可以略微控制,向他现在这样反而会让帝窍关注的范围以那碗汤为中心迅速扩大,甚至比之前还要凶猛,这样的大起大落让凝凡终于控制不住身体,哇的一声吐的一塌糊涂,身体抽搐不已。

    众人惊呼一声,枫塘自己更是大惊失色,这汤还没喝到嘴怎么就成这样了?莫不是这人有什么大病?他可不想闹出人命,赶忙招呼众人过去查看。

    岂料此时凝凡完全不可自控,偏又力大无比,先到的几人一个没抓住,竟被他飞起一脚踹碎了桌上汤桶。这一下来的太过突然,众人正起身查看情况,这一下立刻都被溅了个满身满脸,这赤血鳗的血液本就粘稠如油,枫塘使坏又添了不少佐料,黏到身上更难弄掉,枫塘首当其冲,一桶倒有半桶都泼到了他身上,霎时间惊叫声一片。

    凝凡当真不是故意为之,他此时也在竭力控制,问题是他越想控制,注意力就越向自身集中,帝窍也随之关注到他这具身体上来,各样讯息源源不断灌注进来干扰他的操控。一般战修也就罢了,亲自锤炼的身体当然十分了解,但凝凡这具躯壳并非原装,他本想之后再做打算,所以注意力一直都在探查外界,谁想到此时突然出事,凝凡也是无可奈何。

    那边厢枫塘等人由惊转怒,认定了是凝凡搞鬼,否则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一时间又痛又怒,吞眼亮起,源力灌注,挥拳提腿就都向凝凡打去。

    第一击还未落身,凝凡便已察觉,但毫无躲闪余裕,他自然知道这群人为何向他动手,不由得心中苦笑,心说打就打吧,我也很想揍自己一顿,只是小心别打死就好。

    然而身体在那一拳沾身一刻便自行反应,背心吞眼以极快的速度吞吐源力,筋骨一展,后发而先到叼住对方手腕往斜下一拉,挡住另一人攻击,另一手狠狠托在对方下颌,将他打得离地飞起。其他人攻势已到,就见凝凡辗转腾挪,出招不停,游鱼一般穿梭在众人之间,未曾超出基础的几类技击术窠臼,却因为出招精准、进退有据,打得有声有色。

    凝凡此时比失控时还要惊讶,他下意识的还手想法被这具身体以超乎想象的方式执行了,一切都未曾超出他的所学范围,却又强悍到无法想象,就像是……就像是老师在用这副身体战斗一般!

    凝凡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情况,混乱的战斗让他的注意力不由得投注在战场之上,帝窍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统合了他的记忆和战场的讯息,根据他的所学给出精准至极的指导,这种指挥就像是他自己的潜意识,他完全没有被人影响的感觉,反而觉得畅快淋漓!

    这一切说来繁杂,实际上只过去片刻而已,海波楼的大部分食客刚刚注意到此地之事时,“凝凡”都已经打完一轮了。厄多图当然早就注意到了,正在啧啧称奇,这新来的小子底子真是好得惊人,先前倒是完全没有发现。

    不过闹剧得收场了,这几个小子身份都不一般,出了事厄多图也不好收拾。

    他向鸿芽告罪一声,起身一步就跃到场中,也不调动源力,随手就将混战的众人一个个丢出场外,最后只剩下失去对手的凝凡。凝凡正处于亢奋之中,浑没注意厄多图到来,转身一拳就朝他面门招呼过去。

    厄多图一笑,一巴掌将凝凡拍翻在地。

    凝凡昏死过去,却不是因为这一击有多重,而是再次被混乱感击中——厄多图这一巴掌带来了巨量的讯息,帝窍能够处理但凝凡和这具身体不能,只是一瞬间便被“自己”击昏,这次受创远比之前严重得多。

    昏迷前的一瞬,凝凡恍惚看到一片天穹破碎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