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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lipse Part. Ⅱ

    从橘红太阳那里赶来的车辆逐渐变得熙熙攘攘。那些发动机的吵闹声,无论是谁都已听了一整天,真是让人觉得焦躁不安。但两旁的小路还是遵守了它对这座城市的诺言,一如既往地按时将那些僵直行走过来的人们接回家。血色的日光在柏油路旁的处处水坑上映射,似刀剑一般,从剑脊处被劈成了两半——半映浓乌半映曙。

    路边的小小店铺也早早敞开它们欢迎的怀抱,使得下了班的打工人在这时敞开自我绷紧的心怀,赶紧挥洒这一天内最后的短暂休闲时光。伴着混沌的热闹烟火气,想必他们一天中所有的坏情绪也会随着那股温厚的气流逐渐消散,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接着再次来开启第二天的生活。周而复始。

    “来喽!来喽!”

    十月最常见的凉风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忽地溜过了陈海平的衣角,同时它也很轻松地撩起了搭在他耳边的头发。无奈在这个湿冷的节气,甚至自己的骨髓都能感受到阵阵的刺痛,刚才双手插着兜的海平,现在随意地将一只手伸向那个方向,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抱歉,久等了!您要的热巧克力.”一阵令人不悦的喘息声在身边颤动。

    “菠萝油。”海平一把从那个人手里的牛皮纸袋里,随意地摸出了一块面包。

    没等秋秉荣缓过劲儿来,海平又开始故意与他绊起了嘴。

    “怎么这么慢!”此时的他已经对着面包又咬下一大口。

    “没办法啊陈叔,那家店的人今天又多了,您就别拿我抱怨了好嘛?”秉荣无奈地抖了抖肩。“话说陈叔,您是怎么知道那家咖啡店的?看起来现在他的生意也做得挺不错的。”

    “原来跟那家老板认识。”海平对着杯口吹了吹,再小心地吸溜一口。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你们朋友之间还可以见个面。”他从刚才自己给海平的纸袋里又摸出了一块面包。

    “我才不想跟那样的人待在一块,自己可不想被他传染。”

    他们之间只留下的秉荣疑惑的神情,海平却拉下了被风肆意挑起的黑色窄檐帽,使劲地挤了挤眼睛,露出犀利的眼光,自顾自向前走着。

    对于太阳来说,地球也只是将自己的一半自然地转过了身,从而在月亮那里得到不一样的拂动感受。当越过了交界线处,自己路灯的微光与远处天边的它竟开始搅打成一片。最后竟是由那街边的微光完胜,月光再一次败在了人造光芒的手下,可能是它与这里的距离太过于遥远的缘故吧。早年在它手下成长起来的种群,现在看来已经不再需要它的庇护。

    即便如此,仍有少部分‘迷糊’的个体,每天在期盼着它的出现。

    说起来,今天是你女儿的生日吧,十月十五号。”海平随口说道。

    “嗯—”含在嘴中的还没等咬下去,他便急忙从一边的衣兜中摸出了一部手机。

    刚打开手机屏幕的瞬间,秉荣看见了锁屏上出现的两个可爱女孩,他没有解锁,眼睛呆呆地看着屏幕。没过一会,他将手机重新放回自己的衣兜,轻叹了口气。顺着刚才菠萝油上撕咬的痕迹,刻意用力地啃了下去。

    “怎么了?”海平难道如此亲切地问道。

    他在这会却哽咽了。“我感觉我已经没脸去见她了,现在自己甚至连一句‘祝女儿生日快乐’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嗯?你怎么回事?这并不像是你的风格。”海平疑惑地看着他。

    “姐姐自从妹妹失踪过后,像变了人似的,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她的妹妹直到现在仍然找不见踪影,我还变成了这个样子……”说着,秉荣的背脊已开始抽抖。“……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可能……提到“父亲”这个词我现在都在玷污着它吧……”

    “那照你这么说,我这个人恐怕从她的出生算起,早就已经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了。”

    秉荣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可海平心底的海平面却依旧无风掠过,平静地像一滩水。

    身体之外的风儿犹如一个威武的士兵,时不时地用它那冰冷的刀尖,挑衅似的拨弄起他们两人的黑色风衣,以及溶解在气流中的他们那些逐渐散去的体温。

    海平的面前突然飘过一个红色的气球。他从衣兜掏出右手,一把牵住了即将飞过头顶的拴着气球的那条线绳。

    一个围着粉色围巾的小女孩向他跑了过来。

    “谢谢你!高大的叔叔!”

