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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杀死女主持

    七月九日,白日梦九:完美犯罪

    我想杀一个人。

    被杀的对象叫叶暖轿,是我现任女友,一名市级电视台的美女主持。我想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动过几次杀人的念头,但也仅限于念头。而我却是认真的。我甚至准备好了作案工具,一条她赠送给我的Burberry丝织领带。顺便提一句,我女友是个Burberry控,自己从包包到风衣、从围巾到鞋子几乎全是该品牌,就连蕾丝内裤——兜裆那儿——也性感地绣着该品牌独有的骑士标,以致我第一次动手扒它的时候确实为之心跳加速。我要把这条领带套在她纤美的脖子上,然后像倒背麻袋一样猛地一勒,直至勒出她的舌头跟眼球。

    我非常恨她,但也非常爱她。她主持的栏目叫“爱满人间”,一个老掉牙的社会公益节目,每周一期,每期二十分钟,主要播报本市的一些慈善事迹和爱心捐助活动。可想而知,这样的栏目会有什么收视率。事实上,就连我们自己都懒得看。它太枯燥乏味了,明显缺乏精心策划和制作上的投入,片头土得像老年人做出来的PPT。我想电视台保留这档节目的唯一原因就是形式上需要这么一个东西。但这不妨碍叶暖轿依旧全情投入,每次录播前都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化妆,精心挑选上镜衣着,手拿主持稿反复吟诵练习。我爱她这种敬业精神。我还爱她的美貌,活泼外放的性格,以及极其撑场面的风情万种。恨她则是因为她对我的欺骗和利用,背着我与外面的若干男人睡觉。

    叶暖轿工资并不高,或者说,少得可怜,却花钱如流水。平时都是我在供养她——至少在发现真相前我一直都这么傻傻认为。她送给我那条Burberry领带用的也是我给她的钱。她还喜欢一个月飞一次香港,逛名品时装店,买些巴宝莉或爱马仕新款回来。这没什么,女人就是喜欢这种自以为新潮或贵族的生活方式。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为她呕血付出的准备,只要能讨她开心,我什么都愿意。

    作为一名主持,又是北方人,叶暖轿性格开朗,伶牙俐齿,非常招人喜欢,但虚伪的一面也很明显。她总以在电视台工作为荣,出门喜欢戴墨镜,生怕路人认出她来。而据我所知,好多人即便经人介绍了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喜欢结交权贵,喜欢出席各种名场面,嬉笑嗔骂,出尽风头。这样说吧,工作之外,她其实是一名交际花。

    电视台主持人——每逢高端饭局,凭借靓丽的外貌,不俗的气质,自然而然成为全场的中心后,她总会在众人的注目中落落大方又不失优越感地表明身份。果不其然,那些老板和领导们听到该标签后眼睛顿时发亮,纷纷起身向“叶大主持”敬酒,套近乎,加微信,有幸结识一位“明星朋友”。自不用说,这就是她的混世招牌。

    但谁能比我更清楚呢,她虽然在电视台工作,而且确实主持着一档栏目,却是个不入流的“编外人员”。也就是说,她并不属于正规事业编,充其量靠走关系、开后门混了个差事。当然,我并不在意什么事业不事业编,我在意的是她本人。如果说非要在意,我在意的是她究竟是通过何方神圣进入电视台并干上主持的。要知道,这可是远离她家乡的陌生的南方城市,即便只是个编外人员,能混入电视台并在这座有着五百万人口的城市荧屏上露脸也非易事。她凭的是什么呢?

    凭她在老家银行里勤恳工作多年的老爸?凭她自身不俗的交际能力?或者,她来历不明、真实性让人颇为怀疑的传媒大学文凭?

    我把该疑问深深地藏在心底与她交往,她不主动说起,我也从不过问。我们相识于一年前的一家公司年会上,她是该年会的应邀主持,而我则是特邀嘉宾。我当时的身份是一名具有一定社会知名度的畅销书作家,出版了几本书,兼任着该市作家协会副会长、某文化公司名誉顾问等职。必须承认,我是先被她吸引的。她年轻,富有朝气,额头光洁,更重要的是,裙下有一双性感的美腿。我对女人的腿向来情有独钟,当然,也非常挑剔。叶暖轿的腿深深吸引了我,怎么说,又白又直溜,无论光泽、线条还是肉感都恰到好处。另外,她的主持能力也颇见功底:落落大方,声音脆亮,偶尔也进行幽默的调侃和现场互动。

    我被她迷住了,但也就仅限于想象,毕竟我已经是四十五周岁的人了,虽然离异单身,也算风流儒雅,可对方看起来顶多也就二十七八岁,年轻貌美,还是电台主持,背后定有一大批追求者,亦或早就名花有主,怎么可能轮得到我呢?

    可意外总是不期而遇。当我作为重要嘉宾登场致辞,就在演讲台打开手稿的间隙,叶暖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主持人的便利走到我身边,极其亲昵地凑近——在一阵让人晕眩的幽香中——跟我咬了一下耳朵。

    “王老师,”她的声音清脆蜜甜,像某种可口的甜瓜,“我是您的粉丝,待会可以加一下您的微信吗?”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接下来,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向我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她说她就是喜欢岁数大的,成熟的,稳重的,有才华的。她的眼神像钩子,气质迷人,而且特别有主见,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我是否有家室。我怎么能抵制得住这样的诱惑呢?很快就坐上了她的玛莎拉蒂轿跑,于某个周末,两人一起跑到城外的海鲜城吃火锅。我当然讶异于她座驾的豪华。她则看似无意地回了一句——“嗨,贷款买的,缺钱着呢。”

    我心领神会,于是在接下里的交往过程中主动为她花钱,帮还车贷。后来更是发展为直接向她卡里打钱,有时三万,有时五万。她刚开始还显得颇为推辞,后来也就默然接受。我当然有些肉痛,但又觉得这样实属正常。一是我俩岁数相差这么大,就算从老牛吃嫩草的角度,也应当在经济上做出些牺牲;二是经过这么多年辛勤笔耕,我的稿酬和版权收入也算积攒了不少,应该够她时不时来一下子的胡乱挥霍。但是我低估了她的胃口,那时的我还没意识到,就我那点钱,在她所能接触到的圈层以及她的眼界里,委实上不了台面。

