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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惊梦

    六月酷暑,学生们还在闷热的教室里为着中考做着最后的冲刺复习。在疯狂旋转的吊扇下是更加疯狂的学生。

    薛老师穿了碎花衬衣和黑长裙在讲作文。她读了几篇范文,又来读李冰的文章,李冰生平第一次在学生杂志上发表文章就是经过薛老师的推荐。每个作家或文学爱好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印成铅字,都是激动不已的,就像中了5元彩票,下次就能中500万一样,李冰也幻想从豆腐块到短篇,中篇,长篇一直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甚至要写出《》一样的巅峰之作。他也就有了激情,他是不会写小说的,只能写写被称作记叙文的一类文体。他还写古诗写古文,他是不懂平平仄仄,被老师笑称为:“狗屁不通。”

    薛老师在讲如何写议论文:“多记名人名言,能扯上关系的就往上用。最后一段一定要点题,不然前边白写。还要举上一两个例子,名人小故事呀,自己的经历呀,当然没经历也要编一段。”李冰却对这样的模板式作文深恶痛绝,这和八股有什么区别?

    老师已是满头大汗,嗓子冒烟,拿了印有清明上河图的折扇在扇风,屠美婷弓下腰,也拿了书在下面扇风。

    李冰说:“哪来的海鲜味?”

    头强转过头说:“再配一瓶冰镇啤酒。”李冰就踢了一下他的凳子。

    教务老师举个落地扇进来,在讲台上放好。薛老师感动得地说:“真是救命的风扇,再讲下去就要中暑了。”又感激一番。

    经历了一整天的超负荷劳累,李冰迈着沉重的脚步一声声地下了楼。

    走到六一班前,他停下了,他探着头向窗里望,夕阳透过窗户撒进来,半边教室染成金黄,另外一半则依旧灰暗。他忽然看见金黄与灰暗的分界线恰通过许小晴的座位,桌子上有了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他觉得许小晴就坐在座位上向他盈盈地笑,转眼再看座位上依旧空荡。

    他摇着头走了,他感觉他们之间已经成了很遥远的往事,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那么自己也将在紧张的学习中渐渐地忘掉她吗?他不愿再想,仍旧步履沉重地走回家,继续他考试前最后的疯狂。

    李冰泡上一杯浓茶,呷一口,舌根都苦。刚写过两道题就有一阵电钻声,声声剧裂,钻得人脑仁疼。

    他停了笔,声音也停了,再准备写,声音又起。他妈开了窗户骂:“他妈的,谁家装修呢,大白天不干活晚上折腾,不知道马上中考了?”

    对面有人回应:“就是的,谁这么缺德,还让不让孩子学习了?”

    安静了一会,敲击声又一下一下,李冰的心被砸的一沉一沉。她妈就披了衣服要出门,他爸拦住说:“那些都是装修的工人,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妈说:“房东是老干部,厂里奖励的福利房不住,装修了往外租,这些老头你哪能见得到呢?”

    他爸说:“物业投诉他们,不信还治不了了?”

    妈说:“你想的简单,现在的厂长书记当年都是这些老头的徒弟,你去哪举报?谁理你?”就给李冰说:“你晚上学那么晚,灯开着我也睡不实。翠花她老汉厂里分了房,一家子住出去了,中七楼空了一间半,要不我给说说,你住过去?”

    李冰说:“你快点说吧,这环境哪能学习么。”

    妈第二天就跟翠花说好了,为表感谢,下午请翠花和她女儿在老铁家吃了灌汤包和蒸饺,翠花是东北人,和厂长是老乡,她最爱吃的酸菜店里却没有,妈就跑到马路对面买了泡菜。

    送走翠花,就雇了三轮车,从八仙庵的老房里拉了钢丝床,桌椅,黑白电视过来,跟李冰把东西又抬进去布置好,房子是套间,一大一小两间房,外间也空着,独放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

    李冰想:楼上不就是席雯家?这倒好以后方小龙有了据点了。她妈擦着汗说:“你在里间学习,外间翠花她女儿偶尔还回来住的。”

    李冰说:“是不是那个模特?”