    他将气球递还给那个小女孩,微笑地看着她离开自己脚下的那片路灯的聚焦处。不经意地,他的视线已经被小女孩的背影牵引,眼神逐渐变得温柔,同时也远远望见了另一边的路灯下——等待着小女孩的一位成年女性。

    小女孩向她抬起头甜蜜地“傻”笑着,害羞地用手挠着自己后脑勺柔密的头发。

    海平与她们,两处的聚光点跨越了间隔的黑暗。他目送着她们慢慢地离开了那里,消失在了前方一处的岔路口。

    “那是一对母女吧?真好!要是我能娶这样一个老婆回家,这会儿她就会代替我陪在梦澪的身边,那该多好啊!”秉荣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满目怅然地望着她们渐渐消失的背影。

    “她曾经也是那样的人啊,”他拉长了语调,深重地说道:“她的人生里没有母亲的存在,而我这个当她父亲的人,却没在她最重要的生命里陪伴着她……”

    “所以陈叔您才这么努力,就算拼了自己的老命也要找到她?”

    “那不废话!”海平突然将这句话喷出了口。“若是她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巴掌……”

    秉荣被他这句不明就里的话吓呆了。

    “……然后再补上我对她的一个拥抱……”海平眼神变得空洞,眼角显出了点点的反光,却露出了一抹暖暖的笑容。

    “可是,都十五年了,还有机会能找到您的女儿吗?”

    秉荣这时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但是话已出口,已经为时已晚。

    “只要能再见到她一面,我也就从这个无尽的懊悔中解脱了——”海平向前哈了一口气,白色的水汽从他的两边衣领缓缓飘过。“若最终能回到我的身边,那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不是吗?”

    秉荣转过脸看着他,注意到他耳边几缕藏起的白发,望着他已见苍老的微笑,心里凸显出一股无奈的酸苦。

    他将杯底最后残留的一点儿一股脑倒进了嘴中。

    “不不不,陈叔,您别再开玩笑了。您怎么能把辣椒夹在面包里吃呢?那样也太奇怪了吧!”

    “怎么了?我觉得尝起来挺不错,甜辣甜辣的,让人安心。”海平笑着说道。

    秉荣撇着嘴连忙摆了摆手,“怪不得您女儿不喜欢吃您做的饭菜,谁会这样吃面包呢?”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怎么喜欢吃辣了吗?原来是这样的啊。”海平把手托在自己的下巴处,摆出了一幅思考的样子。

    “都已经不是这个原因了好吗!”秉荣顿时感到了无奈。有时候上一辈人的思想跟现在的人们都有一些“断代”,只能这么说。

    “哈哈,那我也得好好、多多了解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海平忽然地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

    夜里路上的车辆也在逐渐稀少,这会儿的街道上感觉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安静地甚至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在悠悠回荡。若是有人在背后看着行走在一起的他们,恐怕会认成那是一位老父亲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大半夜散步谈心。

    “我以前认识一位有意思的友人,跟我的年纪差不多,他以前是南岛的一位作家,总想着自己要写出什么经典作品来,但后来还是转行餐饮业了。”

    “刚才的那家咖啡店就是他的店铺吗?”秉荣问道。

    “不是,那家店里的老板是他的儿子。”海平憨笑了笑,“没学到他老爹的什么拿手本事,倒是把面包做成了他的绝活儿。”

    “什么意思?”秉荣再一次对他无意间转换的话题感到无奈。

    海平吭吭了两声,似乎整理了一下口气。“那个人在放弃写作之后,每天尽说着意义不明的空话。虽然与他想表达的意思毫不相干,却还是有那么一丝道理在里面,很突兀,总是让人听不下去。”

    “那他儿子有想过跟着他老爹走写作的路吗?”

    “有,他还真想过,而且最后他也做了。”他给予了肯定回答。

    “那怎么样?”没什么关系,但秉荣好像很关心似的。

    “老爹的作品虽不说出名,但哲理深刻。”海平这时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他的那傻儿子却没继承他老爹写作上的优点。我曾经看过他写的作品,简直就像现在他老爹平时说的话一样,不仅总是突兀地冒出来一个道理,而且他的表述上也有很大的问题。”

    一束强亮光闯了过来,直射着他们的眼睛。是一辆汽车。由于是在半夜,又是在转弯处,类似警报的几声鸣笛响了起来。

    “你指出他的问题,他觉得很反感,还说你有问题,但事实就是很让人看不下去。”

    秉荣看到前方一处长椅的旁边,立着一个垃圾收纳桶。伸手让海平把那个纸袋递过来,他随手先将那两个热饮杯塞了进去,再把纸袋揉成了团,一把丢了进去。

    “那还真是令人悲伤呢,但这种事情也屡见不鲜吧。”他随口说了一句。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那些人,还是我们这群人,甚至是我们身边的人,都是孤独着的一个人。”海平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

    秉荣看着他,满脸写着疑问号,但他的眼中分明还存留着空洞,出神地望着那无尽的前方。

    “他们爷俩也是永远孤独着的人,总是不敢向对方踏出第一步。”海平用手轻轻捋过耳边被吹起的头发。“要是儿子向老爹好好地学方法,向他表达自己要继承他的愿望,而不是一味地埋头闯荡,想想现在的他也已完成了他老爹的梦想了吧。”

    “‘孤独的人永远都不敢向别人跨出第一步’,是吗?”秉荣用手搓了搓脸,闭上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要说道理,谁都可以悟出来,因此不分什么高低贵贱。”海平的腔调似乎变得轻飘。“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不存在没面子去干的事情,等你年龄再大一点,你就会发现,凡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吗?”秉荣的肩膀抖了抖,语气微微颤抖着。

    “没错,小伙子!赶快行动起来吧。无论怎样,赶快给你女儿道上一句生日祝福,不然她真会觉得你不爱她了呢。哈哈……”这会儿的海平就像一个憨笑的傻老头,从衣兜抽出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但是!但……”他的语调突然提高了,背脊也在大幅度地颤抖。

    海平迅速地将那只手举了起来。

    “你赶快给我适可而止吧,孩子!”