    我们同居了,大多时在她公寓里,少数几次在我家。她白天人精力旺盛,晚上同样性欲旺盛,只要在一起,几乎每次都缠着我要,有时甚至一晚上要三四次。我疲于应对,只好偷着猛吃牡蛎肽压片或西地那非来撑场。但我感觉幸福极了,这说明我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不单纯是图钱。她长得那么美,身材那么好,场面上光彩四射,简直人人艳羡,却独属于我,这是多么的幸运!我把她当成了宝,她也一天一天地对我颐指气使起来。要知道,她性格虽然奔放活跃,可也相当任性,算不上一个脾气非常好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们吵了一架,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深深地伤害到了我的自尊。

    “穷鬼,土冒,垃圾,”她说,“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果断滚了,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原来我在她的眼里不但穷,而且土。我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径直离开她那套位于市中心的豪华小公寓,回到了郊区自己的家。很快她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今晚麻利儿给我滚回来,”她色厉内荏地拿长辈来威胁我,“不回来,我就打电话给你妈!”

    她见过我妈。她还给老人家买过一只大金镯子,婆媳关系搞得相当好。

    我回来了,她立即扑上来笑脸相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拼命巴结我。客厅已经摆好了一桌她亲手做的菜。我顿时心软,她毕竟比我小十好几岁,也许是我太小肚鸡肠了。

    我们重归于好,继续按她喜欢的生活节奏到处吃吃喝喝,结识各种人物。我们都有各自的交际圈子,有时也会穿插着互相认识。相处久了之后,就会发现她的圈子远比我的要丰富多彩。我甚至有些佩服她,年纪轻轻,交际甚广,高官巨佬,拿捏自如。她非常聪明,能歌善舞,放得开,反应快,有她在的场合,气氛总是欢快无比。相比而然,我倒显得有些拘谨。让我感到失落的是,我俩的关系在她的朋友圈里一直被她压着,从不挑明,由此显得似是而非。她总是向她的朋友这样介绍我:王朔枪,大作家。像介绍一位有幸结交、却仅限敬仰的大人物。虽然在酒桌上有时她也会当着大家的面与我亲热,但是是那种豪放式的、密友间的亲热,而绝非恋人间的那种不可描述。除此以外,我还发现,她看向任何男人的眼神里都会不自觉地带着三分含情脉脉和几分火辣,尤其是对在座的权贵人物。这样的眼神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当然,也让我如坐针毡。

    我觉得我配不上她,也快要压不住她了。

    我只有尽可能多地每个月向她卡里打钱,以博取她的欢心。不可否认的是,她非常爱钱。她甚至大言不惭地说过“你许我一座金山,我还你一生情义”这样的醉话。听起来像有情有义,实则是骨子里的拜金,“你”可以代指任何人。我经常在想,相比于真金白银,也许我的文学才华在她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看过我的任何一本书。这就让我更加失落。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其实我是个非常有才情和个性的人,但在叶暖轿霸道的气场和唯“物”主义的世界观面前,我的才情和个性像肥皂泡一样,乍起时很童稚,幻灭时很迅速。

    我似乎完全被她拿捏住了,谁让我那么在意她呢。但我还是留着一个心眼的,我开始暗中留意她的行迹。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觉得她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比方说,她工资收入一般,却带几十万的名表,卡里经常会有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不明来历的进账。再比方说,她每月去一次香港,但从来是独来独往,甚至连去机场都不用我送。有一次我故意说要跟她一起去,结果她很不耐烦地拒绝我,说无非是女人的逛街购物,一个大男人跟着干什么!还有一天傍晚,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台里要加班,至少到十点。开始我认为这完全正常,但到九点半左右,我却陡然起了疑心,于是跑到电视台印证第六感,结果果然被看门大爷告知“叶老师在下午三点左右就开车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没听她说过晚上要加班”。还有一次,我们正在家里过周末,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只看了一眼,就迅即挂了。过了一会,又来了条短信。她看后淡定地支使我说,楼下丰巢柜来了个快递,你去帮我拿一下。并告诉了我取件码。我傻乎乎来到楼下,结果怎么输都被告知查无此号,打电话给她又占线,只好悻悻返回。她给我的解释是:码看错了,是之前的,老早取过了。我哼了一声,按捺住心头的疑窦,对她轻描淡写却又明显的搪塞行为不置一词。

    种种迹象表明,叶暖轿不干净。她很可能就是一个婊子,一方面在我这里虚与委蛇,一方面在别处投怀送抱。我相信她对我有一定的感情,但我同样相信这份感情在她全部的人生构成里占比不会超过二成。所以当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密友的电话,支支吾吾地跟我说刚才好像在某酒店大堂看到你家主持跟当地一个有名的富二代在一起,从两人肢体动作来看,傻子都能看出关系不正常时,我终于妒火中烧,决定拆穿她所有的把戏。要知道就在十分钟前,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她却说正在台里开会,不方便,随即给挂掉了。

    我感到愤怒。人如果光明正大,为什么要撒谎呢?这只能说明她心里有鬼。实际上,叶暖轿的撒谎是撒惯了的,在交往之初,我就对她的撒谎水平深有领教,怎么说,张口就来,底气十足,真相与编造融合进行,经常面对某位领导或社会“大哥”的来电,思维缜密、逻辑严谨地满嘴跑火车。可怜那时我还欣赏她的机敏和口才,根本没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职业交际花处世的天性。也许我在她的眼里实在是太好拿捏了:简单、实诚、透明,加上又对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以至可以肆意戏耍和愚弄。当然,我愤怒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我已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却始终换不来两人关系上的任何保障。她虽然就在你身边,对你也算好,却像风一样无法把握。

    这样的女人,当时为什么要选择我来祸害呢?是图我那仨瓜俩枣?还是图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清楚我已经深陷了进去。要知道,自从有了她,我所有的生活内容几乎都是在围着她转。

    我强忍被愚弄后的愤怒情绪,不动声色地行动了起来。我通过种种渠道,联系到了本地一家商务调查机构——其实也就是私人侦探社——委其暗中调查叶暖轿。我要拿到证据实锤,然后与叶暖轿摊牌。

    交上订金后,负责我这项业务的公司骨干、外号“土行孙”的小伙子非常给力,不到一个月时间,就给我送来一堆照片。看了那些照片,尽管我事先已有心理准备,依旧非常震惊,就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叶暖轿竟然先后与两个男人有过五次亲密交往!交往过三次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建筑包工头,交往过两次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某农科院的老教授!她还真是不挑食。更让我震惊的是——“土行孙”得意地向我透露:他们通过种种方式,还查到叶主持在东北老家有一个正在闹离婚的家,老公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老混混,另外,还有两个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双胞胎儿子,暂由她父母管着。换言之,她是两个孩子的妈!

