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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玉门山嶂几千重

    来的山匪人数不少,粗略一数有八九十人。

    比起前几日的山匪,这些人装备要好上不少。兵器算不得精良,却也都是正经的军器。有七八人背上背着盒子一样的东西,仔细看竟是手弩。

    隋唐以来,凡民间只可用短弓,不能过五斗。五斗以上是硬弓,民间一旦使用就属私藏军器,罪同谋逆。而弩则是不问大小,旦被缴获,皆以谋反论。

    可见弩的威胁程度,已经远高于普通弓箭。

    手弩其实威力并不算高,比起神臂弩这样动辄两三石的强弩,杀伤力相差千里。即使比走起七斗以上的军弓,射程也稍显不足。

    但它规格小却射速快,尤其易于发射瞄准,军阵当中一旦形成规模,远不是弓箭能够比拟的。

    八张弩,李进这样的高手也不敢直撄其锋。

    三人躲在林中偷偷瞧着,那群山匪已经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领头的几个如今都站起身来,也呼喝着其他人起身。他们行动迅速,还有伍长军将带队列阵,行止有序。

    赵维青和李进各自皱眉。

    此地离着山村不过四五里,山匪们正是从山里出来,多半要经过山村。如果平时还好,他们藏匿于深山,和山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但现在其中不少人神色惶然,几个走路有些踉跄,另几个身上带着伤。

    这是被人杀得败退而走,仓皇逃窜中能活命已算侥幸,必定要打破往日的默契,进村中劫掠物资。

    旦有劫掠,免不了总有死伤。

    “不能让他们往南,须让他们换个方向走。”看着山匪们结队次序,李进觉得他们该是要南行。

    往南是村子的方向,不出半个时辰,这些山匪就能站到村口的老树下。

    贾二立刻自告奋勇,由他出去把山匪引开。

    “贾二哥先稍住,总得要有个周全的计划。”

    赵维青习惯于军事计划,哪怕不能预敌先机,总是能选出最优的行动步骤,以应对不同的形势变化。

    贾二焦躁,眼看着山匪开始陆续前行,便急道:“还想个鸟用的计划,等有了你那计划,村子都空了。”

    话音未了,李进已经一掌拊到他肩头。只是顾忌着被人发现,动作不敢过大。

    “你这样冒失过去,恐怕还不及到跟前,就被人射成刺猬一般。如此就能救得了村子?”

    “那兄长你说怎么办,俺照做就是。”

    被李进一掌扇到,贾二立刻变得老老实实,伸手揉着肩头,嘴里嘟嘟囔囔。

    李进瞪他一眼道:“那就老老实实不要动,且等我和赵郎君商定。”说罢不再理他,转头和赵维青计议。

    “这林中草木茂盛,树密枝浓,即使咱手中有强弓,只射得十来个,就要被围住。

    这些人队列齐整,慌而不乱,算得上是精兵。咱草草出去,容易被他们看出虚实,反而去了他们的疑心。”

    这些赵维青也看得出来。不说寻常贼寇,训练不久的新兵在山地行军,也会逐渐失了节奏。有些新兵好胜心强,只图炫耀体力,常常会脱离大队。那些体力不好的新兵,则疲疲沓沓,拖住整支部队的速度。

    真正训练有素的队伍,除非执行特别紧急和重要的任务,否则都要踩着节奏,保持着队伍的作战能力。

    “凡是战事,皆是以我所长,攻敌所短。敌必有所疑虑,我等趁其疑虑则可一鼓而下。现在问题就是,我所长与敌所短为何。”

    赵维青说的,其实是当年粟将军提出的,和集中优势兵力一脉相承,都是战场上的金科玉律。

    眼前这支山匪,应该就是李进前几日说的旧唐老卒,比起百战的宋兵战力不足,对付他们这些根本不会列阵作战的山民,不会费吹灰之力。

    直接领山民跟人家对战,完全就是找死,想办法寻找他们的短处,或许还有一战之机。

    李进有些惊讶地盯着赵维青两眼,才点头道:“对方所长,无非是人多势众,又是军阵严谨。我等所短,正是人少力薄。就算是把村中能战的青壮召集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人,都是乌合之众。

    不过匪人此刻惶急胆怯,又不知道我们在暗中,于地形不熟,这便是他们的劣势。我们熟悉山形地势,远射近战还算出色,这是我们的优势。”

    优劣一定,便容易定下计划。

    放大敌人劣势,扩大自己的优势,这是制定计划的基本原则。

    山匪们如今的模样,显然是受到了打击。别的贼寇威胁不到规模不小的旧唐老卒,只有官军才能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此刻他们对官军必然最为惊惧。

    贾二腿快路熟,此时立刻截近路回村,一方面教村中老弱妇孺以及不擅武力的男丁往东侧山外撤走,一方面将村中能搏杀的青壮集合。李进家中有两面青旗,让贾二去取出来挂在长杆上,再拿着锣鼓当阵令响器,在山林中迷惑山匪。