    他与海平竟然在同时,停下了脚步。

    寒夜中的路灯下,风儿肆虐的玩闹在此时略微消减了些。天色沉下去时存活在天际线的微微泛紫的银光,还在与街边暖黄的路灯打成一片。趁他们不注意,冷不丁地就关闭了自然的冷光,现在只有那股橘黄的老旧温暖,时刻关怀着这片大地。

    “你一直觉得你是你自己吗?”海平突然开了口。

    “啊?……”秉荣的双膝忽然感到了一阵软塌。“咚”得一声,半跪在地。

    “人不可能不会做出改变,我们都是一样的,从出生起就被各个时代的社会操纵成为了它所需要的人。在这个世界中,你本来就已经为自身戴上了很多的面具。”他转过头,看着一副恐惧表情的秉荣。

    “但在自己最为珍贵的家人面前,你却永远都是那最纯真的素颜。在你女儿的眼中,你永远都还是那个世界上最爱着她的存在。这一点,是始终都不会改变的。”他向秉荣伸出了手,“你就是你,不是别人。所以,请不要为这点小事而怀疑自己。凡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秉荣没有犹豫,一把握住他有些干老的手,重新站了起来。

    “赶快行动起来吧,小伙子!记住,千万别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秉荣与海平也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他抬起头,似乎望见了灯光下飘撒着的雪花。

    “不过,要是那个傻儿子真把他老爹的绝活学成了,继续开始写作,那我也就吃不上这么美味的菠萝油了。哈哈……”

    “拜托看看气氛再说话啊,陈叔。这样会把我搞得很难堪的。”

    “抱歉抱歉!哈哈……”

    不知为何,他也跟随着海平,忽然笑出了声。

    “这才十月,竟然下起了雪,话说刚才是谁在喊着‘威武’?”

    “不是谁,刚才是有警车从我们旁边过去了。”秉荣望向警车开走的那个方向。

    “那肯定出事了吧,一起走着,看看?”

    海平用大拇指向那边指了指,秉荣直接就懂了意思,两人拔起腿就开始跑起来。

    今年的茶茶市,十月的一天深夜竟下起了寒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

    警车的嗡嗡声在这个街道里回响,他们包围住了一栋摩天楼。虽说夜里没几个人在外面晃悠,但很快还是集聚了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不顾警察的驱赶和挡在面前的警戒线,纷纷上前围观。

    嘭!

    很明显是楼顶的某个地方发生了爆炸。破碎的玻璃片沙沙地喷射而出,混杂着雪片从天而降。不仅砸中了警车,甚至向着围观的人群中砸落。顿时路面上就沾染上了一滩滩殷红的血花,惨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人群突然慌了阵脚,杂乱无章的四处逃窜。

    砰!

    一些警察开始鸣枪警示,另一些穿着特殊制服的人早已破开了大门闯了进去,警车也后移了一段距离以便回防。人群还未完全散去,警察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已经站在了那座摩天楼的正下方。

    没有人会看见,估计也不会再有人看见,藏在上空的那几条闲散优雅的细线。

    烟雾似乎被撕裂般的散开一个口子,霎时间烁烁地闪着橘黄的细光,像出云之箭似地向另一边的大楼发射出了什么东西。

    唰!

    顿时飞出了一位身穿黑色风衣的人,迅速地落在旁边大楼的外侧玻璃上。

    “是那个人没错吧?”秉荣脱口而出。

    “嗯,没有错,就是她。曾经想干掉你的——那个恶魔”不顾极其吵闹的氛围,他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外侧的烟雾中又有一人现形,围绕着白色的身形,突显在刚才那人的面前。楼下的他们不明白为何这两个人可以在光滑的玻璃幕墙上自由地滑跑。

    没等白衣人反应过来,带着极强的力道,黑衣人的拳头就狠狠击在了她的脸上。

    白衣人猛地被打出了一个踉跄,向后翻出了几个滚儿。她的瞳孔一阵紧锁,眼前只有嗖嗖嗖地冲她而来的、烟雾中的一道道白色寒光……

    “来活了!”海平拍了拍秉荣的肩膀。

    “一起上吧,我的孩子。”

    碎屑似的雪片和着爆炸的灰土洋洋洒洒,落在脸上,瞬间就化成冰冷的尘水。风掀起他们的衣角,烈烈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