    我欲哭无泪,与此同时,世界观也在崩塌,这个比我小十好几岁的光鲜女人到底背后隐瞒着我多少事,私生活究竟有多狼藉!当然,我也非常钦佩她,在这么多男人之间周旋,还有老家一堆的鸡零狗碎,她是如何做到平衡自如,且始终保持着朝气蓬勃、面若彩霞的精神状态的呢?事实上,我还曾经与她远隔千里的老妈通过电话,那东北老太太(应该是徐娘半老)对自己闺女尚是有夫之妇的事情只字不提,反而热情十足地跟我说:“暖轿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要强,你们俩可要好好处啊。”细思极恐。

    拿到了叶暖轿外面有人——且不止一个——的实锤,我当然没有心思再住在她那套之前不知道有多肮脏的公寓里,我没有跟她打招呼,径直回了自己郊区的家。期间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问:“哪去了?”我则淡漠回以:“回家了,有事。”她没有再问,仿佛也生了气。按之前她霸道的要求,我所有给她的信息前面都要加上“宝儿”二字的。

    我寝食难安,痛苦极了。不可否认,我早已深深地爱上了她。开始是爱她的美貌,后来则是她的聪敏乐观、活力四射和超高的情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浑身闪闪发光的女人,与她在一起生活从来不会乏味,尽管金钱至上,骄纵任性,仍叫人欲罢不能。那些朝夕相处时她对我时而嗔怪时而温存的甜蜜情景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我不认为那全是些虚情假意,她一定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装着我。她在外面跟别的男人睡,不过是图谋钱财的逢场作戏,跟我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她是有老公,但关系早就破裂了,也许她还是受害者。我期待着她来主动求我,只要她对我说句好听的,我也许就会原谅她。

    但是这次她始终没有再联系我。当然,她也不知道我知道了她的一切。

    在反复的煎熬和失望中我的怨气和怒气也在蒸腾,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心一横,给她发去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她跟那个六十多岁的老教授搂在一起,在亲嘴,在车里。“土行孙”可真会选角度,我想,也许是像猴子一样,尾巴倒卷住车旁边的一颗大树的树杈上,人探下身来,对着车窗俯拍的,所以才会拍的那么清晰。

    发完照片,我随即附上一条文字信息:“晚上吃火锅?重——口——味的那种。”我存心恶心她,故意将重口味三个字做了重点突出。

    可想而知她收到照片的震惊,几乎妙回信息:“你跟踪我?”

    我直截了当:“是的。”

    她回:“你不信任我?”

    我哑然失笑。“信任,”我回复她说,“当然信任,更信任您的品位,怎么样,老教授的口味如何?”

    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慌张——这是史无前例的。“别瞎说,”她在微信里迅捷回应,带有些许试探,“你知道他是谁?”

    “当然,比你爸还要老些,姓张,今年六十五岁,需要我说出他的全称和职务吗?”

    叶暖轿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一会回:“求你,回来好吗?我们当面聊。”

    我在心底冷哼一声,感觉像拿住了蛇的七寸。我当然清楚,张教授是本市著名的农业方面的专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一向德高望重,这件事情要是曝光出去,他和叶暖轿两人都要身败名裂。叶暖轿没什么,一个电视台混职的小花瓶而已,大不了换个地方再去祸祸别的男人。他可是晚节不保,何况还有家室。

    “没什么可聊的,”我说,“你觉得你那地方我会再去吗?”

    “那我去你那儿。”她说。

    “谢了,”我答复她,“你不怕远,我还嫌脏呢。”

    微信那头再次沉默,我能感觉到这句话像鞭子般狠狠地抽到了她的神经。她脑子里此时一定还在飞速地运转着想着对策。都没有用了,这一个星期她但凡主动来找我一次,我都不会这么尖酸刻薄,以至丝毫不留情面。

    她感受到了我的决绝,终于问我:“你想怎么样?”

    “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你别这样,”她说,“你也有前程,不要冲动,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还能是怎样呢?我在心里冷笑。“你说的很对,的确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准确地说,是超出我的想象——”我变本加厉,恶毒之意像按捺不住的蝎尾,“要不要我再发一张照片给你?Mr包工头刘?”

    叶暖轿那头许久没有回话,我想那张小脸此时一定变成惨白。这无疑又是一记重拳,将她猝不及防地打向深渊。我感受到惬意,这个女人,终于被我拿捏了一次。与此同时,我也赫然惊觉,原来除了爱她,其实我早对她积怨已深。

    “出来见一面吧,好吗?”她说,“随便你选个地方,我来请。”

    “随便什么地方?”

    “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可以坐下来谈,求你。”

    “那好,”我不怀好意地说,“就老张教授家里吧。”

    ……

    一分钟过去了,叶暖轿没有再回信息。我有些患得患失,觉得解气,又怕她就此不理我。我几次想给她再发一些挑衅性的、刺激性的话,都强忍住了。说实话,我虽然感觉拿住了她的七寸,但实际上并没有绝对降服她的把握。她要是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我会怎么做。将他们的丑态公诸与众?那可真是彻底撕破脸了,再无退路。不知为何,我仍旧对她抱有幻想,简直愚不可及。

    三分钟后,叶暖轿终于给我回来了信息。

    “你真的爱我吗?”她说。

    我的心倏地一阵刺痛。

    “然后呢?”我故意拖延了一会再回。

    “如果你真的爱我,”她仿佛毒蜂,在被人拿住时中竟然回刺了一针,“那就怪你自己吧,说真的,就你那仨瓜俩枣,撑不起我的欲望。”