    这些物什对普通山匪并无大用,反而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匪,容易被迷惑。

    李进和赵维青悄悄跟在山匪身后,俟山匪稍有混乱,便趁势袭击。

    临让贾二走时,李进一再反复交待,定要贾二按着他的约定,绝不能急躁起来领着青壮们冲上去搏杀。

    “若敢让村中一人无端伤亡,我定然饶不过你。”李进声色俱厉,只是尽量把声音压低。

    “兄长你只管放心,旦有伤亡,我贾从提头来见。”贾二拍着胸脯再三保证,瞧他那庄重模样,让不相干的外人见到,立刻就要笃信了他。

    看着贾二快步隐没在山林中,李进把身上的强弓取下来。

    他那墙上挂着的两把一石二硬弓,两人各取其一。为了保险起见,那日缴获的弓也都背上。

    强弓上弦是件耗力气和耐心的事情,以李进的强健壮硕,在赵维青配合下也费了不小功夫,才在出村前把两张强弓都上好弦。

    弓弦都是上好的牛筋丝配上生丝绞结而成,每把弓配了三条弦,时常以生油养护,每年还要做新弦。是以寻常人家也养不起硬弓。

    赵维青身高臂长与李进相仿,但他身体还是少年,气力不足,连开五次弓就是超常水平。

    二人远远地缀着这批山匪,沿着山腰向南。

    山匪们依然非常谨慎,逃窜时仍然派出两个探子在前方左右,余人以刀盾、枪矛和弓弩依次。还有几个持刀盾的掩在弓弩手身后。

    山路变得崎岖,贼军前后拉开了近百米的长队。似乎居中指挥的贼军头目也知道,山路中万一被人从中间断,队形顿时就会散掉,但限于地形,不得已为之,只好下令整队快步前行。

    跑出几百步去,离着山村越来越近,让李进和赵维青有些焦急。两人商量过,打算先强行出箭,先射杀队伍后边几个,打草惊蛇。

    刚隐蔽贴近队尾,忽然听到南面远处一阵惊锣声响动,不少飞鸟唰啦啦出林飞散,山中鸟鸣兽吼声骤然四起。

    贼匪队伍也立时停下,后面的弓弩手已经把背上的弓弩摘下来,弓兵摘箭,弩兵拉开机括上弦,矛兵和刀盾手上前。

    李进伸手指指中间两个持弩正在低头上弦的家伙,跟赵维青示意一下,赵维青会意地点头。

    铁箭搭弦,手中的硬弓慢慢张开,拉到满弓时微微一顿,随即撒手出箭。

    赵维青的弓箭一响,同时就听到旁边李进放弦的声音,两支箭几乎不分先后,齐齐射向目标。

    山匪倒是警觉,这边弦响,那边就转头来看,可惜那两名弩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抬头间就被两箭自后背贯入。

    连着两声惨叫,两人立时倒下。惊得其他人赶紧往草丛里躲藏,几个盾手也把手中的皮木盾向这边竖了起来。

    李进熟于战场,第一箭射出去,第二支箭已经抽出来搭在弦上,赵维青也赶紧学着照做。

    弓弩手被几面盾牌遮住,但是藏在林草间的几个矛手只是靠着树,还往这边张望着。

    李进提醒一声,手里已经拉满弓弦,射出了第二箭。赵维青还是有样学样,一左一右,也跟了一箭。

    经验不足的弊端此时便体现出来,李进一箭射得是树隙中间,正好那名矛手听到弦响缩头躲避,侧肋就不由得从树后露出来,正被这箭穿了进去。赵维青射的箭支则是瞄准矛手露出的身体,他也往后缩躲开,只是躲得稍慢,箭头扫过他的持矛手腕,箭簇划出一道伤口,让他立时就丢掉了手中的矛。

    射完第二箭,李进立刻拉着赵维青,迅速进了侧边的山林。

    刚才不过是趁着山匪一时大意,偷袭伤了四人。赵维青和李进若是上前强杀,估计还能杀伤数人。但一旦被咬住包围,面对着训练有素的兵匪,最后连落跑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的目的本也不是灭掉这些山匪,只要他们不继续前行即可。

    山匪中确实有高明的指挥者,赵维青和李进躲进林中不久,前方立刻分出一伍刀盾、一什矛兵,从侧面林中兜了半个圈子,碎步直奔赵维青们刚才藏身之处。

    发现所在之处无人后,也不做犹豫,就地做停下防御,之前被赵维青们袭击的盾手则掩护着弓手向前,直接把这些人护到中间。

    有人过来检查死伤,最先中箭的两人当场已经陨命,后来两人,腰上中箭的被箭支贯穿,眼见不能活。另一个只是被削去腕上一块肉,一时间拿不得武器,却也算不得大伤。

    伤者及时撤走,那支箭被捡回去,送到队中一人手上。

    离得太远,枝条草藤遮挡,看不清那人面相,觉得应该年岁不小,动作比旁人要迟缓一些。

    隐约当中,那人举手一挥,旁边李进就叫了一声“糟糕”。

    不待赵维青追问,他便站起身来,直接向南奔去。

    赵维青不明所以,紧跟他在身后,在林间穿梭疾行。

    等追过山匪前队,李进才把速度缓下来,神情忧虑地对赵维青道:“看来这山匪头目,竟然也是久经沙场的老人,村中这次真要遭劫了。”

    “怎么说?”

