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我见黑曰白 » 第七十三章 贺礼

第七十三章 贺礼

    林戟业颤抖的气息回荡在冷清的大帐里。

    林歆用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给他的半生清誉判了死刑。

    往日坚挺的肩头悄然垮塌了一半,在发髻间垂下的几缕白发在此刻昭然提醒着此人已年近半百,试图从林歆那里讨上半分宽容。

    但是林歆亮出了獠牙。

    “我曾经,真真切切地信过你。”他咬牙切齿地逼近了林戟业,“我曾奉你为英雄,视你若神明——不仅是我,还有魏尚书那还未及冠的公子,他本可以是大虞下一代栋梁!”

    嘶哑的嗓音逐渐高昂,吼出了他心里溃决的江河:“你的明察秋毫呢?杀伐果断呢?你只盯着你麾下那些北野将士的冤魂,那你去找夜沙人算账啊!你害我师父做什么!你害魏承叶做什么!在你眼里,他们的命比蚍蜉还贱,你还不是一样,说碾就碾死了!”

    “我师父他当年,明明视你为兄弟啊!”

    字字如玉,砸得地面砰砰作响。

    大将军直直盯着虚无,呆滞如石像。

    他早已听不见林歆的谴责与质问。此刻他的眼前晃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画面,让他恍惚,让他煎熬。

    好像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他惯常不喜欢应付宴请,那日也同样不甚自在。

    前来巴结的身影来了又走,他眼皮都不动一下,把自己坐成了个镇宅神兽。

    直到人声忽然鼎沸,他微微抬眼,看见了寿星。

    盛装打扮的魏泽锋红光满面,被独子魏承叶搀扶入场。

    陛下赐字赏金,太子差人送了五箱寿礼,其余五部尚书悉数到场,热热闹闹地来了大半个朝廷。

    他躲在角落里,看着寿星绕过一众显贵,走到自己面前,亲手斟了盅黄汤。

    “多谢老哥肯来。”魏泽锋凑到他耳边喷着刚下肚的酒气。

    “该来。”他言简意赅,回手摸出贺礼,“我别无长物,只得赠你把好刀,留给娃娃使,万望勿弃。”

    宝刀空悬,四座无声。

    礼部尚书韩复的手按上了刀柄:“咳,大将军有所不知,以刀剑为礼颇不吉利,有……一刀两断之意啊。”

    “啊。”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不知所措。

    “无妨。”魏尚书顺手接过宝刀,笑得像尊弥勒佛,“大将军之宝刀如鹏鸟之巨翼,定能驱鬼辟邪、化险为夷,哪里会有旁的妄测,这是一等一的好礼!”

    “啊。”他松了手,微微吐了口气。

    酒过三巡,月色悄然换了夕阳。酒盅满了又空,应酬客套不歇,只觉得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披着羊皮的野兽,把他闹得烦躁不已。

    趁着无人注意,他拎起酒壶,起身寻清静去。

    无意间,他的视线飘向了众星捧月的魏寿星。寿星正巧看了他一眼,打个手势,相约半刻后到后院相见,一同偷闲。

    除了前院灯火通明,陋宅四处都暗淡无声。他信步闲庭绕至约定地点,百无聊赖地数灯笼。

    数着数着,余光忽然瞥到了一道半掩的门缝,透出了墙壁上剑戟的掠影。

    他屏气凝神,推门走进那间书房,想看清那兵器的式样。

    昏光阴影下,一只微缩的野兽伏在桌案上,忽然吸引了他的全部目光。

    他太熟悉了,他看不错,那枚虎符是节制北野军的无上法宝。

    那个瞬间,他听见了五万冤魂的呼嚎。

    沸腾的热血反倒浇静了他的思绪。四下无人,他闪身溜进书房,先拿起虎符仔细端详,又着意翻了翻书案上的字迹。

    他捡起火盆里烧了一半的夜沙字条,那旁边赫然盖着魏泽锋的私印。

    他读得懂夜沙文。

    “……事成,封厚爵,酬重金,一如德治十五年。魏。”

    六月流金硬生生凉透成了肺腑里的霜冰。

    他深呼一口气,把证物轻轻放回原处。事不宜迟,他准备直奔御前举报。

    谁知一个转角,迎面撞上了来索命的寿星。

    寿星硬扯着他的袖子躲向了廊柱后面,压着声音抱怨道:“这帮官儿憋着几个月没尝酒了罢,逮着我当醒酒汤!你跑得忒快,怎么不顺手救我出苦海!”