    我的热血瞬即冲到了脑门,这叫什么话——就在这时滴地一声,她又追来一条信息:

    “对不起,无论怎样,是我伤害了你,你放心,我会把你所有在我身上花的钱全部还给你的,缘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她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愤怒之余,我反倒有些慌,竟然傻乎乎地回过去一条:“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你自己感觉不到吗?”她说,“但现在已经不爱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我突然觉得在这场中证据确凿的“碾压”中我依然没有占到上风。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即便处于劣势,依旧可以左右你的情绪。

    “我做过任何、哪怕一点伤害过你的事吗?”我愤怒地发问。

    “没有,”她说,“但是你太天真了。”

    说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天真”无疑是一种嘲讽,她在这时竟然还不忘打击我的自尊,是希望自己死的再快一点吗?“那好,”我咬牙切齿地使出杀手锏,“那我就天真到底,明天上午,也许你一上班,就会在电视台的电梯大堂处看到这张我亲手张贴的照片,当然,我会放成海报那么大。”

    “我希望你不要那样做,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她应该料到我会来这一手,竟然还能保持冷静,“你也算是个有点社会身份的人,这样狗血的事情,无论谁对谁错到最后都会被沦为笑柄,还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何必呢?我建议你保持理智。”

    “理智?我会的,我知道你还有几位所谓的社会大哥,吹牛逼、养马仔都是好手,放心,我会带上十顶绿帽子,保证一棒子打不死我。”

    “说哪儿去了,”她说,“你拿我当什么了。”

    “我没有拿你当什么,我只是拿你当一个婊子。”

    像心头又被抽了一鞭,她为此沉默了片刻,随后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好吧,”她说,“只要你愿意,说我什么都可以,你说我是一个婊子那我就是一个婊子。”

    “你本来就是,不过也太便宜了些,一个月陪吃陪睡才几万块。”

    她还是没有恼,只是发来一大堆委屈和流泪的表情,除此以外,不作任何辩驳。

    我一时没招,感觉仍不解气。事到如今,仿佛她倒成了受害者。她还像滚刀肉,虽然挨了不少刀,但总让人感觉没剁到痛处。我盯着手机屏幕,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其实心里已经暴躁的像有十条疯牛在乱窜,我甚至想立马就去张贴那张海报,让她切实感受我破釜沉舟她身败名裂的滋味。

    “说真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停顿了一会,我气急败坏地说。

    “没有,”她仿佛敏锐捕捉到我某种情绪上的转化,立即发来一个讨好的、破涕为笑的表情,“所以需要像王老师您这样的人多多指教。”

    “我从不指教婊子。”我瞬间警醒,恶狠狠回了一句。太可笑了,我虽然天真、实诚,但也绝不至于被这种低级的、嬉皮笑脸式的招式将矛盾化解。

    她应该是被噎住了,顿了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嘴可真够损的。”

    “损吗?我怎么觉得某人还有一张嘴更损呢?不,是下贱!”

    “你……”

    我们后来又东拉西扯地交锋了一阵。我的出发点是处处给她难堪,不依不饶,冷嘲热讽,尽情宣泄私愤。她则委曲求全,绵里藏针,试图稳住我。我怎么会让她轻易得逞呢?“如果你真的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见我始终像斗鸡一样戗着毛,她最终以无奈的语气说,“我想我大概率会离开电视台,离开这座城市,这下你该满足了吧。”

    “离开可以,离开前再被我干一次。”我恶狠狠地说。

    “呵呵,”她不怒反笑,默然了片刻,转而以认真的语气说,“王老师,心中有尺,口中有度,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有真感情的,我承认是我辜负了你,我也承认你对我好,但有些事我不想过多解释。最后,希望你能明白,女人就是这样,总有一些欲望的黑洞,单靠您那点真情实意是填补不了的。”

    “等着吧,”我再次恶狠狠地说,“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你杀了我吧。”她说。

    爱之深,恨之切,等和叶暖轿恶谈结束,我重新陷入矛盾之中。整个下午,我都窝在家里发呆,想到那些照片就五味杂陈,当然还有恶心。但又实在舍不得她。到了傍晚,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驾车又去往她的小区。我忍不住想和她重归于好。我愤懑的情绪其实已经释放的差不多了,如果她肯回心转意,答应我切断外面所有乱七八糟的关系,我可能仍愿意和她来往,哪怕她是一名有夫之妇。我承认,我很贱。在这一点上,我俩也许殊途同归。

    但正是今晚即将发生的事情,让我对她动了真正的杀机。

    就在我来到市区,车隔着她小区大门大约只有三十多米远距离的时候,我恰巧看到她的玛莎拉蒂从门口驶了出来。天色有点晚,加上她压根想不到今晚我会来,所以完全没察觉到异样,驾着车径直拐上主干道向东而去。我不动声色,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白天我跟她闹了那么大的肝火,这时她竟然还有心情出门,而且车子依旧开得潇洒自如,跟没事人似的,我一边跟踪,一边生出被轻视的怒气。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待在家里以泪洗面、惶恐不安和想着怎样获取我的原谅吗?我决定跟踪到底,看她到底去哪里,去干吗。我的车子很普通,加上华灯初上,街上川流不息,她很难发现我。越过几个红绿灯,穿过几条街道,二十多分钟后,她最终将车子驶进城东一座著名的别墅小区——锦粼原著,张教授就住在这里!当然,这并非他的正宅,我甚至怀疑这套房子是他买给叶暖轿的。

    叶暖轿的车牌号显然已被录入门禁系统中,车子径直驶了进去。我则放慢车速,在驶过小区门口一百米左右后停下,将车子停靠在其斜对面的一排大树下。这里环境幽静,并无过多来往行人。我下了车,悠悠荡荡地来到大门口。行人闸竟然敞开着,我径直往里走。我以为门口站岗的保安准会拦下来盘问。我甚至想好了说辞。但是没有,我就这样进去了。高端小区管理就是好,我心里想,果然够国际化、便利化和人性化。

