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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孤独

    老大被抓走的那天,王耀兴看见一排警车就停在批发市场的过道里。待警察押着灰头土脸的混混们从三间窑走出来,警车就拉起警笛开过去。

    王耀兴站到店门口的台阶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红姐也跑出来,说:“这么大动静,抓人呢是不是那些混混?”

    王耀兴说:“你认识?”

    红姐看着一个个被押上警车,走的慢的屁股上又挨上两脚,就说:“这群畜生,枪毙了才好。”扭头进了店里。

    王耀兴跟进去问怎么回事,红姐却不愿再提,警笛声渐远,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去。王耀兴想说些感激的话,要不是在店里上班,估计今天被抓的也有他。可红姐和那些人似不共戴天,就没再说什么。

    下午整个市场都贴满了警方打黑除恶的公告,一台警车架着高音喇叭在路上来回播放。王耀兴坐在小凳子上抽着烟,一根又一根,来了顾客过去招呼几句,又坐下抽,烟灰缸已塞满了,又去取一支烟。

    红姐把库房里的几件货往货架上摆,说:“小兴,想啥呢魂不守舍的。”

    王耀兴抬头说:“姐,我想好了。”

    红姐一愣说:“啥想好了?”

    王耀兴说:“今后别叫我小兴了,我决定了,这辈子都跟着你。”猛地站起来从背后抱住红姐。红姐手上的鞋就掉在地上。好一会才说:“姐知道了,大庭广众的,把手先放下来。”王耀兴放开手,待红姐转过来,嘴就亲上去……

    电话铃响起来。红姐整了整衣服就过去接电话。王耀兴幸福地笑了一下。电话里红姐是答应着什么事,又约了时间。最近王耀兴是不敢再进院子的,接娃都是红姐去,就说:“下午要出去”

    红姐挂了电话说:“浙江老板来西京了,还带了好些样品来,下午去挑挑款式,把夏天的凉鞋定了。”

    王耀兴说:“接娃怎么办呢?”

    红姐说:“你去呀,今后好好对小妞,听见没?”

    王耀兴说:“我一直对她挺好的么。”

    红姐把20块钱塞到王耀兴手里说:“下午带妞到外边一吃。晚上等我回来。”在脸上亲了一口,就蹬着高跟鞋走了。

    王耀兴趁还没放学,蹬着自行车进了院子,绕了一圈躲到学校前的楼门洞里。扬起一块金色手表看一下,又点上根烟,想起那天下雨,店里空荡荡,商户都陆续关了门,他俩也关了店去逛商场,红姐看上一对腕表,戴上比了一下直接付了款。王耀兴从厕所出来,拉着他到门口,给戴上,怎么问价都不说。

    红姐说:“看看,我眼光怎么样?刚刚合适。”又把自己胳膊跟他并排了比,说:“漂亮吧,以后戴上不准卸。”

    王耀兴说:“睡觉也不能卸”

    红姐说:“敢卸我打你。”在背上拍了一下,俩人就打着一把伞走到雨里。坐到出租车上,红姐胳膊淋湿了一半,说冷,就靠到王耀兴身上,司机从后视镜一直盯着他俩。王耀兴火了,喊道:“看啥看,好好开你车。”

    司机嘀咕一句:“老牛吃嫩草。”

    王耀兴一脚踢在靠背说:“你是不是欠打了?”

    此时烟已抽完,王耀兴又晃晃表,探个脑袋往外看。铃声一响,学生们如潮水涌出学校,他在人群里看见小妞,也看见苏月虹。他眯着眼睛就那么看了一会,小妞已坐到路边小石凳上等人接。他推车过去,把小妞抱上车说坐好了,咱们走。后面的车座却被人拉住。

    史有道喊:“终于逮住你了,你他妈的还敢来”

    王耀兴说:“松开!”

    史有道抓得更紧,大声喊:“王耀兴来了。”

    立刻就围上一群人,学生们群情激昂,指指点点:“你来干什么还想闹事吗?”

    小妞说:“他接我放学,你们让我走。”却没人理睬,有人抓住车把手,有人拉住袖子。

    王耀兴说:“你给我放开,听见没”

    史有道一拳打到背上,说:“你还牛皮”

    王耀兴把妞抱下车,过来抓史有道头发,一群人的拳头雨点一样打过来,王耀兴挣脱了要跑,方小龙迎面一拳,打得蹲在地上,刘睿跑过来一脚踢倒,无数只脚就踩在身上,妞吓得失了声地大哭。

    刘睿发了狂地往头上踢,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也有今天”

    打完人都散了,王耀兴仍抱头蜷缩在地上,小妞跪到跟前摇着他喊:“你怎么了,起来呀,怎么了。”

