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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柳枝春信(二)

    阿鹂正好从窗边悠哉游哉地飞回,见到沈襄向她招手,“阿鹂,我想麻烦你唱首歌,接引一个魂魄。”

    翠翎留恋地望了一眼窗外的雪景,“本来郡主说,开春便带我出去踏青看垂柳,但现在看来只能明年她一个人去了。”她毫不留情地用雀羽弯刀割开自己的手指,鲜血从永宁郡主的榻边一直延续到铺满白雪的院中,绽成一朵朵红梅,“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见郡主,也是这样一个冬日,我折下柳枝,希望能让她第二年开春也能进宫陪我玩耍,当时的我以为柳枝是信物,如后来郡主告诉我,那其实是送别的意思。”她翠翎用沾了鲜血的手指握住院中的柳树,“郡主,就让我再为您折一次柳吧,这回,可是真正的道别了。”

    沈襄见枯木女使闯进屋内,信手在院中化出一道结界,冷静道,“翠翎,从现在开始,看到什么都不要妄动,永宁郡主能不能得救,全看你了。”

    翠翎刚要答应,然而看见枯木女使命人将永宁郡主从榻上拎起,抬到屋外雪地上的时候,仍是忍不住红了眼向前扑去。

    沈襄死死按住她,“现在正是回魂的关键时候,我这个结界只可出,不可进,你要是出去了,一切都全白费了。”

    翠翎看向半空中逐渐聚起的流光,仍是满眼通红,“你叫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郡主被她们欺凌!”

    枯木女使派人将永宁郡主按着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似乎仍是不放心,又进了院子细细得查看一番,她的一袭绿衣堪堪停在翠翎面前,只有一步之遥,翠翎的右手滴着鲜血,眼珠却死死地盯着枯木女使。

    枯木女使观察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去,翠翎却动了动鼻子,眼中露出惊惧的神色,“就是这个香味,黑衣人身上的木香!”

    沈襄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向枯木女使远去的背影,如果说她们刚才只是怀疑的话,现在就是确定了,幕后之人就是这位枯木女使!

    可为什么是她?她一个秋月派的得意弟子,到底有什么要与我父亲过不去的,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沈襄的手也微微颤抖,然而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垂眸引导永宁郡主的魂魄。她已经找到幕后之人了,迟早会大仇得报的。

    永宁郡主被按坐在雪地中的藤椅上,紧闭的睫毛被冷风吹得微微颤动,枯木女使对站在藤椅后两名执鞭的秋月弟子道,“取些雪来,我看咱们的永宁郡主还是不够冷,所以不能清醒。”

    那两名弟子应了一声“是”,随即用藤鞭卷起地上的碎雪,大块大块地落在永宁郡主身上、脸上及头顶,枯木女使看着永宁郡主终于睁开的双眼,“郡主可清醒了?”

    永宁郡主被强行从梦魇中唤醒,眼中闪烁着本应属于她的清醒的光芒,“枯木女使如此大动干戈,是有何指教吗?”

    枯木女使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不过郡主您之前豢养的那只小孔雀,在您昏睡的这几年里做了不少恶事,连夺十二人魂魄,郡主也不管管吗?”

    永宁郡主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枯木女使笑着一扬下颌,“哦!我差点忘了,她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治好您的梦魇,所以郡主包庇她也在情理之中。”

    结界中的翠翎牙关格格作响,“她怎么敢这样对郡主说话!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不,都是她指使我做的,如今她却得意洋洋地栽在郡主头上!”

    永宁郡主虽然睡得昏沉,但也总有时候是清醒的,她刚才分明感受到了翠翎坐在自己的床边,然而枯木女使的话的确诛心,她最心爱的孔雀居然为了她而害十二个人!

    然而她低下头牵出一个笑容,将心中的痛苦掩去,随后抬起头看向枯木女使,“怎么,枯木女使捉不到妖,便要怪在我这个久病失神的郡主头上?”

    枯木女使气极反笑,“郡主果然是郡主,这唇枪舌剑的本事是一点不比从前少,我今天也不是来与您辩论的,只要您乖乖交代出那只孔雀的藏身之处,咱们即刻便送您回屋,也免得您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受寒。”

    永宁被冷风激得一阵寒颤,端庄的眉眼却冷冷地低垂,面无表情道,“你养的狗跑了三年,然后咬了人,你还要为她负责吗?”