    里面大而幽深,绿化茂盛,曲路蜿蜒,但我知道张教授住在哪栋楼——A区06号。这当然还是归功于“土行孙”,他甚至给我画出了该幢楼在整个小区的具体方位。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我放慢脚步,像在小区里散步的业主,一幢楼一幢楼地寻找过去。我很快就找到了,我甚至看到了叶暖轿。她应该是刚从地下停车库里走出来,上身穿紧身T恤搭配薄款LV围巾,下身则穿一条黑色的中短裙,白皙的腿裸露到膝盖之上,笔直而优美的曲线依然让人心生遐想。她熟门熟路地进入那幢楼,进了玄关,推开门,轻盈地走了进去,我的心则在下沉。这幢别墅并没有围墙,四周一圈是低矮的铁艺围栏,我看到屋里的灯亮着。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头、据说操控着当地不少生态产业的老头,不知道多少次,与我的女友、光彩靓丽的电视台女主持,在这里交易和鬼混。

    别墅外围的铁艺门并没有上锁,我四周环顾了一下,确定附近没有保安和摄像头,于是蹑手蹑脚潜了进去。我选择院落里有较多树木遮掩的地方,靠近其附近的主墙,竖着耳朵聆听楼里的声响。也许是对真相极度的渴求导致我发挥出了超常的听力,过了一会后,我竟然真的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是的,我没有听错,他们正在里面调情和做爱。

    我的心在一刹那间彻底陷入绝望和愤恨。这个女人,字典里根本就没有悔改和羞耻二词!当然,也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在别人认为几乎拿捏住她遮羞布、她应当恐惧不安的时刻,却依然不忘出卖自己,出卖良心,和出卖最宝贝她的人!

    仿佛有个恶魔在我心里狂笑,震到所有的内脏都疼。我确实太天真了,总是以己度人,总是对别人抱有幻想。在此之前,我甚至完全听不进朋友们的建议,说这是一场不靠谱的恋爱。现在我彻底清醒了,那个女人,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哪怕一丝一毫。在她的人生里,我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件可供消遣的玩物,一只可有可无、用着不屑弃之可惜的零钱提取罐罢了。

    现在,这个“玩物”、“棋子”、“零钱罐”,不但要撕去她的遮羞布,还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动声色地离开别墅区,回到我的车里。我坐在驾驶位像死人般一动不动地沉寂了十几分钟,这才撑起精神驾车返向我的住处。路上等红绿灯时我给她发去一条短信:“刚才去你那里了,可是你不在家,明天中午我们见个面,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

    我和叶暖轿恢复了交往。在我占据主动,以及双方各自的算计和权衡中,我们制定了新的交往协议:一,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大家洁身自好,谁要是背着对方再做出不轨之事,其罪当诛;二,只要好好在一起,我承诺她和张教授的事、刘包工头的事、其他赵某李某等的事烂在肚里,永不提起;三,大家居家过日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会为她合理花钱,但不再每月固定向她卡里打我那“仨瓜俩枣”,像结算嫖资似的;四,等她老家那边离婚手续办好,我们俩就去民政局登记,成为合法夫妻,公之于众。

    叶暖轿全答应了我,我能感觉里面有委曲求全、拖一天是一天的成分。她怎么会轻易受控于一个人呢?当然,我也不是真的要和她登记,以上不过是障眼之计,为我计划的实施创造条件。

    叶暖轿着实安稳了一阵,每天按时上班,按时回家。某些时候,甚至对我体现出了贤妻良母式的关怀。但大家终究回不到从前的真实和自然,我拿着她把柄的事情像一根无形之弦,始终绷在各自心头。半个月过后,叶暖轿依然规规矩矩,甚至拒绝了不少大佬们饭局的邀约,晚上门也不出,趴在书桌上认真地填写主持人定级审核材料或入党申请书。不得不说,望着那小学生般追求进步的纤秀背影,我确实有点心疼,欲置之于死地的念头差点为之动摇。但这终究是幻象,也怪叶暖轿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死——就在新相处刚满一个月的那天,她再次被我发现了不检点的行迹。

    她的手机从来不离手,但那次她去阳台晾衣服时,却一时把手机拉在了客厅茶几上。我恰巧窝在旁边沙发里发呆,突然那手机屏幕一亮,来了一条信息。我心念一动,迅捷探身瞥了一眼。一边想,怪不得最近鲜少听到她手机的动静,原来设置了静音。

    尽管手机很快便黑屏,我依然一字不落地清晰瞥到,微信发送人名称标注为“市工商武局”,信息内容是:“宝贝,今晚有空吗?”

    我的心突地一跳,武局不就是之前一起吃过饭的那位相貌威严的国字脸吗,市工商管理局副局长。什么时候叶暖轿也成为他的“宝贝”了?也是国字脸没长千里眼,竟然不知险境地随即又发来一条:

    “来老地方,想你的腿了。”跟着一个流口水的色色表情。

    我的心像被人抽了一鞭,热血瞬间上涌。恰在这时,叶暖轿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衣服没晾完就进了屋。我沙发一倒,佯装浑然无觉,只管沉浸于玩我的手机。叶暖轿拿起手机,唤醒屏幕瞥了一眼,脸上没流露出任何表情,又若无其事地去阳台了。

    我在沙发里略微侧身,用眼的余光暗中观察叶暖轿。我看到她立在阳台挂着一堆衣服的衣架下,双手飞快地按动着手机,在回复对方的信息。

    我猜她回复的内容是:“有人在家守着,不方便,改天再约。”

    但我猜错了,她没有改天再约,她跟我说今晚上就要出去,跟她最要好的小姐妹们去酒吧疯一场,早就约好了的,不信我可以打电话给其中一位我也熟知的小姐妹确认。实在不放心,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去。我笑笑,“你们去玩吧,”我说,“酒吧太吵,我就不参合了。”

    她当然没去酒吧。很晚回来时,虽然嘴里刻意留有喝过啤酒的气味,但再怎么伪装,也装不出被酒吧那种喧嚣和癫狂浸淫过后的情绪失真。相反,我倒嗅到了那个男人趴在她身上时留下的种马般的气息。我仿佛看到,那双贪婪的肥手,在她裙摆和蕾丝内裤的边缘,都留下逗弄和揉搓的痕迹。

