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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禽鸟御司(四)

    听到沈襄说羽尺就是减字谱,阿鹂忙凑过脑袋,却并没见到羽尺上刻着的音调,楚煜也略带疑惑地看过去,只听阿鹂悻悻道,“看来又只有司羽者才能看见,这平陵王真的小气又严谨。”

    沈襄一时失笑,揉了揉阿鹂的脑袋,迅速走到廊下,将羽尺排开,仔细回忆着上面的每一片羽毛的位置。

    琴声悠悠,沈襄虽然弹得不算极好,却也都在调上,然而当琴声止息后,四周却半天都没有动静。

    沈襄垂眸紧张地等了好一会儿,刚要疑惑地抬起头,便突然感受到一阵劲风袭来,她只来得及匆匆唤出青色的光阵抵挡,就被冲来的白鹤一爪抓在了距离左眼只有一寸的结界上。

    楚煜抬手从雪中凝出剑锋,竟也花了数十招才将白鹤的虚影逼退。

    沈襄心有余悸地看着白鹤消失的地方,左眼上还留有利爪的压迫感:“这白鹤的功力实在是太强了,若从平陵王的年代算起来,梦境中的她应当已有三百年的修为,而且功力随着我错的次数而增加,若我再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沈襄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的手虚虚地按在琴弦上,刚才那只爪子离自己只有一寸之遥,楚煜救不了自己,阿鹂也不能,这一次若是错了,只怕自己要葬身于此。

    她的余光瞥见琴身上的白鹤纹样,认出这上面画的便是刚才那只白鹤,她心念一动,伸出右手食指按在那个白鹤纹样上。

    司羽者有一种能力,可以根据某幅鸟类的画像追溯作画之人的心境,既然这只白鹤是平陵王画在琴上的,那便一定与琴有关。

    她闭上眼催动功力,眼前果然很快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四周飘着雪,白鹤在庭前翩翩起舞,耳边则回荡着刚才的琴音。

    是舞!平陵王为白鹤谱了曲,希望能与白鹤和歌而舞,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成功。

    沈襄将目光转向了阿鹂。

    阿鹂浑身羽毛一缩,“你想干什么?”

    沈襄亮出和善的笑容,讨好道,“我刚才看到了,弹琴时,要有白鹤跳舞的……”

    阿鹂用翅膀叉着腰,怒目道,“这个平陵王怎么尽会折腾人?我不跳!如果进来的不是司羽者,难道还能送命不成?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楚煜从对面的假山里走出来,手上拎着一根白骨,淡淡将白骨展示给阿鹂,“的确,若进来的不是司羽者,而是旁人误闯这个梦境,就只能是死局。”他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池塘与草地,“我在假山旁找到了两具残存的白骨,一位是司木,一位是司花,想来也是葬身于此的司灵者,司灵者体质与常人不同,一旦倒下,根本没有腐朽的机会,只会瞬间与天地融为一体,化为灵原,这两位的白骨上便生着一棵树与一株芙蓉花。”

    阿鹂闻言,一时倒没话反驳,陷入了沉默。

    沈襄笑了笑,打破沉闷的气氛道,“阿鹂要是实在不想跳,也没关系的,至少我若是在此倒下,还会化为一只普通的小鸟,在这浩瀚天地中度过十年岁月,虽然没有了作为沈襄的意识,却也算是自由了呢。”

    阿鹂翻了个大白眼,“算了吧,你化成鸟儿可不要吵死人了,何况人家楚公子可化不成鸟,只能化成一滩水,人家可不想跟你一起死。”

    沈襄笑道,“一滩水属实是侮辱楚公子了,人家功力高深,要变也应该是江河湖海!”

    楚煜在一旁听她们一本正经地讨论自己的死状,即使一向冷面,也不由得失笑。

    阿鹂懒得与沈襄争辩,跃到庭院中央,摇身一变,不情不愿地变成了一只白鹤,“说吧,怎么跳?”