    枯木女使没想到永宁郡主如此无情,笑着环顾四周,“小孔雀,你可听到了,你的郡主根本不关心你呢,你还巴巴地为她杀人,真是让我听了都痛心呢!”

    沈襄担忧地看向翠翎,后者却露出一个微带苦涩的笑容,“本来就是我做错了,郡主厌恶我也是常情,我现在献出鲜血是自愿的,不奢求郡主记得。”

    屋外,永宁的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她冷声继续道,“为救一人,而伤他人性命,这不是我教出来的,我从来没养过这种恶毒的妖孽,也不想与她有任何关系。你们若能抓到,尽管处置便是。”这一副恩断义绝、划清界限的模样,分明是说给翠翎,让她死心的。

    然而翠翎却来不及反应郡主的言外之意,她面上仍然残留着微笑,身上的羽毛却微微颤抖,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伤心太甚。良久,她只是颓然垂下双眼,“郡主,我知道错了,可是你别不要我,没了郡主,我的命还有什么意义?”

    翠翎的血几乎流尽,半空中聚集的流光也汇成一个光球,沈襄望向半空中的魂魄,长长出了一口气,“成了!”

    那团魂魄悄无声息地飘回了永宁郡主体内。

    被按在藤椅上的永宁郡主突然觉得脑海中一阵胀痛,随即感觉到本来缺失的一件东西回到了脑海中,短暂的晕眩过后,她的思绪突然清晰了起来。

    她如同重获新生般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快速闪过许多画面,突然,她若有所思地攥紧了手,我的魇症……是翠翎!她还是伤了十二个人吗?

    后院中的翠翎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沈姑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沈襄运功收回激荡的气息,“本来应该是的,但永宁郡主的魇症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现在体内还留下了一点鲜血,若是能用上山珍灵药,是能活的。”

    翠翎笑了笑,本来黯淡下去的眼神重新亮起一丝光芒,“太好了,我可以和郡主一起活下去了。”

    前院中的枯木女使突然端来一碗汤药,“郡主,今日的药您还没喝呢?”

    永宁郡主猛地抬起双眼,“是你?”

    枯木女使显然没想到永宁郡主能突然清醒,端药的手猛地颤了一下,却很快稳住,“来人,那雀妖就在这间院子里,给我搜!”她说完端着汤药走向永宁郡主,“原来你们在这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可惜,你的小孔雀好不容易治好的病,又要复发了。”

    沈襄忙在后院中打起呼哨,唤来鸟儿相助,但是鸟儿飞来也要时间,而她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永宁郡主紧咬牙关,却仍敌不过枯木女使的手劲,眼看那汤药就要灌下去,一道斑斓的影子突然飞过,将那碗汤药打翻,永宁郡主失声道,“翠翎!”

    翠翎羽毛上的鲜血从雪地上一路拖过,随即用尽浑身力气啄向枯木女使的眼睛,“郡主,我没有杀人,这是我用自己的鲜血作引,求沈姑娘引来的您的魂魄,我没有真的杀人,郡主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别不要我,我知道错了!”

    枯木女使被翠翎死死缠住,怒火中烧,反手化出两枚木刺,向翠翎心口扎下。

    沈襄惊呼一声,挥手想要帮忙,却重重地跌坐在雪地里,她方才呼唤鸟儿已经是极限了,现在一点功力都没有。

    一声闷响过后,翠翎圆睁双眼,一身斑斓的彩羽淹没在雪地里,溅起无数碎雪。

    也正是此刻,从天边飞来一群乌压压的鸟,在沈襄的哨声中俯冲下来,围在永宁郡主身边,攻向涌上来的秋月弟子的眼睛。

    枯木女使诧异地转过头,看见一个身披百鸟羽衣的少女从后院中走出,眼神一冷,抬手引来地上的藤蔓,眼中涌起汹涌的杀意,“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沈襄的力量在缓缓涌回体内,她看着逼近自己的数十条藤蔓,却并没有害怕的神色,只是冷冷地盯着枯木女使,“是你给永宁郡主下了药?那么也是你三年前杀了沈氏商局大当家——沈定钧,然后栽在翠翎头上?”