    王耀兴缓缓挪动,撑着地站起来,碎了的表壳扎伤了手腕,他扶起车子,轮胎却被放了气,拍拍座上的土,缓缓地走,小妞带着哭腔跟着,消失在路的尽头。

    王耀兴先在院子门口花两块钱补胎打气,又在隔壁泡馍馆的厕所里洗了脸,脱下衣服,腰上已有几道淤青。他拍打了尘土,出来叮嘱小妞:“一会带你吃好吃的,刚才的事千万别告诉你妈。”小妞点头答应着。

    回到店里,看着小妞写作业,王耀兴被打并没有气愤,只想你打我我打你,该还的都还清了。打算回去给奶说做生意的事。

    小妞指着一道题问:“这个怎么做”

    王耀兴掏出10块钱说:“这有10块钱,咱俩一会吃饭花了5块,还剩几块。”

    小妞眨眨眼,板着指头数:“还有5块。”

    王耀兴说:“对么,跟这道题不是一样么。”

    小妞写到一半,抬头说:“你是不是要跟妈妈结婚”

    王耀兴不知怎么回答,说:“你小孩子懂个啥,赶紧写,写完咱们去肯德基,叔叔都饿了。”

    店里灯亮到深夜,一道灯光扫过,红姐终于回来了,摩托停住,她扬起个袋子说:“合同终于签了,刚逛夜市买的衣服一人一件。”

    王耀兴说:“都几点了,以后能不能早点回来”

    红姐说:“怎么,还气上了?天这么晚,你把我俩送回去。”

    红姐抱着小妞,小妞抱着王耀兴,摩托一路飞驰。到了地方,王耀兴下了摩托要走,红姐说你等一下,走过来抚摸了一下王耀兴肩膀说:“我晚上一个人害怕,跟我上去”

    王耀兴说:“不是有娃陪你么。我奶在家呢,改天给她说一声,我再来。”

    红姐说:“你把衣服换上再走。”

    王耀兴穿上衣服说:“咋这么难看。”又把旧衣服扔给红姐说:“帮我洗一下。”

    红姐说:“你还来劲了你。”把脏衣服塞到包里,就上了楼。

    第二次模考成绩很快就出分了,李冰掉到了班里第四,年级第十一名。岳超群又回到年级第一。

    李冰想:第二名作弊成第一,简直闻所未闻。为与这样的败类同窗而不耻!呸地吐了一声,他拿与不拿第一对保送西京中学有什么影响只因虚荣到极致,才做出此等卑劣事。心想他又要露出招牌式淫贱的笑,心里一阵恶心,再看杨小明也蹦到第五,金玲第六,估计她跟保送无缘了。再往下看,安然退到了年级第十五,上次的成绩就不理想,那一场病虽只在家休了一礼拜,可影响却是深重的,这样下去,长江中学都危险。李冰心生惋惜,暗暗希望她早点好起来。又往榜单最后看,杜凤倒数第十一,入团又有希望了。李冰心想这种人千万可不能入团。

    回去路上,院子里平时5点半才响的广播突然播放起沙尘暴预警,厂里择时放假,提醒住户提前关紧门窗,事态仿佛很严重。

    李冰是经历过的,倒不以为然,沙尘暴由西北而来,到达西京已经减弱很多,无非就是漫天黄土而已。

    回到家,他写了一会作业,想开电视看会,表的指针已经到5点,还有半个小时他妈就要下班,电视机有温度会被发现,就在床上躺了一会,一时无聊,手在枕头下的床单被褥下摸,却没摸到书,转移地方了又在床底下,抽屉里衣柜里翻,直到冒汗,还是没找见。他妈在敲门,忙趿了鞋去,他妈手提一大袋子田螺往厨房去。说:“今天买菜碰见个老汉,池塘清泥呢,拉出来一三轮车田螺。一块钱一斤,看我给咱拾回来多少。”

    李冰找来洗脸盆,把田螺全倒进去,又接满自来水。田螺就爬满了水盆,个头巨大。

    他妈说:“这田螺在池塘里养了几年的。明天给你来个啤酒炒田螺。”

    李冰说:“剩半瓶啤酒我喝。”

    他妈说:“喝啥喝,你爸不抽烟不喝酒,到你这又抽烟又喝酒的。”

    李冰说:“我不抽烟。”

    他妈说:“不抽上回咋让我看见的?再敢抽小心着。”

    李冰帮着剥菜洗菜,他妈问:“模考成绩出来么”

    李冰说:“班里第四。”

    他妈说:“年级呢?”

    李冰说:“第十一。”

    他妈就停了手里的活说:“咋回事?考这么差?”

    李冰说:“可以了,第四还差。”

    他妈说:“都出了年级前十了,咋越学越回来了?就这样子还中考呢”

    李冰擦了手就去房子,他妈喊道:“你给我过来,问你话呢。”李冰没答应,他妈追到房子问:“人家都考多少名嗯你看看你,就这样子长江中学能考上”

    李冰说:“别说了,我学习呀。”

    他妈说:“学习一天到晚给我装样子,那个李佳还有来往没还有个姓许的,叫啥我忘了,是不是跟你也有来往他妈他爸都是技术科的,就在我楼下,要不要我给你去打听打听”

    李冰恨恨地说:“你胡说啥呀,你不要再胡说了!”