    沈襄也走到庭院中间,身体力行地教给阿鹂自己看到的画面,然而那些动作一只白鹤做来自然是清逸出尘,可一个小姑娘用人的身体做出来,就是憨态可掬。

    楚煜抱臂站在廊下,看着白雪中一边扭动一边认真纠错的沈襄,不知何时肆意地扬起了嘴角:她的百鸟羽衣在旋转中飞起,露出里层娇艳的衣裙,像是一只初出茅庐、却要强行装严肃的小凤凰。

    沈襄教完最后一个动作,还要纠正,被阿鹂赶回廊下,“我记清楚了,你快弹吧!”

    沈襄还想完善一下,纠结道,“那个动作好像不太对劲,我再纠正一下吧。”

    阿鹂身心俱疲,挥了挥翅膀,“小祖宗,我记下来的绝对错不了,你再纠正可就真错了,快弹吧。”

    沈襄抿嘴转了转眼珠,不情愿地坐回琴凳上,“好吧。”

    琴声幽幽响起,庭院中一只白鹤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展翅舞动,翅膀扇起的风引得碎雪在她周围划出一道道完美的弧线,若不是此刻他们三人都无暇欣赏,此情此景应该当得起“流风回雪”四个字吧。

    一曲终了,沈襄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阿鹂也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望着远处的庭院与山水出神。

    他们都绷紧了神经,捏紧武器,随时准备面对突然冲上来的白鹤,然而一阵令人心空的寂静过去,四周的空气终于开始发生微小的波动。

    湖面的冰层裂开一条裂缝,随即延申出无数条裂痕,冰面碎裂的“咔哒”声不断响起,直到冰层下突然涌出一条水柱,猛地破开四分五裂的冰面,随即扬起滔天水浪。

    阿鹂迅速从湖上飞回亭中,翅膀带起的水珠落了一滴在了沈襄脸上。

    沈襄只觉得脸上一凉,随即只见眼前的巨浪向自己侵袭过来,将还没来得及出声的她卷入了湖中。

    湖水冰凉刺骨,沈襄被冷得一噤,咽了一口湖水,随即反应过来,迅速屏住气息。

    四面碧青色的湖水激荡了一瞬,随即从沈襄的面前化出一位身披金甲的少年虚影。

    那位少年的身形与之前沈襄在幻境中看到的平陵王如出一辙,只见他提起长剑,纵马迎向千军,寒光过处,血溅三尺,落在他英气的面庞上。

    沙场刀剑,朝堂暗涌,他是用剑开辟齐国的功臣,却也只是一个刚二十二岁的少年,身入急流,便不能退了。

    他从勾心斗角的朝堂上走下,褪下一身金甲,站在波光中的长亭里,怅然地看着白鹤挥舞翅膀远去的踪影,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却终究一无所获。

    白鹤的身影隐没在千山之中,而平陵王差一点就要动身追上,却蓦地回头看向万马嘶鸣的铁骑。

    他的心中还有整个大齐,朝局、疆场,以及生民百姓,他不想放下,也不能放下。

    周围的湖水突然变得冰冷刺骨,平陵王的疲惫与空虚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沈襄都能感受到心头被揪紧的感觉。

    湖水中掠起白鹤远去的影子,随即闪过她在禽鸟御司中翩翩起舞,引吭高歌的虚影。

    “铁衣金甲乘星去,难向孤月问山川。”

    一个微带苦涩的声音涌入沈襄的脑海,随后那个身着金甲的少年缓缓倒在沙场上,盔甲上的长缨在湖水中扬起一条弧线。

    所以,他们明明是难得的知音,却各自有不能屈就的天地,只能就此离别,再未相见。

    碧青色的湖水拂去平陵王英气的面容,最终化出一张满是血痕的少年的脸。

    沈襄沉默地看着那张少年的脸,她感觉到自己流下一滴泪,却很快被淹没在这一池寒意凛冽的水中。

    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越来越多地从水面上投射下来的阳光,神情微微松弛下来:平陵王的梦结束了,禽鸟御司的幻境自然也破了。

    她看向平静的湖水,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如同镜花水月,消散无踪。她的气息已经用了大半,正打算向上踩水、游出水面,然而余光中却有一缕白光迅速地闪过。她低下头定睛一看,发现从湖底的水草与乱石间,露出一丝银白色的流光。

    她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水面,心中涌上一种强烈的感觉:若是她现在上去了,就会错过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沈襄紧蹙眉头,终于还是调转方向,向湖底游去。

    她终于来到那堆乱石与水草边,看见下面有一团白光闪耀,于是绕着那片乱石观察了一番,终于找到一个入口,小心地伸手进去,触摸到了那片白光。

    四周的景象突然开始剧烈激荡,从乱石上落下许多砂砾,沈襄忙后退两步,游到一处开阔的湖水中。

    碧青色的湖水荡起旋转的波纹,将沈襄围在中间,四面掠过无数飞鸟的影子,刀剑、火光、鲜血,之后是纷纷坠落的羽翼。

    沈襄双眼圆睁:是禽鸟御司之乱,大齐妖乱之始!