    他清明的眼神居高临下,没有醉意:“我正要去救你。”

    魏泽锋只拿他解闷,笑着摆摆手,忽又正色道:“对了,还真有一事,我趁着今日过寿,腆着脸想来求求你。”

    “犬子今年十七,志不在功名,单单喜欢和我那养子一块舞刀弄枪,二人最视你为英雄。我方才把你赠的好刀送给了他,立刻欢喜得找不着北了。”

    魏泽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双颊上醉态的红晕替他酝酿着开了口,“我想着,待他弱冠后,大将军可否收他做个马前卒,让他闯闯沙场,算是圆了他的念想吧——若北野军中没这规矩,那便当我冒昧了,我先赔个罪,莫要因我魏府坏了军纪。”

    “哦?魏尚书当真想让公子入北野军?就不怕来日马革裹尸、首尾不能兼顾?”他不冷不热的语调里藏着没说明白的意思。

    “我魏家没有孬种,他若愿往,我自然高兴。只是我想先留他三年,磨磨他的心性,把真本事尽数传与他后,再放他出去历练,我才放心。何况我膝下还有一徒弟兼养子,不缺他一个尽孝的。”说这话时,魏泽锋望着天,眼睛里闪烁着皎皎月光。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最熟悉的陌生人,顿了顿才道:“若到时,你未变卦,我自然同意。”

    若未变卦,亦未变节。

    但魏泽锋没听懂这许多。那张睿智而坚毅的面庞上因他的这句话,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和一两滴感激的泪花。

    “我还有公务未完,不便久留,先告辞了。”他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袖摆,行礼告辞。

    “但愿你喜欢我送你的贺礼。”

    ###

    此刻,站在大帐阴影里的林戟业无知无觉地移了目光,落到了林歆的佩刀上。

    他飘忽的思绪忽然在想:若那忝为贺礼的好刀逃过一劫,得以传世,想必便该属于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而那绣春刀的主人顾自骂着积攒五年的委屈和愤懑,却迟迟等不到对方的回应。

    林歆歇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佩刀,又是一股物是人非、悲从中来。

    他猛然抽出刀身,斜掷到林戟业的脚边。

    “你看看清楚,这刀,就是用你当年赠师父的贺礼熔出来的。现在看来,熔掉的分明是你大将军的良心!”

    林戟业闻言蓦地一怔,随后喑哑道:“……你说什么?”

    林歆喷薄而出的怒气终于等到了一个反应,于是仿佛抓住了一个突破口一般,一泻而出,愈发不可收拾。

    “当年那夜,师父把刀赠给了魏承叶,魏承叶回手赠予了我,说是这上面有你林戟业的英气,是可遇不可求的图腾!他视其为宝物,为诺言,发誓要与我一同入北野,带着这把林家宝刀替你上阵杀敌,用鲜血守住大虞的国门!”

    “那天晚上,不知从何处听说你次日便要回北野,他就拜托我替他收拾行囊,要随你一同北上,即刻建功立业。”

    “我想跟他同往,又怕师父跟前没人尽孝,只得往他的行囊里塞满了干粮和盘缠,还有我们两人写过的字帖、削过的木剑,多少算我守在他跟前。即便如此两难,我依然羡慕他能跟着你,他有机会入你的麾下,那也是我这辈子的志向。”

    “——然后就被师父发现了。师父从未像那夜一般生气,骂他翅膀硬了,骂他不知天高地厚,骂他胆大妄为、不孝不义。那一下下的戒尺重重打在他身上,我听着太疼了。”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带着遍体鳞伤,趁夜离家出走去寻你了。你听听,这把铮铮铁骨,这个天生属于沙场的铁血男儿,你能想象他有朝一日会跪在大理寺狱,遭受那肮脏的、无稽的、百口莫辩的刑罚吗?!”

    林歆忽然扯了丝冷笑,抬起手指,指向林戟业的鼻尖。

    “可是啊,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您林大将军既没有回府也没有回营,而是用胡诌的紧急军报骗开了紧闭的宫门,冲进去呈递了一纸空口无凭的弹劾状,第二日当朝扣下魏尚书,放大理寺进魏府,搜出了你早就盯上的假物证,一翻手就埋葬了两代忠义、半生赤诚!”

    林歆吼不动了。他低头,抹了把眼泪。

    “真的,我曾经也信过你的。可你根本不值得。”他低低地吐了口气,随即抬头道,“我愿用我的后半生为此赎罪,那你呢?”

    话音落下,大帐内静了半晌。

    随后,林戟业的声音铿锵响起,盖过了外面的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号子。

    “若再有一回,我还是会探查证物、弹劾御前,彻查魏府和德治十五年夜沙入侵的真相。”

    他缓缓直起腰身,抬手捋顺了鬓发。

    “即便你今天指着鼻子骂我莽撞、骂我糊涂,我也依然坚持我的选择。真相不能就此埋没,我为北野兄弟们做的事,你今天也正在为你师父做,不是吗?”

    “我所犯的罪过日后我自会承担,从今日起我内心受的煎熬也一分都不会比你少。可是夜沙之事还没结束,你师父的案子也等一个沉冤昭雪。你与其在我这里撒气,不如想想要怎样把冤情捅到世人面前。到那时,你无论是想要我的证词还是我的脑袋,我绝无二话。”

    林歆沉默了。林戟业没有看他,伸手拔出插进地里的绣春刀,握在手里抛了抛,然后微不可查地一点头。

    战靴抬起又落下,他与林歆擦肩而过时,把绣春刀扔回了他的刀鞘。

    不待林歆反应,一只大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

    “魏家,果然没有孬种。”

    说罢,林戟业大步向前掀开门帘,扛着江山的肩头依旧四平八稳,托着刚添的那份沉重,重新走进了光明。