    她妈说:“是,丝路大学模特系的。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女子小时候又黑又难看,这多少年没见了,又高又白,像换了个人,就是瘦,跟豆芽菜一样。龙须面一根一根吃,看的我都着急。”

    李冰说:“你们不是吃的包子吗?”

    妈说:“人家不动肉的,要保持身材。”妈的大肚子一起一伏,李冰拍了两下说:“你这肚子可以的。油水大。”

    妈说:“咋,笑话你妈?不是我这胖,这些桌子床谁给你抬上来?今后没人盯着你,全靠你自觉。学累了可以看一会电视,不准抱着电视不放,不准出去玩!”

    李冰说:“都到这时候还有心情玩?”他妈就要去打牌。李冰送出来,对面门却开着,黑洞洞一个人影,李冰啊了一声,灯没亮,就把手电打开。

    妈说:“刚才还有电,怎么又黑了?”跺了几脚还是不亮,就说:“不用送了,回吧。”

    李冰返回来又往对面看一眼,是一个老头撑了拐杖,一步步挪回房里。李冰环视了一圈卧室,就一张床一个凳子一张桌子一个电视,是简陋些,可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就跳到床上翻个身,又躺了一会,就起来学习。

    刚写完一张试卷就有点困了,伸个懒腰,开了电视,调到厂录像台。画面演的是外星入侵,一群怪物的繁殖方式很特别,从嘴里咕咕涌涌吐出个肉球,球里又钻出个小怪物。男女主角历经浩劫逃到一洞穴里,危难见真情,该发生的事也即将顺理成章地发生。到关键时刻,信号断了——厂里的惯用伎俩,画面再出现时已经跑出山洞了。

    李冰嘟囔了一句:放录像的还真是尽职尽责,又在想楼上的席雯在忙什么?也在看录像吗?关了电视,学习到十一点就困了,忘记带茶叶,眼皮也睁不开,就趴在桌子上睡了,睡得很浅,半夜里昏昏沉沉醒来,躺到床上又昏沉着睡去,一个梦断断续续做到天亮:

    傍晚,血染般的红霞。几架日军飞机从天上呼啸而过,枪炮声此起彼伏,校门紧闭,学生们都端了枪在阳台射击。校长一瘸一拐地过来,举着把手枪喊,我发现地道了,大家都跟我撤。一发炮弹就砸到了楼上,轰出一个大口子,整个楼也颤颤巍巍。

    一辆坦克撞开大门,一群鬼子蜂拥而入。几枚地雷引爆,炸出一个巨坑,坦克就走不动了。又有几发炮弹飞来,打的李冰趴在地上,却见许小晴被压在半截墙下,李冰爬过去使劲拨开砖土,拉起她说,快走,掺扶着下楼去。

    几个鬼子迎面冲上来,李冰举起枪要射击,手里却是拿了半截凳子腿,他扔了凳子就往回跑,许小晴却不见了,他只得躲在教室的讲台底下,待没了脚步声再出来。

    席雯冲进来说:“愣着干嘛?进地道啊。”

    李冰说:“不行,我还要找个人。”

    席雯说:“是不是许小晴?她已经进去了,你快点跟上。”

    教室最后面赫然出现一个大洞,席雯拉着李冰的手一跃而下,又爬过一截狭窄的通道,出口就是操场上被炸出的大坑。他们看见坦克就停在跟前,两人爬上去,许小晴却已经在坦克里了,说:“快进来,就等你们了”,一群鬼子朝坦克扑过来,李冰装弹上膛,一炮就轰死一片,坦克调转了方向,一路横冲直撞,开到院子门口,四下已无追兵,李冰和席雯爬出坦克,许小晴却没有动,李冰说:“干什么?快走呀。”

    许小晴淡然一笑说:“我把席雯托付给你,好好待她,快去前面找校长。”

    李冰说:“那你呢?”