    赵维青还有些迷糊,完全没有搞懂对方意图。那人不过一挥手,李进就能看出古怪名堂,而他毫无所觉。

    山匪那边此时也有了动静,透过树影看去,整队人竟然都奔跑起来,全部山匪毫不犹豫,直接向南小跑前进。

    看样子,这是冲着山村去的。

    再看李进,露出一脸苦笑。

    “咱低估了这山上头领,想必此人原来在江南国中,也是重将,只是不知道因何缘故,落到了这山中不肯回去。他这是看出我们虚实,知道我们两个在此故弄玄虚,又晓得在这山中奈何不了你我,便直接往前去拿村人做质,才能逼得咱不敢再暗处杀他。”

    还有这般高手?

    赵维青作为曾经的现代指挥官,论知识眼界,不知比千年前的将领开阔多少,遇到这种远程猎杀,除了火力覆盖是最佳选择,否则就是派人互相狩猎。但眼前的山匪,却直接揭了短处,一刀就往要害去了。

    果然,无论在任何时代,他人的智慧都不能小觑。

    “那如今我们当如何?”

    赵维青一时想不到应对,只好问李进的意见。看得出来,李进军阵经验丰富,必然也曾经出身军伍,而且指挥级别不低。

    李进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先去找贾二汇合。好在已经事先让村人避开这股山匪,也不怕山匪们造成杀伤。至于留在村中的家中粮米资财,只能便宜这伙子匪人了。

    山匪们只是临时过路,得了资财自还会继续跑路,不会专门追索村人。等他们离开,或者追击的宋军围了过来消灭,村人们还要回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对百姓们来说,能活下去就是好的。

    再次加快脚步,超越山匪后寻找贾二等青壮们汇合。

    此时南面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中间还夹杂着整齐的呼喝声。赵维青听不大懂,李进却又是一脸意外,脚步反而停了下来。

    赵维青被他们折腾得莫名其妙,索性也不问,等着李进自己解说。

    “这响的是列阵鼓,方才那声锣声鸣金示警,这通鼓则是列阵迎敌,都是军中指使军阵的信号。不过贾二不懂这些,至少做到队将的,才听得明白。能敲击节奏的,都是军中的鼓手。”

    现在连李进都搞得有些糊涂,村中都是普通百姓,并没有军户,更没听过有人做过鼓手。

    军中鼓手算不得军职,位置却重要,死伤极重,也容易获取军功。那些鼓手老卒常能获得厚赏,回家做个乡二等户不难。

    除非像李进这样另有隐衷的。

    李进心中疑惑,山匪头目也似是迷乱。坡下山匪停下跑动,聚在原地。

    此时鼓点再变,节奏加快不少,隐隐绰绰看到远处的的空中,偶有旗帜飘动。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号子声,分明有大队人向这边快速奔袭而来。

    “这是冲阵鼓,如今我算听了出来,这还是虚张声势,这山林之间不好列阵也就罢了,敌踪不见,何来冲阵?”

    李进向远处观望一阵,又饶有兴致地静下来等着山匪动作。

    山匪此时也没有充裕的时间等待,冲阵鼓一敲,隔着一二里山路,小跑过来用不了一刻钟。他们停下许久不动,看来也是在犹豫。

    李进拽拽赵维青衣衫,先把弓箭取下来,笑道:“此人思虑严谨,不妨就给他添把火。”

    这个时机,山匪已经不敢再往赵维青们这边包抄,俩人现在安全无虞。

    不过那头领确实是个了得人物,此时仍然不忘了防备之前的暗箭,凡是列队之处,皆有盾手向这边竖盾,明显是在防备赵维青俩。

    这也难不住李进。对方盾手不足,地势又高低起伏,哪里能遮盖得严实,有几个矛手露头半边头或者臂膀。

    随意搭弓射过去,再次射翻两个。山匪弓弩手也不甘被当成靶子,立刻便集起弓弩,往这边射了两轮,顿时箭支纷飞,把这片草木射落不少。

    李进深谙军阵指挥,射过一箭就赶紧退走,躲到另一处看他们乱射一气。

    也许是这番袭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多时,弓弩们便先撤下去。随后山匪们整个队伍前后变向,沿着来路退了回去。

    说是退,其实已经是撒开腿逃溃。

    军阵之间,只要队形一乱,士气再失,撤退就会变成逃跑,此时哪怕是项羽再世、韩信领军,也避免不了兵败溃散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