    她真是个十足的婊子。这样也好,更加激发了我一定要弄死她的决心。

    接下来,我一边佯装依然爱着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暗中实施我的计划。我也只不过是做了以下几点:一,通过各种手段,分别获取了张教授、刘包工头、武局等人的手机号码;二,我以去机场接送朋友为由,借用了一次叶暖轿的车子;三,我通过黑中介,利用来源不明的身份证,办了一张电话卡;四,我约见了张教授——他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和叶暖轿的关系——在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的小包厢里,与其深聊了两个多小时;五,我花重金让“土行孙”暗中对张教授、刘包工头、武局三人分别进行了调研。蛇有七寸,人有死穴,我要知道他们的死穴在哪里。

    一切铺排得当后,我最后要做的是制造一个恰当的契机。

    叶暖轿在饮食上有一个癖好,就是除了喜欢吃重口味的四川火锅,还特别喜欢吃蛇。以前关系正常的时候,有时只有我俩,有时会也带一帮朋友,经常驱车跑到距离城区四十多公里、郊外一所环境优雅而隐蔽的山庄去“打野食”。那所山庄建在山脚之下,店里经常会向熟客们提供在山上非法捕捉到的野蛇,有乌梢和大王蛇之类。这种蛇用椒盐炸成段,吃起来又香又有嚼劲。当然,价格也不菲。就在我和叶暖轿建立新关系的第五十天,店老板突然分别向我俩各发来一条信息:叶主持(王作家),今天刚弄来一条好货,大王,七斤多,要不要给你们留着?

    我和叶暖轿立时来了精神,好久没吃过蛇了,我们的馋劲都被吊起来了。“去吗?”她明知故问地问我。“去,”我说,“天,七斤多,多叫上几个你的朋友。”

    “不想叫,”她说“叫你的吧。”

    “行,那我叫几个协会的,还有司机小郭,喝了酒可以帮我们开车。”

    “随便你。”

    “对,”我故意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帮我约一个人呗。”

    “谁?”

    “市工商局武局,上次一起吃过饭的。”

    “叫他干吗?”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在新里汇闹市区搞了个项目,一直想结交一下工商局里的人,趁这个机会,把他们俩都叫上,相互认识一下呗。”

    “你朋友具体干什么的?”

    “好像搞了一个什么生鲜百货大卖场,想咨询些证照要求方面的问题,雷必达雷总,之前我好像介绍过你们认识的,大老板,不差事。那个武副局长上次我看挺欣赏你的,你跟他熟悉吧?怎么样,能叫的动吗?”

    叶暖轿的要强劲儿不自觉就上来了,“就他?”她轻蔑地说,“一句话的事。”

    我们与蛇店老板约定在本周六中午过去,七个人,两辆车。叶暖轿开一辆,拉着我、雷总和武局长——我要求的,这样大家就可以在车里先私下交流一番。小郭开一辆,拉着协会的两个八流作家。本来这样定好了,但是到临出行那天,我和雷必达到朋友开的一家烟酒店拿茅台酒时路上和人家蹭了车,对方不肯私了,只好报警处理。叶暖轿那头已经先去接武局了,说好的十点钟在她小区门口集合。看看来不及,我只好给叶暖轿打去一个电话。

    “接到武局了吗?”我问她

    “接到了,”她说,“你们怎么还不回来?”

    “雷总开车不小心跟人家撞了车,对方不肯算,正等保险公司来呢,怎么地也得耽误半个点,”我说,“要不这样,你拉着武局先慢慢向那边走,我让小郭那帮过来接我们,他距离这边近又顺路,开车又快,应该追得上你们。”

    “撞得严重吗?”

    “不严重,等保险公司人来了拍下照就好。”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

    “走吧,”我特意叮嘱说,“路上慢点开。”

    挂上电话,我用另外一部手机和新办的电话卡给张教授发过去一条信息:“吃蛇的人上路了,今天无论事成与不成,你都得把剩下的钱给我。”

    一分钟后,张教授回来一条信息:“收悉,听天由命吧,钱我会给你的。”

    我把这个信息截了图,发到我正常用的手机储存起来。

    半个多小时后,我和协会同事、小郭加上雷总五个人驾驶一辆车向山庄出发。出了城区,需要走一段绕城高速,大约在高速上走二十公里左右,下来,再走五六公里乡镇公路,就到了那座山庄。临近高速前,我佯装透气,将车窗放下,将握在手里、早已卸下来的电话卡顺手抛出车外。上高速后,小郭将车开到一百二十码,导航显示,再只需要不到半小时,就可到达目的地。但是,高速段只开到一半,小郭的车速突然慢了下来,而且越来越慢。

    “前面堵车了,应该是发生车祸了。”他说。

    我们将车窗放下,分别探出头往外看,发现前方头尾相连地龟行着一排排车辆,再往前看,有浓烟和火光窜出,听到有人在惊慌喊叫,还有人拎着灭火罐往前冲。车祸应该是刚发生不久,以至拥堵的车辆尚不算多。小郭尽量将车往前开了一段,终于开不动——很多车都不敢再往前开,停下了。我们都下了车,步行上前看车祸现场。

    太惨烈了,各类汽车碎片、不明零件散落一地。我看到叶暖轿的玛莎拉蒂面目全非地撞在路旁护栏上,车头整个凹瘪进去,挡风玻璃粉碎,方向盘像错位的椎骨一样暴露在外,轮毂则完全扭曲。更叫人惊恐的是,车子局部还在熊熊燃烧,以至让人担心随时会爆炸。

    这得开到何种速度才会撞成这样?