    许小晴说:“我要跟他们拼了!”开着坦克消失在烟尘里。几声巨响,学校塌作一片废墟,他们两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望向学校的方向无声而泣,夕阳照出他们长长的影子。

    李冰醒来时,天已渐亮,突然一个黑影就站在床边,努力看清是对面的老头,一幅惨白面孔。

    李冰想起床,却浑身却没了力气,动弹不得,他知道还在梦里,是清明梦,他使劲挣扎,要喊出声,突然闹钟声大作,他终于猛地睁开眼,床已经汗湿了一片。李冰翻身起来,头却有些眩晕,匆匆洗漱完毕后,就前往大门外的小吃摊。

    方小龙在早饭摊上刚坐定,汗就顺着脖子往下淌,大清早就热浪滚滚,夏天就这么来了?抬头看天上,就只有孤零零的一朵云。

    油茶摊老板扯了嗓子吆喝。油茶是装在巨大的铝壶里,状如茶壶,壶身包了棉花和帆布,老板加满一碗再放入两根软麻花,端到方小龙跟前,他就拿了碗蹲到树荫下。

    李冰也从院子里出来,买了菜盒。方小龙招呼他过去,说:“这天热的,晚上都睡不着。”

    李冰说:“是不是厂里录像看的?”

    方小龙说:“关键时刻都看不见么。”

    李冰说:“我晚上也没睡好,还做了个怪梦。”

    方小龙说:“我也做梦了,梦见一条白龙。”

    李冰说:“白龙?”

    方小龙说:“就是白龙,从那棵树里钻出来的,飞到天上变大了,在天上翻腾,眼看就聚了一团一团云要下雨,西边却升起个火球,龙追着火球跑,隐到云里不见了。”

    李冰不解梦的意义,说:“梦见龙是好事,可怎么最后没下雨?我要告诉你个好事,我搬到席雯楼下了。”述说了经过,“改天叫她下来,你俩约约?”方小龙有点为难,李冰说:“机不可失,你考虑好。”

    方小龙还是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个机会,可是怎么约呢?”

    李冰说:“这样,今天晚上,我先找借口叫她去屋里,然后你再拿个习题进来装作来问题,我就出去买瓶水,你俩不就能单独约了。”

    方小龙点头称好,说这个办法能行。却看见卖菜盒的老妇在揉一团面,翻过来再揉,鼻子痒痒,手扣了几下,继续又揉,李冰就恶心地吐了嘴里的菜,剩下半块甩手扔掉。

    到了早上第四节课,学校里出了桩大事。

    操场上进行着体育期末测验,吴老师站在百米终点,眯着一双眼,女生们是穿了夏季校服的,虽然宽大,还是挡不住在奔跑中上下抖动,老师紧盯女学生,在掐表的一霎那,突然就捂了肚子倒下去,痛苦地翻滚。

    女生们跑到老师跟前,要扶他起来,老师痛苦挣扎着说:“不要动,保持侧卧。”

    李冰跑上楼去找校长,门却紧闭,又跑去找到数学老师徐长胜,徐老师放下教案就小碎步下了楼,门卫大爷已蹬着三轮车已到跟前,众人合力把老师抬上车,又跟了两个学生护送,徐老师说:“去军事大学附属医院。”

    车子转出院子,要从批发市场传穿过去。马路空荡,一个特警跑过来,握住枪说:“前边封锁了,请择路绕行。”

    徐老师掏出根烟递上去,却被挡开。就指了奄奄一息的老吴说:“人命关天,就几百米的路,还请高抬贵手。”

    特警请示了领导,放出条过道让他们走,三轮车在医院门口停下,直接就上了担架,推进抢救室。

    徐老师一路小跑到传达室给他老婆打电话。挂掉电话,才想起来刚才一路上是有一排卡车停在路中间,每一辆车都站了几个人手被反绑,高音喇叭播放着:西京市打击黑恶势力专项行动……犯罪份子被拉出来游街。

    有靠窗的学生在听到喇叭声站起来张望的。老师就喊道:“都坐下,外面游街有什么看的?你们也想去游街?”

    待到一下课,学生们就爬满窗户,有的骑在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有的蹲在窗台,胆小的就站到桌子上,还有迟来的就在别人胯下伸出个脑袋。

    李冰透过树叶看见游街的有三间窑的混混,一个个面如死灰。又在围观人群里看见一人,李冰对旁边说:“我视力不行,看看那个花衣服的是不是王耀兴?”旁边人说:“搂美女的那个?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