    枯木女使四周的藤蔓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打量着这个身披百鸟羽衣的少女,嘴上却径直否认道,“我杀过的妖多了,谁记得什么什么钧的。”

    然而她这一番心虚的神色出卖了她,沈襄冷笑一声,“我父亲是不是妖,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否则,也不必耗费这许多心机,让翠翎做这个替罪羊了。”

    枯木女使眼中涌起汹涌的杀意,数十条藤蔓随即编织成一张大网,将沈襄全身笼罩在其中,缓缓收紧。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枯木女使一惊,满地的藤蔓顿时如同潮水一般褪去,她回头看见韩王带着一群乌泱泱的人走来,其中还有自己的师父李月同,微微侧头看向沈襄,语气狠戾,“你早就算好了?我真是小看你了。”

    沈襄平静地看向她气急败坏的面容,“比不上枯木女使杀人灭口,祸水东引的本事。”

    枯木女使对她咬牙冷笑一声,不得已转过头面对韩王的怒火与师父的威压。

    韩王远远地就看见雪地里的永宁郡主,气势汹汹地看向枯木女使,“怎么回事?竟敢对郡主用严刑,你当这韩王府都是你的了不成?”

    秋月亭司使李月同站在一旁,清隽身影下的碧山色衣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看上去不像是在刀山血海里拼杀的掌妖司中人,倒更像是一位翩翩的世家公子。

    一缕飘逸的黑发垂落在他耳边,若不是那一双如同林间寒潭的幽绿色眸子,那俊美无双的面容还真有些雌雄莫辨的慵懒。

    枯木女使并没有很将韩王的怒火放在眼里,倒是看到师父李月同的脸色时,瞬间“扑通”一声跪下。

    韩王身后还跟着一个满头金玉的少女,是韩王的小女儿,康平县主,她略有失措地看向枯木女使,“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姐姐呢?”

    沈襄从人群中看见楚煜,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只见楚煜皱了皱眉,向自己大步走来,一身玄衣笼罩在自己面前,身上的松木香极富侵略性,“你是如何把自己置于这种险境的?之前的的纵横谋划呢?”

    沈襄抬头嘴硬道,“我本来谋划的刚刚好,只是……”她看向雪地中的翠翎,垂下头,“还是疏忽了。”

    楚煜看见沈襄鬓发微有凌乱的样子,冷言冷语在喉中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你的捉妖令也算完成了。”

    沈襄点了点头,“那我还有机会进掌妖司吗?”

    楚煜不置可否,“看情况。”

    沈襄抿唇点了点头,看见不远处还有两个衣着鲜艳的青年,“那也是掌妖司的人吗?”

    楚煜点了点头,“晴山蓝刀纹衣的是凌风台司使,可以御风,名为萧扬;藤萝紫衣上缀了花的,是芳心阁司使,能掌百花开落,名为兰卿。你能否进掌妖司,只我一人说了不算,加上秋月亭司使李月同,要四个人点头才行。”

    沈襄为难地“啊”了一声,“过你这一关已经够难了,再加三个人,希望不是更渺茫了?”

    不远处的李月同俯下身,用手中冰凉的檀木扇骨挑起阿木清秀的面容,缓缓地将她抓住自己衣摆的手一根根掰开,乌黑的长发被风拂起,露出他细长的柳眉与一双薄情的桃花眼,“掌妖司乃天子直辖,欺凌郡主,等于冒犯天子,”他说着直起身,“你自尽谢罪吧。”

    枯木女使怔怔地跪坐在地上,一双眼含了泪水看向李月同。

    之前跟随枯木女使同来的一身青藤的青年挥开侍卫,“扑通”一声跪在枯木女使身边,“师父,是我教唆阿木这么干的,折磨郡主拷问雀妖也都是我的主意,阿木只是捉妖心切,才冒犯了郡主,师父若要杀,杀我就好了。”

    李月同并不看向他们,“是吗?那要看韩王的意思了。”

    韩王看见李月同投来询问的眼神,笑了笑,“这是掌妖司内务,我不便过问,只是我女儿被人如此折磨,掌妖司还是要拿出一个交代才是。”

    李月同点了点头,让身后的弟子扣下青藤与枯木二人,随后负手看向前方的庭院。

    康平县主突然怯生生对韩王道,“父王,那孔雀妖是为了救姐姐才死的吗,也算忠心了。”

    韩王脸色一变,喝止道,“不得胡言,这孔雀妖是南阳城的心腹大患,怎么与永宁有关系?”