    尽管严重变形,是叶暖轿的车也太明显了。我们所有的人都哀嚎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捂着脸蹲了下来。

    ……

    警车和救护车很快就抵达现场,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几个交警在外围专门负责疏通堵塞车辆。火已经被扑灭,我看到警察从各个角度对现场进行了拍照,查看车内人员情况,然后和救护人员进行了简短的交流。随后两名救护人员探进车身内,费了好一番功夫,最终拉扯并抬出一大一小,乌黑莫辩、烂泥般的两具尸体,装进装尸袋,丢上救护车,随即鸣叫而去。几个警察则依旧留在现场,在拖车到达之前,对各个细节进行细细勘验。

    两条生命就这样在眼前消失了。

    一个多月后,警方给出了事故定性及勘验报告,最终结论是:系车速过快及刹车失灵导致的重大车祸,不排除人造隐患,即蓄意杀人,将进一步调查和取证。

    这个结果震惊了两名死者生前几乎所有的好友和同事。根据警方提供,一,案发当天,距目击者口述及现场最近的摄像头记录来看,叶暖轿当时的车速应达到了130公里以上,在即将撞上前方正常行驶的车辆时,没有任何减速及刹车迹象,而是采取了急打方向盘避让,最终撞向路边隔离栏,车毁人亡。二,案发时间为上午,通过相关尸检及对驾车人身边亲朋好友的走访,基本排除疲劳驾驶及酒后驾驶行为。三,事故车辆经送玛莎拉蒂4S店详细排查,发现有人为操纵痕迹,刹车油泵螺丝被人明显扭松,导致紧急刹车时刹车油瞬间涌出并基本漏光;另外,刹车线虽然为现场断裂,但断裂处有锯痕,应该是事先被锯断一半。四、经技术检测及排查,案发时事故车辆行车记录仪为关闭状态,车内另怀疑装有易燃易爆物品。以上两项是否车主本人意愿还是事前有人做了手脚有待进一步调查。

    案情曝光后,所有人议论纷纷,猜测、惋惜和难以置信。我却陷入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当中。叶暖轿喜欢开快车,这我是知道的。又不赶时间,她为什么要开那么快呢?

    作为叶暖轿日常的亲密接触人,在这期间,我被警方进行了无数次调查和询问。我还能说什么呢?全部如实回答,包括我们的矛盾和裂痕。“你开过她的车吗?”警察问。“开过,”我回答,“一个外地朋友来出差时,开她的车去机场接送过,算是一共二次。”

    “什么时候?”

    “就在出事前一个月左右。”

    “叶暖轿跟你一起去的吗?”

    “没有,我自己。”

    “都去了哪里?”

    “基本两点一线,家里到机场,机场到饭店,饭店到朋友入住酒店,酒店到家里。”

    “谁的家?”

    “叶暖轿的。”

    “除了这些,没有开车去别的地方?”

    “没有,你可以问我那个朋友。”

    “去接的路上呢?送完回家的路上呢?你朋友也在车上?”警察冷哼一声。

    “确实不在车上。”

    “那你怎么证明你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我无法证明……或许,你可以查查当时的监控?行车记录仪?我可以告知你我两次出行的具体时间和路线。”

    “事发当天为什么没有坐叶暖轿的车?”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又要问?你也可以问问当天所有去山庄的人——活着的,我为什么没坐她的车。另外,再说一遍,跟人蹭车纯粹是个意外事件,而且当时开车的不是我,是雷总。”

    “你还挺有脾气……你是个作家?”

    “是的。”

    “写过什么小说?”

    “很多,食耳国、靺鞨传说、十个梦、五花石与五花肉……我保证您一本没看过。”

    “的确没看过,”他转头问身边同事,“小李,你看过吗?”

    “没有。”小李回答。

    “一本没有?”

    “一本没有。”

    调查及询问断断续续,多次、繁琐、随时,从我和叶暖轿如何认识、交往过程、两人各自及共同的社会关系,到经济来往都问,有时甚至感觉与案情风马牛不相及。我感到厌烦,更重要的是,我讨厌那个主询问我的宋警官,长着一副类人猿般的粗蠢面颅不说,还留有非洲蜜獾般的小平头,一脸横肉,发际线低至眉弓,问话也是颠三倒四。从种种迹象来看,我认为他的逻辑能力不强,智商和情商都不容乐观。唯一的优点是够执着,盯着我死死不放。

    但后来他突然调转枪头把我晾下了——在警方得出叶暖轿系他人谋害的结论,并深入调查一个星期依然无果后,案情突然有了转变,有人畏罪自杀了。

    自杀的人是张教授。他被人发现吊死在锦粼原著自家别墅院里的一颗果树下,用一条品牌为Burberry的丝质领带。我如果能穿越到现场,就会发现那条领带跟叶暖轿送给我的一模一样。吊死的时间是晚上,直到白天才被人发现。警察在勘察现场的时候从死者上衣口袋里发现一封自首信,承认电视台主持人车祸事件从头到尾是自己的策划。

    信很长,大致表达了以下几方面内容:

    一,他和叶暖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至今维系了有三年半,是对方先勾引他的。

    二,他通过转账方式,先后给过对方不少钱,加起来应该有七百万左右,部分为他所操纵的一家水产养殖公司的资金。

    三,是他暗中指使人对叶暖轿的车辆动了手脚。

    四,杀人动机主要有两反面,一是叶暖轿贪得无厌,以他家人为要挟,软硬兼施地对他反复进行压榨,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二是这个女人极其花心,外面另有不少男人,即便他已经六十多岁且深知两人不过是一场买卖,仍旧嫉恨在心。

    五,被指使的人外号叫“阿三”,是个精通车辆构造的社会闲杂人员,他承诺给对方的报酬为十万块钱现金。在那些人去山庄之前,他曾经约叶暖轿来过一次,车停在别墅车库。正是利用这个机会,阿三对车做了手脚。事成后阿三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六,他熟知那家山庄老板,之前也和叶暖轿等人去吃过蛇,知道去山庄必经一段高速之路,而且正是他特意嘱托店老板“店里如果有好货,一定发短信分别告知一下叶主持、王作家和我”。

    七,他不仅希望害死叶暖轿,还希望害死他所知道的包括王作家、武局、刘包工头、赵公子等人在内的叶暖轿所有的相好,来个一锅端。但除了王作家大概率会坐叶暖轿的车,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将这些人弄到一车的法子,只好弄死一个是一个。

    八,事情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很后悔,不是后悔杀了人,而是后悔认识了叶暖轿。他感到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发妻,更愧对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以及培养他多年的党和政府。

    ……

    信后附了一些打印出来的截图证据,包括他与叶暖轿的日常聊天记录、转账记录,他与“阿三”、山庄老板的信息来往记录等。

    案情重大,警方立即就该“自首遗书”及证据展开了调查,召开内部专题分析会,对张教授的社会关系进行摸排问查。很快得出结论:除了那个“张三”身份不明,张教授信中所提及的所有内容全部属实,杀人动机成立。专案组决定集中精力,将调查重点锁定在“张三”身上。找到这个人,案情自然水落石出。但是这个人彻底消失了。