    带血的羽翼,鲜红的双眼,寒光凛冽的刀剑,一幕幕都重现在沈襄眼前。

    直到所有翅膀都纷纷垂下,水中的虚影才缓缓消散,从石缝中升起一片闪烁着流光的羽毛。

    沈襄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荡,看见那片羽毛,才微微缓过神来,向它游去:这片羽毛想来就是平陵王之梦的凭借了,不知道它与禽鸟御司之乱是否有关?

    那团白光似是有灵性,看见沈襄,也飘了过来。

    沈襄缓缓伸出手,小心地触摸上那片羽毛。

    然而在触碰到它的那一瞬,沈襄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她只来得及对着湖面射出一条青色光芒,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她被一股力量拉出了水面,她只觉得身体一轻,随后又陷入了梦中。

    过了许久,身上传来一阵暖意,将被梦境中浸透骨髓的寒意驱散了不少,沈襄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朗朗的星空,而令她真实地感受到安心的,是一股熟悉的松木香,她转过头,看见楚煜一袭玄衣隐没在黑暗中,然而衣上的弦月暗纹却在火光下映出闪动的银光。

    她缓缓坐起,“楚公子,我们这是回到现实了吗?”

    楚煜的侧脸被火光映出清晰的轮廓,“是的,平陵王的梦境从你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起,就逐渐崩塌了。”

    沈襄挪了挪位置,坐到火堆旁,神情微有惆怅,仿佛还在回忆那个连呼吸都会痛的梦境。

    屋檐上雕刻的白鹤在岁月的打磨中,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如今的禽鸟御司被静静地覆在白雪之下,那些遗憾也一并被掩埋。

    一旁的阿鹂抖了抖身上的白雪,张开翅膀飞过来,激动道,“阿襄,你刚才可太厉害了!”

    沈襄不明所以,笑道,“哪里厉害了?”

    阿鹂比划道,“刚才你跌入湖水,幻境虽然开始崩塌,但冰面不知怎么的,又打算重新封上,我正打算如何救你呢,结果就看到一道青色的光芒‘咻’地一下从湖底升起,然后从四面飞来好多只水鸟,像拔萝卜一样,一下就把你从即将封上的水里拔起来了!”

    沈襄抿唇,一时气结,“什么叫拔萝卜?阿鹂,我也是教过你念书的,怎么形容如此匮乏?”

    阿鹂尖叫一声,躲开沈襄的手,飞到了火堆对面。

    沈襄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平静了一会儿,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楚煜,“不过我还是有一个疑问,不明白,禽鸟御司的鸟当年怎么会暴乱呢?”

    楚煜看向她,“你在梦境中还看到什么了?”

    沈襄道,“我看到了禽鸟御司之乱的每一个场景。”

    楚煜微微抬起头,看着摇曳的火光。

    沈襄道,“但都是御鸟暴乱、掌妖司镇压的画面,而且一闪而过,看不出什么别的,不知道这与大齐的妖乱有没有关系?”

    楚煜摩挲着腰间的寻星盘,蹙眉没有说话。

    沈襄看见一旁自己的百鸟羽衣,将它拿过来准备披在身上,却突然微微一顿:羽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白羽。

    沈襄仔细地辨别了很久,确定它就是湖底的那片羽毛。

    她转向阿鹂,正要询问,却觉得心弦突然一紧,随后蓦地转过头。

    廊下的阴影中有几双绿色的眼睛正幽幽地闪烁着,沈襄忙披衣起身,捏诀暴涨周身青芒,“出来!”

    从阴影中果然暴起三只孔雀妖,眼中含着绿光扑向沈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