    他妈说:“这些我一直忍着,没给你说,你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上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说了,只是没点名,你再这样下去,你就上101中学去!”

    李冰终于忍不住,气的摔了书包喊道:“我学习是给我学,不是给你学,你不要胡说,不要管!”拎了书包就往外跑。他妈追在后面喊:“你跑,你不要给我回来!”

    李冰一气冲下楼,又跑了几步,越想越气,别人考到十几名家里还有奖励,我就退了一点,就被骂成这样还私下打听隐私,她是侦探吗能了解什么?这样揭开无异于在光天化日下被扒光了看,他又羞又恨,猛踢一个水瓶,又捡起半块砖猛地砸出去,正打中一户窗户,屋里黑着灯,玻璃碎了一地。李冰清醒了一些,加快脚步赶紧逃离。

    傍晚里起了风,相较于前些天的燥热,最近是明显凉快了,这大概是夏天到来前的最后一次降温。

    李冰去晚自习为时尚早,院子里已没了人,他上了中一楼顶,风已刮得头发衣袖都摆动起来。夜色阑珊,万家灯火,整个城渐入暮色。眼下是火柴盒一样奔流在马路上的车和蚂蚁一样的人,劳累一天,所有人都往家赶,那里是停靠,休息,补给的港湾。而他此时却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抬头暮色苍茫,看不见天,是厚重又低矮的云,风又大了,吹得人有些站不稳,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海上一叶舟,在风雨中如此孤独。许小晴,苏月虹,付沁怡,所有的人似乎都远去了,可人生如戏,那一幕幕一场场还是要继续演下去……他又看了一会,路上的人渐少了,就默默地下了楼。

    路上的树已被吹得摇晃,李冰快跑到学校。晚自习仍是蒋英值班,还是一副铁青的脸,学生们已不再背书,都埋头做冲刺试卷。

    蒋英说:“大家先停一会,先说一件事。”所有人立即坐正了,蒋英说:“临时通知,第三次模考放在会考之后,所以最后一批团员就由一二次模考定。现在公布团员名单。”

    来得如此突然,李冰竟毫不知情,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椅子上。杜凤手里紧紧攥着笔,额上的青筋一颤一颤。蒋英读了名单,又说:“下周一入团宣誓,完了就是会考,该背该记的也差不多了,最后时间查漏补缺,都精神着点,考场上放松答,题目都很简单,铃声不响不许交卷,都给我往100分考!”

    李冰有些困乏,打个哈欠又眨眨眼,半个身子靠在墙上,蒋英对着他的方向吼道:“干啥呢?打起精神,萎靡不振的能考好”

    李冰赶紧坐直。蒋英又说了几句就出去了。团员名单总共5人,却没有杜凤,学生们又各自做起题。

    李冰麻木地看着杜凤,耳朵里是窗外的呜呜风声和如人影样摇摆的树叶。心想终于结束了,却没有任何快意。

    杜凤如瘫软的面条,就爬在桌子上,胡乱画着,画乱一张纸,又一张纸,眼框里夺出泪来。

    第二天沙尘暴终于来了,滚滚黄沙,到黄土高原又裹挟着尘土铺天盖地,凌厉地风声,如千军万马吼叫,欲把西京城吞没。天地一片昏黄,漫天树叶在风中狂舞。学校里都关了窗户,仍觉空气里尘土弥漫。

    教育局通知下午放假,一片欢腾,有人喊:“让沙尘暴来得更猛烈些吧。”李冰在家写完作业。窗台包暖气的隔板伸出一块,就是写字台,他爬上去,看外面风势渐小,就戴了口罩去方小龙家。去了却没人,家门紧闭。遂往回走,天仍是黄色,树叶在地上打着旋,空旷无人,远处的楼和树隐约朦胧,李冰却不知要去哪里,站在篮球场中间,一张报纸随风飘来,在半空卷起,又打开,随这风上下舞动,如一只雁,又如波涛中的船,如鱼在海里穿梭,又如精灵在林中跳舞。倏地扬起,直冲到树稍上,又缓慢地降落,又再次旋转着翻腾。有十几分钟,就这么在风中恣意摇曳飘荡。

    李冰长久地看着,被感动了,原来万物都有生命的,而一切的际遇都是上天在安排,上天给了万物以美丽,直到起风那一刻,他的美才如绚烂烟花般绽放,不如烟花的浓烈,却是另一种舞动的美,不知飘去何方的孤独之美。风停了,一切又重归于平静,李冰却感动到无法呼吸,两行泪从面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