    张教授已经死无对证,除了提供了两人的聊天记录,对方懂一些车的构造外,他对“张三”的其他信息没有任何描述。

    警方发现,“张三”跟张教授联络的那个号拨过去一直提示关机,应该是被抛弃了。该号码的开户人叫“张源民”,经查,是有人冒用了这张身份证办的卡,而身份证真正的主人是一位老实巴交、隔邻省份的农民,至今还茫然不知自己的身份证已经丢了。当时办理该卡的营业厅店员也是稀里糊涂,什么都不记得了,店里倒是安有摄像头,但过去的日子太久,记录早就没了。

    张三既然来过锦粼原著,应该监控也会有记录,但结果是什么也没查到。这也正常,假如他藏在张教授或某人的车里进来出去,那也无法捕捉到。而张教授的别墅范围内,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装一个摄像头。

    警方感到头疼,张教授虽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真正实施犯罪行为的张三找不到,这件案子就无法做到完全结案。当然,警方也对该案所有关联人,包括山庄老板、雷总、刘包工头、小郭、两个协会作家等均进行了详细的调查问询,但并无实质性收获。

    又过了一段时间,宋警官重新回头找上了我。他把我约到叶暖轿小区附近的一家小店里,请我喝珍珠奶茶。

    “怎么?还是怀疑我?”我对他说。

    “不,我是想告诉你,我特意在网上搜看了你写的小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对,食耳国,写的真不错。”

    “你约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差不多吧,不过也可以顺便问一下,你之前认识张教授吗?”

    “知道一些,但没有交集。”

    “你怎么看待他和主持人的事?”

    “你觉得呢?不过人都死了,祝他们在天堂或地狱继续苟合。”

    “你这……”

    “就别兜弯子了!你怀疑我是应该的,的确,我也有杀人动机,且最有机会把叶暖轿的车给弄出来,比如,预先偷配一把车钥匙,某日趁着深夜开走,跑到荒郊野外捣鼓一番,天亮前再开回原位。”

    “作家果然有想象力,可据我所知,你对车的构造并没有研究,更别提实操。”

    “我为什么不能找个人来干?要知道,只要肯花钱,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找得到。”

    “可是将那么一辆招摇的车开出小区,即便是半夜,保安也会有印象的。”

    “如果我把保安收买了呢?”

    “人命关天,谁敢呢……再说不成立,张教授已经承认是他指使人干的。”

    “那个人不是还没找到吗?也许根本就没那个人呢。”

    “不,这个人一定存在,迟早会找到的。”

    “也许吧,”我说,“不过不重要了,找到了也不会改变结局。”

    “会,会改变的,”他说,“至少我心里不会痒痒的那么难受,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吧,像正用橡皮擦草稿,留着个尾巴还没擦干净就给老师把卷子给收走了。”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要告一段落?”

    “聪明,但也不完全是,只是得暂且松一松了,最近又出了一些新案子、急案子、要案子,局里的可用人手实在调不过来。”

    “辛苦了,能干的大警官。”

    “你这是在挖苦我吧?”宋警官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无感触地说,“不得不说,你的命可真够大的。”

    “是的,要不是那天雷总非得要去拿那瓶酒,要不是他恰巧剐蹭了人家的车,要不是我恰好没坐上叶暖轿的车,或许我今天根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警官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吗,我们尝试对叶暖轿几近烧毁的手机进行了数据恢复,虽然恢复得非常有限,却也恰好发现了一些有关她的隐秘,你知道发现什么了吗?”

    我的心突地一跳:“发现了什么?”

    “部分内容是关于你的——”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某些反应。

    “我的?”

    “是的,”宋警官说,“我印象最深的是时间大约在三个月前,她存于手机备忘录的一条私人日志。日志里说她非常爱你,但又非常矛盾。”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原话是怎么说的?”

    “嗯,原话是,你听着,这段话我可是背下来了——”

    “难受极了,想哭,人为什么会有贪欲呢?我为什么会有贪欲呢?王朔枪,你这个傻瓜!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可你又知道我有多管不了我自己吗?”

    我顿时心如刀绞,眼泪差点崩出来,胸口也仿佛被什么堵住,几乎喘不上来气。我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住,面无表情地问宋警官:“其他的呢?”

    “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宋警官说,“其他还有几条是她与别人互发的信息,就在她死去的那天发的,准确地说,是在你跟她通过最后那个电话后发的。对方你知道是谁吗?是本市臭名昭著、有不少犯罪前科,人称‘铁北大老疤’的社会混子马旋魁。”

    “信息内容是?”我假装皱了皱眉头。可以想见,也许那又是她的诸多姘头之一。但现在我已经不在意了。真的不在意了,即便她跟全世界所有的男人睡过,我依然原谅她。

    “你以为她与对方有染?”宋警官果然“猜中”并“纠正”我心里的猜疑,“不,不是的——”他停顿了一下,扁平而狭窄的额头紧紧锁住,仿佛在找恰当的字眼总结他们的对话——

    “她说愿意出一百万,要求对方尽快弄死你。”

    ……

    不知道是哪一天晚上,也许叶暖轿还活着时,也许是她刚死不久,我独自在家,没有开灯,没有声息,长久地卧陷于沙发里。某个时间点,我像被信号触发的机器人,完全在下意识中随手打开电视,随手调到某个频道,“爱在人间”恰好在重播。镜头前,叶暖轿身着职业套装,一脸嫣然地面对可能若干也可能只有我一个的电视观众,美滋滋地播报着:心中有爱,公益无疆,欢迎收看本期爱在人间。

    好像什么都没改变过,我的心却在刹那间如撕裂般疼痛。

    不是因为那张脸,而是因为我的报复,将永远收不到回音。

    报复和杀人是两种概念,其实我要的并不是叶暖轿的死,而是临死前的骤然惊醒和悔恨万分——以她的智商,当然会在刹车陡然失灵、死亡扑面而来时猜到事情的真相。作为总导演,我甚至知道她在绝望之下发出的最后那句呐喊——

    “是他,是他对车做了手脚!”

    对,我要的就是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