    康平县主吐了吐舌头,“我只是随便一说,毕竟当初那孔雀妖是姐姐救回来的,为了报恩,情急之下做出糊涂事或许也情有可原。而且我看,姐姐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韩王闻言,果然略有疑窦地看向永宁:若是永宁在清醒的时候教唆雀妖为她寻找魂魄治病,似乎也说得通,他对永宁郡主招了招手,“永宁,你过来。”

    永宁郡主垂下眼眸走来,“父王。”

    韩王道,“这孔雀妖说起来也是从你院子里出去的,传起来不好听,你想个法子,证明你与这孔雀妖没有关系。”

    一旁紫色纱衣上缀满了丁香的兰卿闻言一笑,轻抚发尾的花瓣,“这有何难?想来小郡主不知道,妖筋可以存储一只妖的过往一生,若是郡主能亲手把那孔雀妖的妖筋剥下,一来证明你与她没有关系,二来也好叫诸位掌妖司和江湖的司灵者除去心中疑窦。”

    沈襄皱起眉头,刚好看见兰卿向楚煜投来挑衅的一瞥。

    永宁郡主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

    康平县主柔声道,“姐姐,若是你不忍心,就别为难自己了,我能理解的。”

    永宁郡主只给了自己一瞬间的思考时间,随即便垂眸道,“虽然我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若是这样,父亲才能相信我的话,我会去做的。”她说着便走到翠翎身边,轻轻蹲了下来。

    沈襄感受到一阵香气袭来,抬眼看见兰卿向自己走过来,她瞥了一眼身边的楚煜,笑道,“沈姑娘真是好福气,蒙楚公子如此上心。”

    沈襄不想对她笑,面无表情道,“楚公子心怀天下,我不过是苍生一员,楚公子顺带关心一下罢了。”

    楚煜微微一愣,瞥了一眼沈襄,却很快收住了神情。

    兰卿闻言笑了笑,看向楚煜,“楚公子,你精心挑选的接班人看上去并不领你的情呢!”

    她看见楚煜一如既往毫无波澜的脸色,将目光移开,转而对沈襄换了个语气,“你不觉得可笑吗?韩王自己的女儿被外人用了刑,韩王并不急着追究那外人的责任,反而要让自己的女儿证明与妖不曾勾结,你说,这是为什么?”

    沈襄淡淡道,“我不懂这些。”

    兰卿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蛊惑力,“如今的天下,是司灵者的天下,谁有绝对的力量,就能拿捏王侯将相,沈姑娘是世间唯一的司羽者,可不要被咱们楚公子的光风霁月迷惑了,进了咱们掌妖司那正襟危坐,一味忠君的地方,到头来,只会成为权力追逐的牺牲品。”

    沈襄被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惊得圆睁双眼,抬头看向楚煜。

    楚煜冷月般的眸子深深地给了兰卿一个警告的眼神,“兰卿,别太过分了。”

    兰卿微微一笑,只见不远处一袭刀纹蓝衣的萧扬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兰卿,那边还有事要处理,你随我来。”

    兰卿一边被萧扬拉走,一边笑道,“沈姑娘,要早日清醒才是啊。”

    沈襄抬起头看向楚煜,只看见他睫毛上落满了雪,“楚公子,当掌妖司右司使,一定很累吧。”

    楚煜捏起腰间的寻星盘。

    他好像早已不知什么是累了,不过还好,迟早会有尽头的。

    沈襄看向不远处的翠翎,“掌妖司的人会有一瞬间同情妖吗?”

    楚煜冷冷道,“不会,落入掌妖司手中的妖都是罪有应得。”

    沈襄看着翠翎痛苦的神情,“可是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其实也很难,只有抽出妖筋,才能令人信服,可是一旦妖筋被抽,就必死无疑,就算证明清白,又有什么用?”

    翠翎的心口虽然被刺中,却仍在微微喘气,她抬起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永宁郡主道,“郡主,你不要怕,动手吧,越快越好,我好痛。”

    永宁郡主的纤纤玉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看见翠翎明亮却盈满泪光的眼睛,闭上眼,缓缓从她的脊背上抽出一条血淋淋的妖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